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牡丹江來的娜娜/在南半球的海島上/給一個穿黃色比基尼的日本女游客/做泰式按摩……她比菲律賓人的鋼管舞便宜,比一杯本地啤酒便宜/她的便宜打動了/到處施舍的游客/但不能感染穿拖鞋的警察和鄰居?!?/p>
——在《熱帶海島》中,呂約以一首詩歌的密度為我們展開一個人間故事,其中有可以使用形容詞“便宜”的現實娜娜,有充滿非現實感的熱帶和島。
作為一個女詩人,呂約說她真正想到要去寫那些分行的文字,并不是在上海華東師大綠柳成蔭、湖面入境的校園之中,而是在她到了廣州工作之后。不是在傳統所謂的詩意中,而是在一片動蕩嘈雜的數錢聲和斗毆聲中,呂約開始了她的詩歌。這恰恰也是真正意義上當代詩歌的特質所在。單純的抒情,在當代世界不再是一種正面的品質,而是一種與虛假、幼稚、無力、軟弱相關聯的文字自戀自我逃避。當一個真正敏感和面對生命真實的人開始她的分行寫作時,詩歌是一種斷裂和尖銳之物。
在面對一群群近在眼前的抒情詩人,她一言擊破了所有寫詩抒情的自我幻覺和泡沫,“大海,花朵,月亮,壓抑已久的抒情……從意象體系、情感與思維方式來看,他們其實是古人。 ”而古人情感情緒所歸屬依賴的那個穩恒鄉村世界在中國早就土崩瓦解,我們身處斷裂分裂的現代世界之中,而卻往往朝著不存在的穩定母體抒情,這抒情便是虛假而廉價的自我按摩與謊言,在語言價值和品質上近乎約等于日韓言情劇。
因此,呂約這個女人的小心臟幾乎從不抒情,從沒有情緒,從不懷鄉從不念舊,有的是帶著辛辣斷裂味的殺與愛的并列?!盎液?7號院/六十六歲的大爺舉起菜刀/殺了六十三歲的妻子/報紙頭版上/他背對著法官、讀者和關帝爺/靦腆地說/其實,我愛她……請理解,我們的人都很害羞/只有見到尸體/才敢掏出/珍藏了一輩子的/此生最像樣的東西”(《愛》)。這則來自新聞的愛情兇殺事件,同時也是一種語言上奇特斷裂和扭結。這不通暢的意義恰恰是詩歌所發現瞥見的我們生命的秘密和真實。這種真實不再是一個完整的成長故事或者解釋妥當的人生,而是突如其來的逆轉和斷裂。是人類存在不可理喻、不合邏輯的神秘空洞。按部就班步步為營的人生,卻一時憤怒,徹底扭轉,被罰出場,岔入另一個人生另一個世界。在呂約看來,這不是命運劇變,這恰恰是命運和現實的本來面目。
生命和現實的神秘甚至虛無,讓嵌滿我們腦殼的日常語詞陳舊陳腐不堪?!傲畠r的教唆、偽善的抒情、狂熱而呆滯的信念、未必真實的‘知識’……我們的嘴里塞滿了這樣發霉的鋸屑子,要吐出一個自己的詞是多么艱難――幾乎要使出嘔吐的力量。”在一篇未收入此是選的文論《虛無者的玩具》中,呂約痛感我們日常語言的無力和破舊,因此,她要求著一種不斷更新、一時興起帶著徹底無政府主義態度的語言。這種毫無道理、無法無天的語言態度,在呂約看來,這恰恰是對于語言最高的尊重和最結實負責的語言道德感。在這種真實但又自由的語言中,一個當代人才能做到“對時代完全不抱幻想,但又毫無保留地效忠于這個時代。因為時代不是別的,乃是古老的語言在時間之中必經的命運。認同于這個時代,并非扯著歷史的衣角走到哪兒算哪兒,而是以一種大膽的、自由的精神參與這個命運,承擔這個命運。”
在《回到呼吸》中,當呂約靜下心來要講點什么時,我們總能被一股股不期而至的語言颶風所侵襲,那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呼吸,一種斷裂掉了的呼吸。在呂約的這個當代世界中,呼吸歡愛失戀病痛都不再是自然而然的平滑情感,而是種種說沒就沒戛然而止卻又突然洞開帶來空白一片新世界的瞬間呼出?!皻g愛時閉上的眼睛/在仇恨中睜開了/再也不肯閉上/盯著愛情沒有看見的東西?!保ā稓g愛時閉上的眼睛》)“真輕松,當你愛的男人/突然跟你提起/他的女人,叫出她的名字……大出血/真輕松?!保ā斗偶偻ㄖ罚?,歡愛一轉身便是仇恨,而且在愛人身上不需要永恒,只需片刻便能看到讓你堅硬憤怒猛加攻擊的東西。而大出血,就成了解放之路,真輕松。當代世界貌似某種隨時都會丟失的呼吸,在這些迅疾而刻刻面臨中斷黑洞的語詞中成為了我們可以共享的經驗。
《回到呼吸》,呂約,北岳文藝出版社,201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