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問曰,你的故鄉(xiāng)在哪里?我說,在陜北在高原。那么,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我說,那是一個群山環(huán)列大河奔流的地方;是一個詩人毛澤東和英雄劉志丹曾經風云際會的地方;是一個千百年來狼煙邊關烽火征戰(zhàn)慷慨悲歌的地方。之外,在我的游子情懷里,我也想說,吾之故鄉(xiāng),那又是一個堆積著我父親母親的墳頭而我卻久久離開了的地方;又是一個每年的清明時節(jié),當滿樹的桃花向著我撲面而來的時刻,身在他鄉(xiāng)的我,總是想起的地方;又是一個每逢寒秋之夜,我窗外草叢里那只秋蟲聲聲不絕的凄清的鳴叫之聲在我的心間張揚出一片闊大的鄉(xiāng)愁的那些日子里,飄零的我,也總會去懷想的地方。
人又問曰,你的故鄉(xiāng)有好看的風景嗎?我說有的。比如總在秋天才開花結籽的粉紅色的蕎麥花,當一大片又一大片地遍開在高原的梁峁間的時候,這蕎麥花就宛若一汪又一汪泊在高原上的香色蕩漾的花海,在風中招搖著波動著,浪艷得風情萬種!
這蕎麥花之上,是浮動著一些白云的藍天,這給人以詩意感覺的天空里就響起經典的嘹唳之聲!原來,是大雁,是列著隊南飛的大雁。它們一刻不停,掠過粉紅色的蕎麥地,向著遠方從容地飛去……
這蕎麥花這大雁總是點燃吾之故鄉(xiāng)高原之秋的浪艷和遼闊,也總是點燃游子心中那一片美麗的鄉(xiāng)愁。
好看的風景再比如山桃花,其粉紅的白的花色間雜著透出清麗、淡雅的氣質,卻是蘊含激情,每逢春來,這山桃花就總是滿山遍野地火焰般熱烈地綻放于吾之故鄉(xiāng)的。
千年歲月里,古老的山桃花歲歲花開,閱盡了世事滄桑,可它清麗、淡雅的花之魂魄,卻是至今依然如故的。這讓看花的人,看山桃花的清麗、淡雅的人,在發(fā)出一聲念天地之悠悠的長嘆后,就跪倒在了山桃花樹下。
山桃花又是相伴人生的。許多年前,是春天,一個青春浪漫的美少年懷捧一束蓓蕾初綻的山桃花在吾之故鄉(xiāng)向自己的父母作別,爾后懷著對未來對生活對愛情的美好向往離鄉(xiāng)而去,就此懷捧一束山桃花走向了自己人生的芳草天涯……
吾之故鄉(xiāng)這些好看的風景,在江南,在“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那種美麗的江南,都是看不到的。
人不再問了,我卻問曰,我談了吾之故鄉(xiāng),你聽見好不?
蒼 天
哈喲!貴主家的,你是個干部你步步高升,你是個學生你一考一個高中;你的全家老的康健小的乖,一年四季沒禍災……
這是一個老乞丐討飯時說唱的蒼涼的聲音。這個老乞丐是我孩童時,我在我已離別多年的陜北老家的那個正逢“文革”動亂歲月民生凋敝的縣城里遇見過的。風雪中,老乞丐蹣跚著沿街乞討,是世上再可憐不過的人,可是,他把美好的祝福和美好的話語送到他討要的每家每戶的門口。
一晃好多年過去了,我也已是大半輩子的人了,可當我身陷病痛頗感一種孤獨和凄涼的時候,我竟忽然又想起這個老乞丐來了。于是,我在病中臥床不起的恍惚中進入另外一個世界。
——我結束了我半生飄零的單身生活,我有了一個匹配著我貧賤人生的青菜蘿卜的女人,還有一個初諳人事的可愛的小妞妞。
依舊是寒冬里一個風雪交加的日子,傍晚時分,依著家門等我回來的小妞妞看見外出打工謀生的我披著一身風雪回來了,就歡呼著向我跑了過來,接住了我給她買的一串糖葫蘆。小妞妞高興地說,爹爹,別人家的小朋友有好多玩具,還有好多好吃的,我都沒有,我就不愛跟他們在一起玩兒。我只等爹爹下工回來給我買這一串糖葫蘆,看這糖葫蘆紅紅的顏色多好看呀……小妞妞舉著糖葫蘆在風雪中跳躍著,她歡悅的聲音將這糖葫蘆渲染得倒像一串小小的喜慶的燈籠。
就在這時,就在我?guī)е℃ゆぜ磳⒆哌M家門的這一刻,我的身后忽然響起一種令我頗感耳熟的蒼涼的聲音:哈喲!貴主家的,你是個干部你步步高升……我回頭看,見是一個老乞丐,而且正是我孩童時遇見過的那個老乞丐!我伸出雙手故人重逢地與他相握問好,他卻茫然地后退著,又茫然地看著我。我頓時很是傷感。半生以來,我一直是記著他的,甚至連他討飯的那種語言那幾句話,我都一字不差地記著,可他臉上的表情告訴我,他是從來就不曾遇見過我的。
老乞丐感激地接過聞聲出來的我的女人給他的一點食物,也留下了祝愿我的全家“老的康健小的乖,一年四季沒禍災”的美好話語,轉身走了。我和我的女人還有小妞妞,我們站在家門口,目送著他在風雪中蹣跚而去的背影,站了很久。
這天夜里,我們像往常一樣早早地睡下歇息了,熄了燈,在黑暗里。但又與往常不同,我們都沒有漸次地安然睡去。先是我的枕邊有輕輕的嘆息聲,這是匹配著我的一個女人的嘆息!再就是和我睡在一個被窩里的小妞妞蠕動著,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沉沉入睡。終于,小妞妞問,爹爹,今天來咱家門前討飯的那個老爺爺,今夜里也有像咱家這種暖和的地方睡覺么?我說,會有的,蒼天在上!蒼天總是護佑可憐人的。小妞妞不解地問,這個“蒼天”是個什么呢?我說,蒼天就是人心!是世上好多好心人的人心。小妞妞似懂非懂地“唔”了一聲就不再言語了,但還是蠕動著不肯睡去,終又祈求地說,爹爹,你明天下工回來的時候,再不要給我買糖葫蘆了,你把省下的錢,買成一個大白饃饃,等今天討飯的這個老爺爺再從咱家門前過時,我想把這個大白饃饃送給這個老爺爺,爹爹能答應我么?
門外風雪正緊的這個熄燈后黑暗的寒夜里,我在還算暖和的被窩里緊緊擁著我的小妞妞,熱淚盈眶……
選自《橋山》2014年第1、2期(作者地址:727300陜西省黃陵縣水文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