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平坦的巴塘草原,仰望玉樹的天空,耳邊響起扎曲河的水聲。
天空開始像河水般流淌。此時,我感覺自己像一只眩暈的鳥兒,已經飛到了某一航程的終點,不得不停落于紅塵的杉樹梢頭。海拔3700米的高度,已接近我的生理極限,再高,我便不再敢打開生命的翅膀,因為那樣會讓我感到徹底失去大地的支撐和人間的依托,進入上下無著的“天”界。
世人沒有見過天堂,當然想象不出天堂到底是個什么樣子,但看了玉樹那藍得透明的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天堂。天空上,那些潔白的云朵,想必就是天堂里盛開的花。我猜不出那些天堂之花由誰,怎樣培植出來的,但它們那純凈、純粹、圣潔的樣子,讓我內心充滿了感動。那一刻,我想到了在三年前大地震的煙塵里飛升的那些靈魂。我相信那些云肯定帶著天堂的信息和能量,它們不僅有力量感動我,也有力量感動整個巴塘草原、草原上每一棵野草、每一朵野花以及和我一樣來到玉樹的人們。
傳說中的伊甸園,有比遜、基訓、底格里斯、幼發拉底四道大河流過,滋潤了境內的荒蕪。與其相較,玉樹不過稍遜一河。因黃河、長江、瀾滄江幾條世界級的河流均出此境,玉樹一向有“江河之源”的美譽,且有巴顏喀拉山脈、唐古拉山脈、可可西里高地、昆侖山從東南西北四面環抱呼應,成為理所當然的“名山之宗”。說是自然巧合也好,說是造物主的刻意安排也好,這樣的資源配置和山水布局,就算它不是什么“神設之園”,也與真正的天堂相去不遠,或許,它與天堂僅僅是一墻之隔。
不知距今12000年的歲月跨度算不算遠古,據考證,從那時開始,就有人類在玉樹地區活動。據此,完全可以推測12000年前的玉樹,其豐饒和美麗一定遠遠勝于現在,因為遠古人類在棲居選擇方面,要比現代人的自由度高過百倍千倍。一個地域,如果沒有足夠的魅力,怎么能夠留得住來去無定、自由、挑剔的人類?到了2000多年前,生活在玉樹周邊的部族、國家之間以及他們與吐蕃和中原之間便頻繁地開始了人的交往、物的交流、文化的交鋒與交融。雖然說高原上每一塊水草豐美的綠洲,都是要用水和比水更珍貴的血去滋養,都曾上演過無數的爭斗和戰爭,但短暫的烽煙散去,仍然會露出祥和的底色,從總體上說,還是寧靜多于沖突。
幾千年來,玉樹人一直在這片“流奶與蜜之地”過著優越、富足的生活,在邊遠中承襲著獨有的繁榮;在荒蕪里領受著世人不知的豐腴。直到今天,他們仍能感受到上天的美意與恩賜,僅僅靠優質的蟲草和牦牛、藏獒,就可以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也難怪去過并了解玉樹的人們不約而同發出感嘆:“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塊這樣的殊勝之地了!”
然而,一切似乎都在悄悄地發生、悄悄地進行。玉樹好像一朵被人們忘記、忽略的世之奇葩,很多個世代,它就美妙而公然地擺放在那里;很多個世代,它卻如一處敞開著入口的“秘境”,默默無聞地“隱身”于人們的視野和關注之外。直到2010年4月14日那場震驚中外的大地震發生,人們才一齊把目光聚集到玉樹,這個鮮為人知的地方。
玉樹,在藏語里本是遺址、廢墟的意思。是天堂的舊址或天堂里的廢墟嗎?不!據藏文史料記載,在600年前的明代,玉樹首府結古鎮鎮址之上曾存在一個繁榮的大城市,藏語里稱“宗鄂”。公元1411年9月29日,青藏高原上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地震,據《大龍教法史》記載,地震發生時,山崩地裂,湖泊塌陷,河流改道,村莊消失,人畜死亡不計其數。有專家考證、推測,玉樹歷史上的“宗鄂”很可能消失于那次規模浩大的地震及其次生災害。所謂的遺址或廢墟,正是針對那個繁華一時的“宗鄂”所言。那次災難過后,只有九戶人家幸存下來。劫后余生,驚魂未定,哪還有什么勇氣延續那個“宗鄂”字號,就叫“結古”吧,藏語里結古就是九戶幸存的意思。結古,這個鎮名,既包含了人類的自認渺小,又包含了人類對自然的畏懼和感恩。可是上天呵,為什么讓自己親手栽種的蓖麻長高長大,然后又親自放蟲把它毀掉呢?
