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莫斯科青年近衛軍出版社出版了《華游記》(Три путешевствия по Китае),第一次給俄國人全面介紹了隔絕20多年的現代中國。
同年5月,戈爾巴喬夫訪問中國時談到,我們兩國雖然已經隔絕多年,但我們還是借助《華游記》這樣的書籍,多少了解了中國發生的巨大變化。
《華游記》的作者盧金現在已經是俄羅斯赫赫有名的政治家和外交家,而這本書的中文譯者就是我們此行要拜訪的對象:李學君先生(當年他26歲)。
國內很少人知道,在莫斯科的阿爾巴特大街的“書屋”(“Дом книги”——俄羅斯最大的書店),有一個中國人的書連續賣了10年,再版三次,是讓俄羅斯人和中國人交流最具實用功效的手冊(“俄中交流實務”——Русско-китайский разговорник),20世紀90年代以來,幾乎每一個來華的俄羅斯人都帶著這本書。這本書的作者就是李學君先生。
直到今天我們才知道,俄羅斯的100萬人口以上的城市,都有售中國的竹地板,并且“DILI”牌竹地板從1997年起,就穩居俄羅斯高檔地板銷售的前三名,而把中國竹地板引向歐洲,首先在俄羅斯開花的就是李學君先生。
現在的李學君先生不只是(亞歷山大)盧金先生掛帥的俄羅斯世界政治與民間外交中心中方理事長,“DILI”公司的董事長,更是目前俄羅斯對華木材出口的最大企業“遠東林業集團”的掌門人。遠東林業集團2013年的出口額已經達到5000萬美元。
一個“根正苗紅”的學者,是怎樣走出了遠征俄羅斯的成功之路,他的路是否對探索俄羅斯經貿及文化交流之路的人有所啟示呢?
李學君先生的“歷史”(俄語中把故事也稱作“歷史”)有太多的值得關注的點,我們抱著一探究竟的念頭尋訪到了李學君先生。
我們把對李學君先生的訪談記錄下來后發現,這是一個人的歷史,又何嘗不是中俄文化和經濟合作歷史的一部分呢!
我們在溫暖和諧的氣氛中開始了對李學軍先生的采訪。
問:我們知道,您的俄羅斯之路是“命中注定”的,因為你在大學里學的是俄語,選擇俄羅斯是不是一個必然?
李:這個可以說首先是一個夢,然后,夢變成了現實。
我是1981年從內蒙古以外語類考生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四川大學外文系俄語專業。當時很不滿意,因為我的成績完全可以讀北京大學或北京外國語學院的,是當年的“狀元”嘛!但是,這些院校當年不在內蒙古等邊遠地區招生,區外的也只有川大招俄語專業,所以只好來到了成都。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20世紀 80年代初,川大真的是風水寶地。這里的風光好、校舍好,教師的見識和水平高。學生的來源也廣泛,南北方的學生都有,這對學生們相互之間的交流有巨大的益處。
四川大學位于錦江之濱,望江樓下,望江公園有全中國品種最多的竹子。幽靜清雅,茶館簡陋卻舒適,一角錢的茶葉錢就夠用了,因為續水免費。我敢說,川大的優秀學生都是從茶館里走出來的,這比汪曾祺筆下的西南聯大的水平高級多了。
現在回頭看,望江公園的茶館就是巨大的文化沙龍,文理科的交融,社交的培養,思辨的提高,實在是好。
吃的也好。
當北方高校的學生還在吃棒子碴粥時,我們已經在吃魚香肉絲了,沒有粗糧。成都嘛,天府之國。
2006年俄羅斯年在中國舉辦,其中有四川周,我應俄羅斯外交部之邀,專門用俄文寫了介紹四川的文章“四川——我的青春,我的驕傲”(Сычуань:моя молодость,моя гордость),發表在“俄中友好二十一世紀”雜志上。
幾年前我回成都,四川省外辦俄羅斯處的處長王謙告訴我說,謝謝你,對我們四川還有這么好的回憶。他還告訴我,我那年邁的導師張繼瑩,聽說有我的文章,專門派弟子去拿,他要看看他的學生用他教的語言寫出的東西。
好學生就是好導師的作品。
我們當時學外語,主要依靠教科書、字典和老師,沒有任何的電子輔助設備(有錄音機但買不起)。但是川大有當時全國藏書量前十名的圖書館(180萬冊),還訂有世界各國的主要期刊,這對我們開闊眼界作用很大。我們沒有外教,也從沒有見過俄國人?,F在,國內無數人一天到晚地學外語,但總是不成才,很遺憾。這說明,技術手段只是外因,內因更重要。
問:俄蘇文化對您有何影響?
