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朋友去歐洲旅行,臨行前問,是否想要什么那邊的禮物?我一時愣住了。天黑回到家,才打電話告訴她(她的第一站是意大利羅馬),路過路邊攤,不太麻煩的話,就買幾本舊書帶上,最好是詩集。她一聽買書,照例開玩笑:“好啊,你想累死我呀。”
世界是一本書。“天堂是圖書館模樣。”博爾赫斯說。馬拉美說:“所有的書都是同一本書。”在自己的想法確定清晰之后,我的內心仿佛已經擁有一本來自偉大的歐洲大陸上的書籍。不管作者是誰,毋論它是英語、意大利語、西班牙語或法文,仿佛這其中并沒有語言的界限,關鍵在于“舊”,關鍵是舊書。寫作首先是陳舊,一樣東西變得陳舊、斑駁、經年累月之后,似乎就天然地具有了某種不知名的、不可名狀的詩意或文學性,文學性原來是某種過時了的潛沉著的“先鋒”。是原先很不起眼的事物表層的“讓人眼前一亮!”一種具備物質感的年代,一份年代自身的“物質感”。生活本身亦會感慨:“我多么孤獨……快來看看我呀”;“人的眼睛,請和我說話。”而陳舊、懷念、過去了的光陰,本質上具備一種閱讀,新書根本算不上什么,無論它是但丁、莎士比亞、湯顯祖還是元稹。我難以揣度在笛福的年代,他手里有沒有捧到過一冊剛出廠的《魯賓遜漂流記》新書樣書?這是怎樣一種嶄新荒謬的快意?元稹手里,摸到過《崔鶯鶯傳》木刻板的樣書嗎?
一切書籍都是舊書。陳舊,看來天生是文學的本質,更何況是詩,一行行分行排列開來,永遠神幻莫測、帶幾份炫耀、敬畏、似懂非懂的詩!假如散文是砌好了的壁爐,詩就是燃燒起來齊頭并進的火焰。假如小說是柴堆上悶發出來的煙,詩就是“劈啪!”作響的火堆了。我想像朋友從歐洲回到家,而我手頭捧著意大利文的一本舊詩集,那么,我一定會把它讀作彼特拉克。我會在看不懂的每一行外文字母底下讀到“愛情”一詞,讀到十四行詩的美麗神秘。我會把我手上的書頁泛黃的第一頁讀成但丁的“煉獄篇”。想像這冊或那本來自馬可波羅故鄉的古老金色的語匯,原是漢語象形的內在孤獨的同一種心靈煥發,我覺得我讀懂了意大利語,我也讀懂了法語、英語、希伯萊文或意第緒語。我像一個生活在荒郊深山,在一天黃昏走出山谷的獵人,他手持樹根走到山坡的制高點向底下人類的村莊凝望,這是在遠古文明之初,任何語種的文字還尚未被發明的距今遙遠的年代,什么“歷史”、“科學”、“文學”這樣的學科類別?“時間是什么……何時是現在?”(里爾克)。而我悵然若失的眼神中,我黃昏時分獨自佇立的眼神中,一定已經有了對生活的無常、生死最初和古老的閱讀。我沉思。我休憩。我瞭望。……口袋里似乎能摸出——獵人衣衫襤褸的口袋里——摸出一些紙片(樹葉?),一些詩集(打火石?)模樣的舊書殘片來。是的。
2014.1.7 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