公元1738年,玉樹與天堂之間的那道隔墻再一次坍塌。當然,每一次坍塌,“墻”都是要倒向人類這邊,于是又有很多人直接去了天堂,而另一些人卻要在天堂之外承擔著與天堂隔墻而居必須付出的代價。天堂,從來都是一個悖論。據說200多年前的那次玉樹地震,有一位活佛頭一天晚上得到了夢的啟示。每兩天上早課時,他問在座的僧人,是一個人死了上百人活著好,還是一個活著上百人死了好。所有的僧人都回答,一個死了上百人活著好。活佛說:“好,你們都到山上去做功課吧。”玄機就在這個“好”字上,因為這個“好”解釋起來總會有一百種說法、一千個角度。結果,當晚地震來了,活佛在地震中圓寂,引用佛教里的術語,不知是不是可以叫往生了。當然,另外一百多僧人幸存下來,仍然在山上或寺廟里日夜苦修。到底是進天堂好,還是在天堂的隔壁繼續活著好,每一個人的理解肯定各有不同。關于那次地震,《玉樹藏族自治州概況》中有記載。雖然書中并沒有詳細描寫災難現場,但還是從側面透露出那次大地震到底對玉樹族、年錯族等八族人,造成了巨大損失,以至于清政府最后出臺了一條“永行免賦”的賑濟政策。
沒有人能夠悟得準什么是天意,所以在某一具體的事務或事件當中,人類無法確定自己的抗爭和放棄,到底哪一個算是順應天意。然而,回望歷史,玉樹從來都沒有選擇過放棄,并沒有誰代表玉樹發出過“倒下一千次,還要一千次站起”的豪言壯語,但每一次災難過后,玉樹都完好地保存了夢想的種子,在焦土上重植綠色,在廢墟上再筑繁榮,最終從窘迫和疼痛中重新找回幸福和快樂下去的理由和感覺。公元1411年到公元1738年是300年;公元1738年到公元2010年,又是近300年,期間兩次大災難損毀的都是人類最美好的物質和精神成果,是鮮活的生命、美麗的家園和平靜的生活。其實,每一次都是真正的悲劇。但是,每一次他們都無一例外地在廢墟上重新樹立了生活的信心、生命的信念,重建天堂般美好的家園,讓世人感知到他們的頑強、達觀,感知到他們在精神和物質上那種超強的愈合、修復能力。
2010年4月14日的大地震,以玉樹為震中,很快把疼痛和悲傷傳遞到了全國各地。政府和各地人民紛紛伸出援救之手,并把情感和關注的重心移向玉樹。各種各樣的救援、援助和援建行動、400多億資金的援助總量,似乎仍然不足以表達全國人民乃至世界各地人民對玉樹的關懷和關愛。很長一段時間,人們為玉樹的不幸,為了玉樹人失去家園和親人感到深深的哀痛,更為他們未來的生活感到深深的憂慮。然而,三年后,當那些關注玉樹、一直為玉樹擔憂的人們來到玉樹的時候,發生在玉樹的一切,再一次讓人們感到震撼和嘆服,心為之一顫,眼為之一亮。
災難與困境,總是把人類與時間逼上同一條跑道。如果在兩個世紀以前,三年時間,一個去內地易貨的古代商人,離家而去再經過必要的輾轉停留,差不多剛剛能夠返回家中。人類的腳步稍稍遲緩,時間的腳步就會顯得飛快。災難的塵煙也許會在三年里落定、散盡,但一個傷口來不及完全愈合的殘破“家園”,還是無法撫平其游子心中的感傷;但三年的時間用在今天,用在了玉樹,創造出了人間奇跡。如果那古代商人能夠借助傳說中的“時光隧道”轉回來看上一眼,相信他脫口而出的四個字一定會是 “恍若隔世”。
僅僅三年時間,原來的玉樹已經隨那一陣巨響和那一片驚慌失措徹底消逝了,玉樹又一次在扎曲河畔劫后重生。街道看似原來的街道,卻比原來更寬更平更堅固,房屋神奇地長高長大了,原有的風格及紋飾似曾相識,但再面世已經不在舊日的門楣、檐下,不一定再屬于舊主人。紀念館、學校、機關、賓館等各種公共設施寬敞、雄偉,重建的寺廟金碧輝煌。除了零星的收尾工程正在勾畫著某一建筑的最后輪廓,絕大部分居民已經遷回自己嶄新的家……只有一座半垮塌狀態的建筑從“4·14”那個黑色日子開始,就一直孤零零地守在路邊,作為那次大地震的見證,向路過的人們講述著這座城鎮那段難忘的經歷。扎曲河的水穿城而過,已經變了形的河道以及部分建筑垃圾的逼仄仍然沒有阻擋它的水勢湍急,在這缺水的高原,顯現出獨具一格的洶涌澎湃,像這個小城洶涌澎湃向前奔走的腳步。