李:對我的影響還是很大的。
人類歷史上,從沒有哪個時期,哪個國家像俄羅斯一樣,在19世紀出現過群星燦爛的盛世。如文學、文學批評、音樂戲劇、芭蕾舞、火箭技術、精細化學,等等。
可以說,沒有俄羅斯的星辰,今天的世界將多么寂寥。
俄羅斯吸引著我,只是沒想到吸引了這么久,看來,將會是一生。
俄羅斯是我們的最大鄰邦,原蘇聯時期,陸上邊界超7000公里,蘇聯解體后,我們和俄羅斯的陸上邊界仍然有4300公里,依然是最長的。這樣的兩個大國,400年來的關系真的是“愛恨情仇”,無法分開,也不能分開。
和俄羅斯的關系,就地緣政治來講,是中國最重要的對外關系。因此,文化、政治、經貿都必然會有廣泛的聯系。
我是在沒人看好俄語的時候,學了俄語而且學得很好。23歲時我就為當時的四川省省長張浩若做過翻譯。當中蘇關系改善后,尤其是蘇聯解體后,中國和俄羅斯之間出現了巨大的商機,我自然地就被推到了第一線。
你說這是“命運”,我不反對。若說是“必然”,我覺得,偶然也罷,必然也罷,都取決于你是不是“有所準備”。
感謝川大的老師們,他們在當時最不需要俄語的時候告訴我,請堅持,俄語一定會有用。感謝我自己,矢志不移,一直在努力。
問:你怎么看待當前中俄關系“上熱下冷”?即高層往來持續熱烈,而經貿合作卻跟不上趟?
李:這個問題,2002年時我在中國社會科學院俄羅斯問題研究所的專業雜志“俄羅斯中亞東歐市場研究”(第三期)上專門寫過一篇文章,叫“俄羅斯——中國夢否?”,講述了中國企業進軍俄羅斯市場的十年中的得與失。現在看來,仍然正確。
我們改革三十年的成果巨大,但是擴展成果(開辟海外市場)的方式缺乏遠見和規矩,這是最主要的原因。
第一,進入所在國要遵紀守法,實際上,守法的成本比違法更低,更有發展,也更有未來。但是絕大多數中資企業是長三角和珠三角的鄉鎮企業,“土豪”居多,過度地相信所謂同鄉會、民間社團。結果,這些組織和俄羅斯的所謂“能人”勾結,用非法清關(或稱灰色清關)的方式給俄羅斯執政當局制造了口實,所有的惡果都由企業承受了,也坑害了俄羅斯的國家利益。2009年,莫斯科大市場被強行查封,華商的損失超過20億美元,這是最慘重的事實。時任國家主席胡錦濤專門致電普京,商務部副部長高虎城帶隊交涉,我個人也參加了和俄羅斯強力部門的幾次重大談判,均無濟于事。
自此事件后,中國對俄羅斯的出口“天塌地陷”,一蹶不起。事實上,正規清關比灰色清關成本要低,也保險得多。
我們“DILI”公司從1993年成立,從未遇到過“雞飛狗跳”的事情,原因很簡單,聘請俄羅斯籍的專業報關員,建立良好的會計信用,按章納稅,合理避稅,沒有任何麻煩。 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自身沒問題,執法部門想“喪心病狂”都沒有理由。再說,我的合作伙伴都是俄羅斯的名牌企業,如地板世界(Паркет холл)、地板中心(Паркет центр)、地板大廳(Паркт мир)。這樣立志久遠的公司也不會和不守規矩的公司往來的。這客觀上也是對我們供貨商的約束。你看,這多好,共贏最好!
第二,重質量,守信用。
世界上任何民族,都會欣賞質量好,有信用的產品。這是基本概念。
在莫斯科,最貶人的話則是:概念都沒有(Понятия не иметь)。其實,在一個價值觀念已經成型的文明國家,沒概念真的是寸步難行!
無知才無畏,無知就是愚昧。
公共關系在開辟市場時有用,真正可以立足的還是靠質量信譽。我們2003年開始木材制品包括原材出口中國市場時,俄羅斯的木材采伐業真是慘不忍睹。有林子,沒錢雇工砍伐,砍伐了,沒有運力,集中在口岸了,沒有下家。產供銷完全斷裂。
我們中國是資源的巨大需求國,而俄羅斯是絕對的資源大國,這里的商機誰能看不見?
