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綿綿,霍墓濕濕。
我們撐著雨傘,游覽霍去病墓。關中平原,渭河之陽,陜西興平,居然猶如江南園林:綠樹滴翠,清池見魚,假山疊疊,形似真山;土山巍巍,狀如峰巒。
邁步登上貌似祁連山的霍去病墓頂。覽勝亭里覽名勝:東望霍光墓,北瞻班超冢,南眺樊噲墳,西看漢武陵。漢朝的功臣元勛,文官武將,生前叱咤風云,死后環陵四周,眾星拱月,尊卑有序,仍然陪伴著漢武帝。他們,足以構成一部漢史,撐起西漢,延續東漢。
漢武帝陵茂陵,就在霍去病墓西側。不,應該是霍去病墓就在茂陵東邊。霍墓是陪葬的,不能僭越。漢家天子能讓你如此靠近,是因你為國忘家,赤膽忠心,戰績輝煌;是因你武藝高強,膽識過人,出奇制勝;是因你驍勇善戰,千古獨步,為國捐軀。生前,你解除了匈奴的威脅,死后,相信你仍能護衛我老人家。
靠近,更靠近,貼身護衛;殊榮,再殊榮,恩寵無比!
煙雨空濛。下山后,沿能避雨的走廊漫步,欣賞歷經2000多年的躍馬、伏虎、臥象石雕……
驀地,一馬突現,攔住去路,細看,啊,原來是飲譽中外的國寶級石雕馬踏匈奴。
立馬昂首站立,尾長拖地,姿態優美,堅實有力。馬腹之下有人,模糊不清。細辨方看出此人方臉大眼,眼窩深陷,鼻梁高聳,額寬腮胡,依稀辨出是匈奴人。匈奴人面容恐懼,兩足上屈,手持兇器,垂死掙扎,表現出既不甘心就踏,又無可奈何被踏的神態,蓬松凌亂的須發,手足無措的表情,活靈活現,躍然石上。
一馬一人,高下抗衡,對比強烈。立馬高大人矮小;立馬鎮定人恐慌;馬首朝下人仰上……立馬的威武,匈奴的狼狽,在靜止的石雕中傳遞出動感。
立馬是誰的?是漢朝的還是匈奴的?既然主題是馬踏匈奴,那,這馬就是漢武帝時期的馬,匈奴則是屢次入塞劫掠的馬背民族。
歷史開了個天大的玩笑:善于騎射的游牧民族,如今被踏于馬下。踏著驚恐萬分匈奴的馬,能如此氣定神閑,令人嘆服雕塑家大膽奇妙的構思!
石雕不言,但它蘊藉的多層含義,讓人詮釋不盡。
西漢之馬,氣勢磅礴,盛氣凌人。但,馬背上為何沒有騎士?也許,這就是2000多年前天才藝術家的匠心獨具,讓人去猜、去辨、去讀!