威武的格薩爾王銅像,仍然完好如初地挺立在廣場之上,大地震并沒有對它造成任何傷害。它就像一個古代英雄,穿越時空,代表并引領著玉樹人的精神。大地震期間,格薩爾廣場是一處臨時避難所和祭奠亡靈的地方,當驚恐、傷痛的人們,仰望廢墟中那尊巍然挺立的“王”,他的英姿,他的剛毅,他揮劍、揚鞭執著前行,所向披靡的氣勢,為他們正處于暗淡、敏感狀態的心靈注入了光芒和力量。于是,他們相信,存在于人類中的某些事物如信念、精神、靈魂等,是不會隨時間流逝和物態的變遷而泯滅的。他們看到了萬事萬物隨生隨滅表象下的某種永恒。
在玉樹那幾天,我每天想方設法與玉樹人接觸、攀談,想了解一下那場地震對玉樹人的心理沖擊到底有多大。如果可能,我愿意用我自認為還有一些力量的手,輕拂去大災后落在他們心頭的陰影或塵埃,但實際上每每受到撫慰的是我自己。從他們生命里散發出的氣息、力量一次次將我感染、凈化。
且不說官方人士的言行妥帖、收放自如,身體力行,以自己的實際言行向人們傳達積極向上的信息和導向本是他們的天職;也不說那些歌者舞者的縱情抒發、慷慨激昂,他們有些時候就是要挖掘、展現和表達出人們心中期待的那部分歡樂;也不說那些披著紫紅色僧衣手搖著轉經筒的僧人,在他們心中,大悲、大喜都是虛妄的“色業”,他們畢生的追求就是心如止水,多數時只是選擇性地映射出無色無香的天堂之花;我們只說民間,那些如草一樣平凡,但櫛風沐雨,體察和體現節候冷暖、炎涼的普通民眾。
七月的玉樹清晨,清涼如水,工地上忙碌了一夜的施工機械停止轟鳴,遲睡的建筑工人們尚未起床,空曠的街上,有一男一女兩個老者在忙碌,他們不停地把街上的碎石、泥塊兒和紙屑收到塑料袋里,扔到街邊的垃圾箱。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是身著便裝的環衛工人,但后來看到真正的環衛工人時,才知道他們不過是普通的居民。我想,他們是在用一個無聲的行動表達著他們內心某種強烈的愿望吧。
在嘛呢石經城,我遇到了一個在地震中保持完整的藏族家庭,一家四口,一個老婦人,一對夫婦,一個孩子。四個人揮汗如雨,把一塊塊碩大的水泥垃圾從坍塌的嘛呢石經城里搬出,把原來的地方清理干凈。四個人中唯一能用漢語和我交流的是那個還沒有上學的孩子,他告訴我地震時他們家的人都很安全。當我問及他為什么要不辭辛苦去搬動那些垃圾時,他撓頭不語,好像我問了一個讓人很難回答的問題。許久,他才用不流暢的漢語對我說:“為了別人。”那么別人是指誰呢?是那些在地震中逝去的人們,還是活下來的人們?在藏族人的心中,死亡只是一道門檻兒,過了這道檻,生命便進入了另一種境界,死不過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沒有人會真正地死掉。從這個角度講,那個“別人”也許就更難以界定清楚了。這個問題,確實難為了一個學齡前的兒童。期間,幾個大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情,始終微笑著注視著我們。或許,他們也能聽懂一點兒我們的談話,或許根本無法聽懂,但不論如何,和善的微笑總算一種有效的交流。那一刻,我覺得他們有一點親切和熟悉,也有一點陌生和異樣,甚至有些無法確定他們心里邊裝的東西比如情感、觀念以及其他的一些想法等是否完全和我們一樣。畢竟,他們世代生長在高原,那些離天更近的地方。
