我不是一個性格隨和的人,但記性懶散,陜西人喚作“喇乎”,我們家那邊的人有時候也說“大了呼哧”,總歸就是經常脫線。這實際上是一件比較詭異的事情,因為一般來說,如果一個人生性急躁隨時不耐煩,似乎應該更精明一點,以便在自己發作的時候不必被他人指責自己的種種愚鈍。可悲的是我能意識到這點,又無法變得宅心仁厚或錙銖必較,常常只能咬碎了牙,吞下去,盡量不出聲兒,僅靠深呼吸降低內傷。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借回來的書常常忘記還,借出去的書也常常忘記要,所以借書常常就成了交換,但顯然很快會忘記交換的對象是誰。有時過了許久,可能是數年,突然想起自己曾經擁有過某本書,挖地三尺找不到,沮喪的做不下事情。或許把書丟在我這里的人想法和我不同,反正我是這樣:莫名其妙的多了某樣東西的喜悅肯定小于擁有的東西遺失了的遺憾,可能我活得太累,也可能大多數人也如此,掌握的樣本太少,沒法統計。
有的時候也慶幸,因為身邊的讀書人一直不多,所得和損失都還好。念書的時候曾托人去圖書館借了本老陀的《白癡》,回來那人把書直挺挺的丟在我床上說:“你的白癡”,居然引發了一陣訕笑,覺得是在用日本人的口吻罵我。還有一次,我掛在墻上的簡易書架轟然崩塌,幾本書砸在下鋪正在烹飪的電鍋中和諸多食材一同爆炒,印象里有米蘭昆德拉的《不朽》,有本薩特小說集,好像還有還有本余秋雨老師的作品。回來看到攏在墻角泛著著蔥花和雞蛋味道油汪汪的一堆書,下鋪的老哥在喋喋不休地心疼他的金龍魚和半斤雞蛋,我覺得這場面非常像一個至今不明真相的隱喻。
后來工作了,和一位朋友兼同事“同居”,這位倒真是狂熱的戀物癖,愛書愛得發瘋,聽到限量、絕版、孤本這樣的關鍵詞就兩眼放光。我們至今尚有聯系,前兩年還得知這貨重金買入了全球限量版的手繪圣經,看來本性難移。我曾經覬覦過一陣他96年的《博爾赫斯文集》,由王永年、陳眾議等幾位所譯。實際之前我對拉美作家的認識幾乎是0,對博爾赫斯的興趣完全在于某個夏夜這位室友捧著半個西瓜坐在我地鋪的一角聲色并茂的給我講述了一遍“特隆烏克巴爾,奧爾比斯特蒂烏斯”。此前孤陋寡聞的我從不知道小說居然還可以這么寫,于是第二天爬起來就借到手細讀。可惜我這位室友記性不錯,半個月之后想起來便要了回去,不過我另外借的一本卡爾維諾卻被他忘記了。看來絕版和沒絕版,就是不能一碗水端平。
另外還有余杰的一本《愛與痛的邊緣》,貌似在同一時期被我借給了另一位同事,現在也是買不到了。借走這本書的同事是一位文藝小清新,估計看到書名認為是愛情小說,讓我至今覺得遺憾,就好像自己孔武颯爽的女兒嫁給了花樣美男,比如小四,而且還是做妾。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八九年了,同事早已經聯系不上,不知道書里邊年輕的作者火氣十足的腔調有沒有嚇到她。
還有一個遺憾是伍迪#8226;艾倫《門薩的娼妓》。我愛孫仲旭翻譯的版本愛到不行,之前手中的一本搬家的時候遺失了,心痛的和統管打包事宜的女友大吵一架。后來得知同事手中有一本要轉讓,興沖沖的打電話過去,結果得知這貨快樂地把書白送給了一個他心儀的妹子。現在這本04年的書在孔夫子上的叫價翻了十幾倍,而這位同事和那位妹子當然也沒有下文。我替他覺得不值,如果這本書到我這里,我起碼會很領他的情。
至于從我手里借出的書而言,最流行的顯然是《圍城》。我現在手中的這本已經是第四個版本,前面三個都不知哪里去了。這件事要追溯到我的高中時代,當時是韓寒作為破舊立新的教育界旗手最紅火的時候,被無數文科班叛逆的少男少女當做保自己在文學道路上一飛沖天的錦鯉看待。那時候韓寒比現在要拽上一百倍,像方舟子之類的如果在當時質疑代筆,估計頂多被回以白眼。韓旗手說自己愛看《圍城》,所以當時讀《圍城》就成了風氣,一度蓋過了村上春樹。在這樣的大環境下我居然還一遍一遍地把它帶到學校顯擺,除了腦殘我也找不到別的字眼來形容。一年高二念下來,白白送出去兩本,最后還是要感謝高考泯滅人性,一切的愛好不得在教室中出現,讓我把第三本攥到大學快畢業才“送”出去。
不過這些年過去,到現在似乎借書還書這種事情已經變得很少見了。一方面讀書的人越來越少,另一方面我們也難得去他人家里瀏覽書架(如果有的話)。讀書是種內向的自我行為,借書是種面對面的社交行為,這兩種行為現在都日漸稀少,再找個交集更是難上加難。移動起來的互聯網讓人們相隔甚遠就可以滿足各種情感需求,相較之下讀書和借書時間和空間成本太高,而效率又太低。我還是懷念那位室友在我床邊擲地有聲地說出“鏡子和男女交媾是可憎的,因為它們使人的數目倍增”這句話時我頭皮發麻的感覺,這是只有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時才能帶給你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