西漢王朝,漢武帝時,反擊匈奴的名將,莫過于衛青、李廣、霍去病三人。
對,這馬也許是衛青的。衛青是私生子。母親衛媼是漢武帝姐姐平陽公主家的奴婢,與同在平陽公主家的下級官吏鄭季私通而生衛青。名分不正,衛青歸其父鄭季后受盡虐待,又返隨母,在平陽公主家當騎奴,為公主養馬,后因其三姐衛子夫受寵于漢武帝有了出頭之日,做過宮監、侍中。這樣低微的文官,不知姐夫漢武帝是從什么地方發現他有將軍的帥才,讓他率軍反擊匈奴的。騎士!外戚!忠誠!也許三者兼而有之。
衛青反擊匈奴打了七個大戰役,六大勝一小捷,戰功赫赫,官至大司馬大將軍長平侯,成了漢軍實際的統帥。漢武帝內舉不避親,慧眼識英才,得了個知人善任的好名聲。
但衛青除了首次出征曾沖鋒陷陣殺敵,余皆以將軍身份統兵,運籌帷幄,調兵遣將,指揮千軍萬馬取勝。而馬踏匈奴之馬,似是趁敵不備,突襲踐營而踏匈奴之狀,這馬不是衛青的。
那可是飛將軍李廣的馬?李廣出身將門,善騎射,箭無虛發,發則百發百中,匈奴怕他,不敢劫掠他鎮守的地方,稱他為飛將軍。唐代著名詩人王昌齡詩“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飛將指的正是李廣。就連水泊梁山英雄神箭手花榮的綽號,也叫小李廣。可見李廣對后世的影響比衛青、霍去病大。
李廣的形象聳立在文藝作品中,李廣成了善射的代名詞。李廣的悲劇命運讓人們同情:他多次以將軍的身份反擊匈奴,不是迷失方向,就是無功而返,好名聲而無戰績,大小七十余戰,未能立功封侯,以致迷路受責自殺身亡。
李廣善騎射既有長處也有短處,當一名勇士他夠格,但當將軍則缺乏駕馭全軍的指揮能耐。箭射得準,危難時能近距離連射敵將,穩定軍心,重創敵軍。但箭無虛發的條件是幾十步之內方有把握。須知匈奴是馬背上的民族,來去追風逐電,而射箭不是開手槍,可以連發,要取箭、彎弓、搭箭、射出,匈奴驟至,往往措手不及。公元前129年,李廣率萬騎出雁門擊匈奴,部隊無人亡失,自己卻當了俘虜。他奪得匈奴戰馬逃回,方免受辱,創造了漢軍反擊匈奴將軍被俘生還的奇跡。而8年前出征的霍去病也同樣率軍萬騎,卻創下了殺敵近萬的輝煌戰功。
憑實而論,漢武帝反擊匈奴的戰爭,領兵將領是要冒很大風險的。這次勝利了,就立功封侯;下次失敗了,就受懲治,或依軍法斬首,或貶為庶民。李廣、張騫就曾因戰敗、誤期依軍法問斬,后用錢買贖貶為庶民。
馬踏匈奴的馬,腹下匈奴,左手持弓,右手搭箭,身上并無中箭的痕跡,這馬,應該不是李廣的坐騎。
看來,馬踏匈奴的馬,非霍去病的坐騎莫屬。霍去病是衛青二姐衛少兒的私生子。衛少兒后來嫁給了宮中詹事陳掌,拖油瓶帶上了霍去病。自從三姨母衛子夫被漢武帝寵幸,漢武帝成了霍去病的三姨丈,而大姨丈公孫賀官至宰相,舅舅衛青為大將軍。這樣,上至至尊皇帝,下至皇后宮總管,文有宰相,武有統帥,滿門顯赫,權傾朝野。但霍去病不坐享其成,而是自幼刻苦練武,練就了一身過硬本領,練就了比匈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騎射功夫。
傳說去病這名字,就是漢武帝給他起的。漢武帝想反擊匈奴,但漢軍傳統的戰法是戰車加步兵,兵力強盛但總打不贏剽悍異常的匈奴。用什么辦法戰勝匈奴成了漢武帝日思夜想的心病。一次,漢武帝偶然看到宮內的孩子們在玩作戰游戲,領頭的孩子騎著竹馬說,守門用步兵,殲敵用騎兵。漢武帝一聽喜形于色,對呀,以夷制夷,以戰止戰。小孩子居然能治大皇帝的心病,一看,原來是姓霍的小子,就給他取名去病。這就是霍去病名字的由來。我想,這個時期人們起名字并不怎么講究,只是做個稱呼。與李廣齊名的有個叫程不識的將軍,還有個叫雋不疑的京兆尹……也許,那時尚未有什么姓名學之類的東西吧!