轉過身,我突然看到了一個老婦人正俯下身去,從土中挖出一塊刻著六字真言的嘛呢石,輕輕擦拭然后擺放到顯眼的地方。湛藍的天是她的背景,潔白的云朵如花,綻放在她的頭頂,與她神圣的表情、凝重的姿態、身上黑白相間的衣裙構成一種完美的呼應與映襯。這幅令人心動的畫面,讓我想起了米勒的《拾穗者》,但這老婦人手中握著的并不是麥穗兒,而是通往天堂的鑰匙。在她身后,是繞嘛呢石經城轉經的人流,人們并沒有因為大地震改變了嘛呢石經城的排列秩序和狀態而降低對它的信任,每逢初一、十五仍然人如潮涌。
其實,嘛呢石經城并沒有坍塌,永遠也不會坍塌,它在玉樹人的心中是不滅的。27億塊嘛呢石,是27億個祝福,并沒有因為地震的發生而有一塊缺失或減少。相反,它的數量在與日俱增。一塊鏡子碎了,會有無數個太陽映射出來,一座嘛呢石經城因為受到了大地震的搖撼,所有的石頭都發出了聲音,更多因疊放而深藏的經文,也將在陽光下折射出神性的光芒。
直到太陽西沉,轉經的人們仍然不愿意離去,順時針一圈圈繞著石經城旋轉不停。據說,有個別極虔誠的人,即便是夜晚也要不停地轉下去,真是不舍晝夜啊!時光如無聲無息的流水,顯然,那些轉經的人選擇的是在順流而下,所以他們盡管有時看起來像是在爭分奪秒地奔忙,但本質是淡定和從容的。因為他們心中并沒有明確、功利的欲求,他們自然不必焦慮與急躁。
突然想起另一種方向的旋轉,逆時針的旋轉。小時候家鄉有磨道之驢,蒙上“蒙眼兒”后就會繞磨道一圈圈兒旋轉,是逆著時針而動,好像它那么一圈圈兒拼命奔跑就能把痛苦勞累的時光沖銷、磨滅。后來,我發現,世界上所有跑道的設計如出一轍,所有賽場上的運動員,也都必然在沿著逆時針方向奔跑。雖然那些爭奪名次的人們,內心里并沒有驢子的苦難,但他們永遠逃不掉內心的焦慮、緊張與恐懼。
這一點,正是身處高原有著極深宗教情結的人們與我們之間在人生觀及宇宙觀方面的根本不同吧。或許,只有那些住在天堂隔壁的人們才能正確感知到天地自然的脈搏。
時間的下游,才是真正的未來!
離開高原,離開玉樹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在高原上的各種事物之中,能不能找到一種,最能和那里的人文精神契合?于是,我眼前再一次浮現出覆蓋了山川、大地并為高原上一切生命提供生存基礎的草。
高原上的草,永遠都在山坡或平壩上匍匐著,什么時候看見它們都是那個樣子,似乎一千年沒有長高,一千年也沒有死去。它們并不像低海拔地區的草,受陽光、雨露以及養分的蠱惑,拼命地向上生長、拼搶,占得先機便在豐衣足食中葳蕤繁華,占不到先機便在貧寒交加中奄奄一息;春來不可一世地昌盛,秋去慘不忍睹地凋零。它們似乎從來也沒有把生命的目標放在資源的拼搶與自我膨脹上。如果生的終點必然是死,繁榮的結局必然是衰敗,作為草,為什么要拼盡氣力去生長呢?所以它們并不需要太多的養分,也不需要太多的氧氣和雨水,在安守貧瘠和寧靜中,保持一份優雅的高貴。春去春來,于別處的草,已經是一度輪回了,而它們不過是睡去了又醒來,醒來后,仍然會以一種不變的生存姿態和心態注視著這個紛亂匆忙的世界。
草一旦活成了精,就會比花更有味道、更有深度。花兒只是裝點一個季節,而草卻要用生命營造一種境界。我不敢斷言,玉樹的草都已經活成了精或玉樹人個個如成了精的草,但我敢說,不管誰達到了玉樹這樣一個高度,就不得不想一些與這個高度對應的事情。
選自《作家》201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