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罷昆明西山龍門,沿小路緩步下山。
無意間瞥見一座精致墓園,是“人民音樂家聶耳之墓”。我放慢腳步,輕輕踱進墓園。
步入聶耳墓,感覺就是冷清。這感覺來自思維定勢同冷峻現狀反差的撞擊:劃時代的巨響和張揚力的微音;民眾音樂的豐碑與平淡無奇的墓地;摩肩接踵的龍門景點同肅穆寧靜的聶耳墓園,令人感慨良多!
墓園竹篁搖曳,松柏佇立。不知名的小白花點綴在斜陽草樹間。一只小鳥“啾”地一聲朝滇池方向飛去,更使人感到空曠靜謐,靜謐得猶如聶耳創作《義勇軍進行曲》前的沉思。
一代音樂奇才就悄悄地長眠在這里!一個勞苦大眾的歌手就靜靜地躺在這里!也好,這是他小時候拉小提琴的地方。這符合他的性格,少了浮躁,少了喧囂,有的是寧靜,如同在沉悶的小閣樓上創作國歌一樣。沒有沉寂的積聚哪來轟天巨響!自古文人多寂寞,寂寞的氛圍更能創作出不朽之作。
“省垣之西,有一山焉。高百仞,臨昆湖,風景絕佳,即西山也。”聶耳中學時代的游記道出了對昆明西山的眷戀之情。
魂兮歸來,來這生他養他的昆明,來這魂牽夢縈的西山。
邁上墓道,24級石階使我想到了聶耳只活了24個春秋,生命短暫,浩歌久遠。
聶耳是在昆明出生的。按公歷的算法,聶耳只活了23歲。我估量是人們希望他不要消逝得太快,就以農歷虛歲算他為24歲。
聶耳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民族希望之光。這年清帝宣告退位,兩千多年的封建君主專制壽終正寢。中華民國政府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民主共和由理念變為現實,雖反復較量,但歷史潮流不可阻擋。共和國的國體深入人心,仁人志士為此憧憬著,奮斗著!
國歌的作曲者誕生了,這是辛亥革命翌年的一九一二年。聶耳聰明好學,6歲便能演奏多種民族樂器。聶耳,憑天賦和勤奮在音樂的殿堂中漸進。他出生于清寒醫家,生不逢時,社會激蕩,風雨如磐。社會不幸詩人幸。他在這多民族的故土上汲取各族的藝術精華,在春城的沃土上成長。充滿革命熱情的聶耳,中學時代就加入了共青團。他以音樂為武器,鞭撻舊時代,召喚新生活,奮不顧身地向舊制度挑戰。反動派要對他下手了,不得已背井離鄉,他18歲孤身闖蕩大上海。
是金子總會閃光。一年后上海明月歌舞團活躍著小提琴師聶耳的身影,奔忙在左翼音樂、戲劇、電影領域里。三年后當聶耳在上海加入中國共產黨時,正是黑云壓城城欲摧,白色恐怖怖人心之際。這可以從這一年在上海已經站不住腳,舍棄大本營,跑到毛澤東創立的蘇區的臨時中央總負責人博古的行動中窺見。
聶耳充當《開路先鋒》,唱著《大路歌》、《畢業歌》,高歌猛進,召喚勞苦大眾共進!歌曲風靡大江南北。中國電影史上有聲電影插進音樂而為民眾喜聞樂見,即由此始。大上海響徹聶耳之歌,全中國傳頌聶耳之名。
其實聶耳原名叫聶守信。因他多才多藝,常即興模擬表演一些動物的叫聲,如豬叫狗吠,并用一對神奇的耳朵抖動配合表演,聲形兼備,令人捧腹,文藝圈里的人便稱他為耳朵先生、耳朵博士。在一次祝壽宴會上,報幕小姐介紹他為“聶耳先生”。
昵稱成了姓名,聶耳樂于接受。他戲稱自己成了“四只耳朵”。有誰知道,現在赫赫煌煌地寫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作曲“聶耳”的大名,卻是由此而來的。這正是中國文化的幽默和巧妙。
凝視墓園花臺,七個花臺象征七個音階。聶耳一生與音樂結緣,七個音符,演化出千古絕唱。
一個加入共產黨僅兩年的年輕作曲家,用生命譜寫出劃時代的巨響。誠然,聶耳當時并不知是在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創作國歌,他只知道為電影《風云兒女》主題歌《義勇軍進行曲》譜曲。
