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性騷擾是從懲治黑駿馬開始的。
供銷社有三匹馬,一公兩母。那匹黑馬肚子下常常伸出半根腿來,成為四根半腿的怪物。都說猴子見了女人發騷,這馬也不遜色。只要女工們一經過,那匹馬就咴咴叫,又噴鼻又蹬腿,肚子下的那物一撅一撅直往肚皮上挑。供銷社食品廠的女工經過那里時一溜小跑。
車把式老楊躲在一邊偷看,女工們臊得一跑,他就捂著嘴偷笑。女工們沒有不罵老楊老畜生的。
食品廠的桂嬸拿出一把糖問我:“你有辦法治治那匹騷馬嗎?”
我說:“吃了糖就有辦法。”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的糖比現在的強多了,那真叫一個甜。
吃人家的嘴短,應承的事不能不辦。先偵察——這是從電影上學的。拴馬樁一溜三根。離拴馬樁十五米有棵大槐樹,我選定樹后作為陣地。萬一馬脫了韁,我想跑是跑不掉的,還不得讓馬踢死,我上了樹,馬就沒辦法了。
偵察好地形,我開始準備石子。我要用彈弓射伸出來的馬屌,以懲治騷馬。我的彈弓功夫是有功底的,能射殺樹上的麻雀和知了。
初秋的中午,艷陽高照。知了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馬喂飽了,會被老楊牽出來,拴在木樁上。我躲在槐樹后等待機會。
老楊是車把式也管三匹馬的喂養。他不愧為養馬好手。寸草鍘三刀,沒料也上膘,更何況供銷社的馬料一匹馬的頂三個人的口糧。草好料足,馬兒膘肥體壯,不出車的時候,馬喂飽了被牽出來曬太陽。那馬有勁沒處使,色膽包天對女工動了邪意,這還了得?
女工們一上工,黑馬開始發騷,毫無遮掩。唯大丈夫真本色,獨真名士能風流。黑馬腹下那物伸了出來。我開始瞄準,“啪”地一射,命中目標,黑馬長嘶一聲,那物縮了回去。
桂嬸在遠處直豎大拇指。
如此這般地射擊了幾天,那馬蔫了,不但屌伸不出來,頭也抬不起來了。
女工們再路過馬棚的時候,坦然多了。我有了伸張正義的成就感,等待桂嬸的獎賞,卻幾乎挨一頓胖揍——車把式老楊把我告到我爹那里去了!一有告狀的我準挨揍。
桂嬸告訴我不要回家在她家吃飯避避,我說自有辦法,躡手躡腳回家,進了大門就聽到老楊的大嗓門。
他說:“供銷社指望著馬里拉外拽,要是沒這些馬,油鹽醬醋茶一應貨物運不進來,收的雜貨、生產的東西也運不出去。這黑馬是轅馬,萬里挑一。人們只知道那黑馬騷性,不知道有性兒才有活道才有勁兒。有人讓我把它閹了,我不干,他們不懂馬!就說上次往濟南拉洛口醋過黃河,等船、過浮橋都要等一天,在河堤過夜。我想我這是三套的馬車,三匹馬拉一輛空車,過河該不成問題,是馬三分龍嘛!我這三匹馬加起來差一點就是一條整龍。”
我爹諾諾稱是。
老楊的大嗓門依舊高亢:“正是夏天,水大流急。都說黃河水有明暗兩種漩渦,會沉船淹死人,我偏不信這邪。我在浮橋東面找了個好下坡的地方,把車趕到河灘,卸了車,給馬加料,喂的是小米,馬喂了小米不出半小時,不劇烈運動馬腿就會攻瘸了。我要等南岸有馬叫,再使手段。果不出所料,南岸有馬叫了,這黑馬的性兒就來了,搖尾噴鼻的,恨不得飛過黃河。我忙著套車,并且點著煙猛抽,把車趕到水邊,起初馬也怯水,我高喊一聲“嘚兒駕”,把煙卷猛塞進黑馬的腚眼,黑馬驚叫一聲,三匹馬躍入黃河,劈波斬浪把我載到南岸!黃河兩岸的人、船上的、橋上的都驚呆了,誰見過這么過河的!就是咱老楊有這本事!人們佩服我老楊,其實我憑的是黑馬有雄性……”
我聽到這里知道自己錯了,悄悄退卻,來到奶奶家求情,讓奶奶轉告我爹別揍我了。奶奶回來說,以后別再招惹那些馬就行了,還說老楊留下幾斤蠶豆,讓用鹽水煮了吃,我知道那是馬料,一吃,香噴噴的。
不久,聽說老楊差一點死了,黑馬跑了。原來,老楊又一次過黃河,故伎重演,在河邊牽馬套車時,黑馬一口叼住他甩了出去,把他踩在腳下,幾乎生生把老楊踩死!黑馬躍入黃河,不知所終……
有人說良馬比君子,當馬不堪驅使憤而反抗后,預感將被迫害憤然自盡。我今天認為不是那么一回事。求生是所有動物的本能,它不愿意赴死才反抗,怎能自盡呢?我推想,一定是老楊呼救,人們發現馬踏殺主人,圍攻它,黑馬被逼才躍入黃河的。三十年來我多次路過黃河,每次都觸景生情,仿佛看到黑馬搏擊中流的龍馬雄姿,而且常做同樣的夢:黑馬并沒有順河去東海,而是逆流而上躍過了龍門,化為黑龍,飛騰在天際。它上了天還責怪我當年為什么多管閑事,用彈弓射它的寶貝……唉,黑馬,你在六道輪回之中總要保存你的那點愛好嗎?