霍去病長大后,果然反擊匈奴大獲全勝,去了漢武帝的心病。
霍去病18歲便隨舅舅衛青出擊匈奴。出征時,漢武帝封他為票姚校尉,票姚是驃驍的意思。霍去病果然剽悍驍勇。他帶領輕騎,遠離漢軍大營,親率奇兵,長驅數百里,殲敵兩千多,超過了所帶騎兵人數的兩倍,還殺了單于爺爺,捕獲單于的相國和叔父等高級官員。漢武帝聞訊大喜,封霍去病為冠軍侯。冠軍一詞,雖秦時曾用,但實卻由此始,冠軍意指勇武善戰為諸軍之最。
公元前121年,霍去病升為驃騎將軍,率騎兵一萬人,從隴西郡即今甘肅臨洮出塞,攻擊匈奴。
霍去病進軍神速,赴險如夷,穿越匈奴臣屬五個小王國,轉戰6天,越過焉支山一千余里,斬殺匈奴汗國的兩個大酋長,俘虜渾邪王的王子、相國、都尉,取得了捕殺近萬人的大捷,連休屠王用來祭祀上天的金人神像也成了戰利品。
夏季,茫茫沙漠,熱浪滾滾,但擋不住建功立業殺匈奴的霍去病鐵騎。霍去病長轡遠馭,見兔放鷹,率軍如錐子般直插匈奴腹地,挺進2000多里,在與另一兵團失去聯系無法會師的形勢下,機變如神,孤軍奮進,抵達祁連山,生擒匈奴的兩個王和相國、都尉,又是大獲全勝!
霍去病的戰術是孤軍突進,風馳電掣,奔逸絕塵,直搗匈奴大小汗國的指揮部,犁庭掃穴,實施斬首行動。
這一年霍去病的兩次出擊,是漢匈兩次決定性的大戰役,摧毀了匈奴的有生力量,加劇了匈奴上層的矛盾。匈奴大單于伊稚斜計窮力蹙,要斬殺駐于祁連山的渾邪王。渾邪王走投無路降漢。渾邪王呈獻的這塊15萬平方公里的巨大狹長地帶,今稱河西走廊。漢朝在此設置了酒泉、武威、張掖、敦煌四郡,作為向西域進軍的基地。
霍去病的斬首行動,渾邪王的率眾降漢,使匈奴受到了致命的打擊。他們悲哀嘆息:“亡我祁連山,使我牲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祁連山水草肥美,失去祁連山,靠牲畜為生的匈奴人呼天搶地悲愴自是情理中事。而焉支山的紅色染料是匈奴婦女的高級化妝品。中文“胭脂”即此音轉而來,
這是一首可載入文學史的匈奴詩,贊嘆了霍去病的神勇,哀嘆自己的頹敗。自此,“漠南無王庭”,匈奴遷徙漠北,絲綢之路通暢。
河西之戰,霍去病威震華夏。漢武帝封他為大司馬驃騎將軍冠軍侯,與衛青齊名。為嘉獎他,漢武帝擬為他修建華麗的府第,他慨然答謝:“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句話成了千古名言,表現了他為國忘家的坦蕩胸懷。
霍去病不幸在23歲時因病去世。死因據說是匈奴為了阻止霍去病的載馳載驅,把死牛羊丟進河里弄臟水,打哪吃哪的霍去病得傳染病而死。武帝非常傷心,為紀念他驅逐匈奴開疆拓土的功績,詔命在茂陵東側為他修建了這座形似祁連山的墓。
漢武帝命人從祁連山運來巨石,讓藝術家依石擬形,稍作雕琢,形成石雕。石雕手法簡練,個性突出,風格渾厚。這批石雕置于霍去病墓前,馬踏匈奴無疑是主像。
馬踏匈奴,是紀念碑式石雕。2000多年來,風雨洗刷,歲月漫漶,它歷經劫難風采依舊。
我伸手捉摸,甚為粗糙。是啊,折戟沉沙,銅鐵銷毀。而祁連山石雕就的馬踏匈奴,依然挺立。這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勝利的豐碑。
其實,這馬是霍去病的,更是漢王朝的!這馬,踏出了現在中華民族的基本版圖;這馬,踏出了一條通向世界的絲綢之路;這馬,踏出了一個永恒漢民族的族名;這馬,使劉徹登上了雄才大略的大帝之尊!
斜雨噴濺、石馬流淚,似在默哀英年早逝的主人霍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