他在小閣樓上如癡如醉譜曲時,中華民族的精英正跋涉在長征路上,用血汗繪制著共和國的藍圖。毛澤東才在遵義會議上確立了領導地位,率領紅軍戰士翻越萬水千山向共和國邁進。這是離共和國誕生還有14個年頭的1935年。
國難當頭,抗日救亡吶喊震天撼地。左聯作家兼詩人田漢創作了描寫知識分子覺醒后同義勇軍并肩戰斗的故事。夏衍把故事改編為電影劇本。電影籌拍剛就緒,田漢就被抓進牢獄。主題歌詞是田漢寫在香煙盒內紙上傳出來的。歌詞只有五句: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筑成我們新的長城!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每個人被迫發出最后的吼聲。
我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飛機大炮前進!
五句歌詞如五字真言,濃縮提煉出《風云兒女》同仇敵愾抗戰救亡的主題。
現在我們唱的歌詞共有八句,是聶耳加進了三個“起來”成為一句,最后再用三個“前進”煞尾。“飛機大炮”也改為“炮火”。
乍暖還寒時節,聶耳從夏衍手里爭到了譜曲的任務。
聶耳關閉了小閣樓的門窗,坐在鋼琴前,凝視著譜架上的歌詞,思緒飛到長城內外、白山黑水的戰場上。
炮在響,火在燒。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義勇軍前仆后繼,視死如歸,以血肉之軀擋住敵人的炮火。電影劇本震撼著聶耳。
主題歌叫《義勇軍進行曲》,聶耳反復揣摩“義勇軍”三字。浴血奮戰的義勇軍,同宋時金國入侵,民眾自發組織義勇軍血戰金兵如出一轍。時代不同,稱呼一樣,這是中華民族凜然正氣的傳承、團結御侮的寫照。與其說是見義勇為自發而起抵抗外族入侵的民間軍事組織,倒不如說是義憤填膺,勇赴國難,軍魂悲壯。聶耳讀懂了“義勇軍”三字的真諦。
義勇軍行為是中華民族正氣的張揚、圖存的吶喊、自衛的戰斗!
聶耳掀開鋼琴,耳際,《馬賽曲》在鳴奏,《國際歌》在回響。眼前,慘烈的場面,沖鋒的形象,戰馬嘶鳴,鋼槍噴焰,人民遭殃。再不抵抗就會淪為侵略者的奴隸,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驚濤拍岸,震聾發聵。
首句由弱到強的構思,猶如夢中驚醒,雄獅發威。
“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一句是關鍵,發人深思,催人警醒。“到了”短暫休止,在表述上形成一種沉重的壓抑感和緊迫感,迸發出“最危險的時候”吶喊化為怒吼。
這是聶耳打破音樂常規的創新。
最后三個“前進”,象征著中華民族百折不撓,勇往直前的英雄氣概。
煞尾一個“進”字,一字千鈞。音停而意仍在進,充滿動態感。
藝術貴在創新,聶耳大膽地突破舊的曲體結構,完成了一種全新的藝術創造。他自彈自唱,又踏著樓板行進著唱,反復修改,去掉裝飾音,增強鏗鏘聲。直到他認為滿意時已是深夜,這才想起整整一天沒吃沒喝。他陶醉在音樂之中,高興得跳了起來。
響聲驚動了樓下一對白俄夫婦,男的拿著掃帚沖上樓來,在聶耳的道歉聲中丟下一句“瘋子”悻悻下樓。
沒有瘋勁,能有此石破天驚之曲嗎?此曲只應聶耳有,世間自此經常聞。
聶耳是勞苦大眾的歌手,他的歌曲奠定了他是無產階級音樂先驅的地位。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會長中島健藏先生說:“聶耳應該載入中華人民共和國音樂史第一頁。”郭沫若撰寫的碑文稱聶耳為“中國革命之號角、人民解放之鼙鼓”。
聶耳是謙虛的藝術家。他譜曲創作成功了,但他改變了田漢的詞,要征得田漢同意才用到電影里。可田漢仍在獄中,消息無法傳遞。而此時,黨組織獲悉喚醒勞苦大眾的聶耳已被敵人列入黑名單,馬上安排他東渡日本。當黨組織接到聶耳從日本寄回的曲譜正在音樂合成時,聶耳已溺水而逝。《義勇軍進行曲》成了絕唱。
端詳墓穴,置于墓園琴狀鍵盤發音孔。聶耳遇難,骨灰輾轉葬于此。墓穴筑在發音孔,構思獨特:以音樂喚起民眾,浴血奮戰!