黑馬額寬頸短、骨節清晰,我想它可能是伊犁馬,絕不是三河馬。我最喜歡的軍馬007,頭直胸深、體態健美,倒可能是三河馬。
川馬效率高
我參軍的前一年,我家買了一匹馬,黃色,個兒矮,腿粗,背寬。我已記不清它是公是母,反正它很能干。
我爹說:“這是川馬,甭看個兒不大,但勁不小。調教好了,它比牛拉車快,比驢耕田穩。真正是小小的馬大大的勁,少吃草料多拉糞。寶貝啊。”
我說:“這馬效率真高,就叫效率高吧。”
川馬善馱,適應山地。我們這里是大平原,馬得拉車、耕田。效率高起初不聽使喚,不入套不進轅,必須得馴服。
莊子說,伯樂馴馬馬死過半。又聽說武則天馴馬幾乎錘殺獅子驄。我爹馴馬也是打,用鞭子抽。我爹的鞭子使得很準,專用鞭梢打馬肋下肚皮和耳尖。這馬也機靈,不久就學會了拉車和下地干活,一干活果然比牛、驢都強。我不解的是“打馬撫牛”的馴化規律,為什么馴馬就打、馴牛就撫呢?這是不是孔夫子說的“因材施教”?
效率高給我的印象不是黑駿馬的陽剛,也不是007的溫順,除了能干,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它愛甩頭,就像得志小人一樣搖頭晃腦。馬高大了容易甩頭,所以高頭大馬又叫甩頭大馬,效率高那么矮,為什么也甩頭呢?
它一甩頭,我就聯想起我暗戀的村主任的女兒香草。她走路時,也是頭一甩一甩的,馬尾辮來回晃,風擺楊柳的樣子很美。有時我騎在馬背上想起香草,簡直有意淫的味道。心里長了草,鼓動我向她求愛。香草說,她要找個軍官。那年月,姑娘能讓當兵的摟斷腰不讓農民著一著。于是,為了香草也為了圓我騎馬做將軍的夢,我削尖了腦袋,參了軍。當了兵,我與香草保持了一段時間的聯系,話不投機,吹了。她一年后嫁給了縣城開旅館飯店的老板的兒子,成了富家少夫人。十年后,我轉業進了公安局。香草的丈夫涉黃,我抓了他好幾次。香草罵我不講人情,還罵我公報私仇,罵就罵吧,她丈夫的罪狀鐵證如山,我做的是執法如山。
我聽我爹說,我參軍后,效率高的頭越甩幅度越大,不行走的時候也甩頭,到獸醫站檢查,說沒病。因為甩頭也影響干活,而且越來越瘦,于是決定趁早賣掉它。
一賣馬,遇到一件奇人奇事。
羅鎮牲口市場是周邊最大的,養活著一些牲口經紀、相馬師一類人。獸醫站站長也是位牲口經紀人,我爹請他給幫忙賣馬。
牲口市坐落在村南一個洼地里,牛馬騾驢熙熙攘攘。一下牲口市的坡崖,一個相馬師指著效率高說:“此馬腦中長著珍珠瘤!”
眾人愕然。獸醫站站長說不信,因為他行醫二十多年沒看出來,說那相馬師胡吹。
于是他們與我爹商定好價錢。然后二人打賭:輸者付給我爹活馬錢買死馬,贏者要贏輸家一根馬腿錢——馬價錢的四分之一,擊掌明誓,殺馬驗證。我爹真是財迷心竅,竟然答應了,他說自己不少拿錢就行,一點也不念及馬的勤勉辛勞。
當場殺馬,充滿血腥啊!真從馬頭里取出瘤子,一捏,堅硬如鐵,一擦,晶瑩如珠。相馬師說:“這種搖頭晃腦的川馬,腦子里長珍珠,可以與蚌珠相混,一般人是分不清楚的,能賣好價錢……”
我爹后悔已答應拿馬錢,要是早知這事,發大財了。獸醫站站長愿賭服輸,但他對我爹說:“相馬師是想賣給我迷魂藥——交給他錢;賣后悔藥給你,讓咱倆起矛盾!這就是瘤子,癌瘤就是硬的,‘癌’字就是病字框里一個巖石的巖(嵒)字,可不知為啥這么硬這么明……”
回憶起這三匹駿馬,在我的眼前不斷變換下列鏡頭:黑駿馬踏殺主人、007死前憤怒的眼神以及殺馬驗珠的血腥場面,我似乎得到了一點啟示:破案進了死胡同,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偵探思路錯了,謀殺董事長的真兇為什么只能是他的競爭對手,而不是他的手下?我們下一步應該重新調查一下董事長與下屬的關系,或許能找出破案的蛛絲馬跡……
一個月后,郝政謀殺案告破。主謀是郝政的副總,兇手竟是他朝夕相處的、為他開了五年車的司機老王!老王成為兇手的原因除了金錢誘惑,竟然是不滿郝政幾年來不管人前人后的呵斥!
人生經歷中的三駿馬,沒想到竟對我有了破案的啟發,哦,三駿馬……
選自作者新浪博客(作者地址:252800山東省高唐縣楊屯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