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樹大多是有故事的。
我記憶中如母親一樣樸素卻讓人感覺溫暖的樹是一棵歪脖子棗樹。它立于某個巷口通往大路的正中央。從它站立的位置和曲折擰巴的長勢來看,它可能是被拋棄的一枚棗核,但它選擇了落地生根。那些年,鄉親們沒有誰刻意地修剪它照顧它,也沒有因為它給那個巷子里的人帶來諸多不便,而去傷害它毀滅它。一年一年,它努力地生長著繁茂著,終于成為村子里一道獨特的風景。
棗樹的枝干有碗口那么粗,在離地約三十厘米處,整個枝干便與地平行生長,那段斜欹出的枝干能并排坐下兩個小孩,然后再往上枝干就細了很多,并且分出無數的枝丫。棗樹的腳下橫著一根干枯了的粗壯的樹干,農閑時,大伙就聚在這里,抽旱煙,納鞋底,嘮嗑,聽村西頭那個步履蹣跚的老人講一處蘇武牧羊、薛平貴征西……農忙時,三兩頭卸了犁的老牛便被拴在這里,我時常會在路過時特意拐進去,看老牛一邊不住地咀嚼一邊煩躁地甩著尾巴驅趕蚊蠅,聽老牛的鼻孔一張一翕間發出沉悶的喘氣聲,有時還可以看到老牛渾濁的眼睛里滲出一行行的淚水……
棗樹下面還有一方小小的草坪。每年春天,那些柔柔弱弱的草兒在乍暖還寒的風中探出零零星星的小腦袋左顧右盼,竊竊私語,繼而伸胳膊伸腿,歡呼雀躍出一大片鮮活欲滴的春天,棗樹卻依然在夢中一睡千年。待百花吐艷,萬木爭春的熱鬧勁過去,棗樹才在春末夏初的明凈祥和中慵懶地睜開惺忪的睡眼,它那沉默了一個冬天的枝丫開始撐出一片片小小的葉子,慢慢的會有細小的米粒一樣的淡黃色又似乎略顯綠色的小花一夜之間開滿枝頭……只是,在我的記憶中,這般生長自由的棗樹卻很少結出棗兒來。不知,于它來說,這是幸,還是不幸?
棗樹旁邊的院子里住著一戶不怎么安分的張姓人家。這家有一個“好事”的婆婆、一個木訥的公公、一個血氣方剛卻唯母命是從的丈夫、一個怎么努力都不能讓婆婆滿意的媳婦,還有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于是,謾罵,哭鬧,毒打,妥協,日復一日。后來,那個一心想要成為木匠的丈夫徹底瘋掉了,他將捆綁他的父親重重地推倒在地,父親就此撒手人寰,他自己也在精神病院的出出進進中自縊身亡。那個命運多舛的媳婦有過逃離,有過背叛,甚至想過一死了之,但終因放不下自己的骨肉而選擇繼續在那個家中忍受煎熬……如今,那個婆婆的墳頭早已青草萋萋,曾經的媳婦也成了鬢角泛白的婆婆。棗樹下的這戶人家終于和村子里其他的人家一樣,過上了安寧幸福的生活。有時,我想,如果當初沒有那個小孩,也許一切就不再一樣……
棗樹是在一輪又一輪的村莊修整和擴建中,被砍掉的。
某次回家,路過那個巷口時,我看到張嬸跪在自家的圍墻邊,用斧頭小心地砍著什么。走近看時,發現在磚墻的下面冒出一些柔嫩的枝丫和細小的葉子。張嬸笑著說棗樹的生命力真強,每年都會長出新的枝葉,因為害怕夯壞了圍墻,她每年都得“斬盡殺絕”……
望著零落了一地的棗樹枝葉,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和村莊的兒女一起經歷過風雨的棗樹,又聽到了風過時棗樹葉那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那在我兒時的夢里彌散了好多年的棗花的淡淡的清香……我明白:生,是一種本能。世間萬物原本都是不想死的,哪怕這個世界待它太苛刻。既然如此,我們活著的人就更應該好好地活著,不是么?
選自《橋山》2014年第1期(作者地址:727300陜西省黃陵縣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