中國革命歷經艱苦卓絕才獲成功。藝術的高品位無不如是。《義勇軍進行曲》歌詞是田漢從獄中用香煙盒內紙寫成傳出,曲譜由聶耳帶到日本演奏修改后寄回。遭際艱難曲折,周轉驚心動魄。田漢如蘇東坡寫“大江東去”,歌詞豪邁沉雄;聶耳像貝多芬譜《命運交響曲》,曲調雄壯激昂。
詞曲渾然天成,凸現出一座盡善盡美的藝術豐碑,有黃鐘大呂之響、天崩地坼之勢。
有人就打過歌詞的主意,居然在聶耳國歌曲子下改了田漢的詞。理由是“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一句已經過時了。乍一聽還是國歌的曲調,奏起來一樣。可唱起來變了味。國歌雖然只改過一次詞,但歷史終歸還原了它,原汁原味,多有勁!
中華民族難道現在就不是“最危險的時候”嗎?人家敢炸你的大使館;敢在公海上槍殺你的漁民;敢撞你的軍用飛機……這不危險嗎?經濟發展慢了,人家說你將禍及全球,經濟發展快了,說你威脅全人類。人家敢這樣說三道四,品頭論足,說到底就是你的綜合國力不強。中國是大國,但不是強國。十二億人口的泱泱大國,“入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鄧小平說:不搞改革開放,只能是死路一條。巨人深諳落后挨打的“最危險”道理,還有什么比“死路”更危險?其實就是沒有外族入侵的危險,唱國歌,不忘創業的艱難,不忘“最危險”的歷史,也比改歌詞好。《馬賽曲》是法國國歌,作于1792年普、奧聯軍武裝干涉法國革命的危急時刻,表達了法國人民反侵略的革命斗志。法國現在是強國,沒有外國聯軍入侵的威脅,也不存在危急時刻,但唱了二百多年的國歌歌詞并未改動過。還是周恩來說得好:“這句話可以這樣理解,盡管新中國成立了,但今后可能有戰爭,要居安思危。”
有居安思危的憂患意識,中華民族才真的不危!這是血和淚的教訓。若自我陶醉,看不到危險,到了需再出現義勇軍抗戰,再用血肉筑成長城時,悔之莫及矣!
置身于琴狀的聶耳墓地,不懂音樂也能唱。硬扎扎的樂器造型,活脫脫的聶耳形象,雄赳赳的國歌旋律,音樂氛圍濃郁。
徜徉中,我悟出:聶耳是一種音樂形象。
鍵盤樂、管弦樂、打擊樂,樂器發音有個共同規律:長寬大的,發的是低音,謂之大音希聲;短窄小的,發的為高音,視為無聲驚雷。這猶如緩流的長江到三峽、從容的黃河到壺口,地勢使然:激流飛濺,吼聲如雷。
年輕的共產黨員聶耳,生命短暫,迸發出共和國的最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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