僅西伯利亞森林覆蓋面積為5.5億公頃,木材蓄積量560億立方米,占世界的22%。煤炭和天然氣的儲量均占世界總資源量的三分之一。被譽為“世界之井”的貝加爾湖蓄積了世界淡水資源的五分之一,可供全球50億人飲用半個世紀。
我們來了。
林場主沒錢雇人伐木,我們從呼倫貝爾帶來了專業的森林工人,沒有初加工工廠,我們投資建廠,鋸成板材后需要烘干窯,我們開始建烘干窯,建一個窯(50立方米)的,要40萬人民幣,我們一口氣就建了10個,解決了出口需要的一切必備設施和資金。而做好中國市場則是我們華人最大的優勢了。
第三,盡可能雇傭當地人才,既幫助當地政府解決了就業人口,樹立良好企業形象,用當地人也比從國內派人更實用、更省錢。在這個問題上都想不通,就真是笨到家了。
DILI公司員工除我以外,都是俄羅斯人,他們敬業,工作效率高,互相之間平等、和諧。我很滿意,他們對我也滿意。我們公司有5個移民局的外國雇工名額,我從未用過。
好的管理制度和用人不疑保證了我們的正常運轉。
遠東木業需要大量的采伐工人和深加工工人,這個行業俄羅斯的工人效率不行,我們都是從國內調用。只要列出年度計劃,按時申請,移民局基本都予以配合,有時還主動問我們還要不要增加額度。木材砍伐有淡季和旺季之分,淡季時,我們的工人全體回國,從不滯留在俄羅斯,在移民局的信用良好,下一年辦手續就更順暢。原蘇聯時期就從事對(蘇)俄業務,懂國情,善于工作,陳文鵬,溫世緯兩位干將率領的工作集體,有實踐,有理論,能干能說,和我們配合得極好,把中國境內的深加工也做的得心應手。
我知道我們的選擇是正確的,資源業的巨大發展及可持續發展也證明了我們選擇的正確性!
我在俄羅斯一線工作了20年后得出的結論是:在合法和合規矩的情況下,在俄羅斯做事還有章可循些,換句話說,比在中國輕松。
問:你對中國—俄羅斯的經貿前景怎么看?
李:看好!
中國和俄羅斯的貿易額在2015年前要達到1000億美元,2020年要達到2000億美元,是兩國元首制定的發展目標,這還不夠好?
兩個國家有巨大的互補性,能合作的領域太多了。缺乏的是有眼光的企業家,有文化的勞動者,有修養的彼此尊重的態度,還要需要大量的懂俄語的各類人才。我們在俄羅斯有上萬名留學生,能派上用處的寥寥無幾,很遺憾。
不讀書,不會讀書,不做認真的自我培養,真的很遺憾!
反思教育,更要反思自己,我看是和個人缺乏理想,責任感不夠有關。
為什么不出人才?
急功近利彌漫在社會生活中,沒有人認真地培養自己。做任何一件事都不易,何況還想出人頭地,鶴立雞群。
貪圖享受充斥著日常生活。電腦、手機,基本上都用于聽歌和閑聊了,有這個時間“見縫插針”地學外語,3種語言都學透了。
不以無知或水準不夠為恥,得過且過。
前不久,冬奧會前,中央電視臺記者訪問普京,出席的有俄羅斯一號頻道的記者,也有英國BBC的記者和中國記者。
服務人員上茶時,普京開玩笑地說,或許上茅臺更好。我們的大牌記者竟無從作答。多好的機會呀,你完全可以說,等索契奧運會圓滿成功時,我們再喝茅臺。
一個不懂俄語的,缺乏俄羅斯文化背景的記者去完成這么重大的采訪,本身就是對中國俄語界的嘲諷(當然也是新聞界的不足),因為你連這樣的“人才”都沒有。
普京回憶和習近平見面的場景時說:“我們喝了一點伏特加,像大學生一樣用‘面包加肉’下的酒(Мы немножко пили водку и по-студенчески кушали бутерброд)”。CCTV則翻譯的是,“我們喝伏特加,吃三文治,共同回憶了大學生活”。真是不可原諒!
年輕一代從事對俄文化和經貿的人應該珍惜機會,早日成才,需要人才的地方太多了。
任何時代都出富豪,也出文豪,當然也出“土豪”,但是不努力,就什么也做不到。
問:一個私人問題,您是儒商,怎么能夠又做學問又經商的?“魚和熊掌”真的可以兼得嗎?
李:其實儒商這個概念就有問題。中國歷史上重文輕商,落下了一個慣性思維,似乎經商者都是沒什么文化的,所以遇到我們這種受過高等教育的,又有些學術成就的,就贊為儒商。事實上,戰爭年代最高的知識和技術都是為軍事服務的,和平年代,商業也是最高等級的人力、物力的聚集。不要說商人應該有文化,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應該有文化。我不覺得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那是遠古時代的比喻,和西方諺語中“人不可以同時追逐兩只兔子”是同一個意思,用于教導人們專心做事的,請準確理解它的使用范圍。
我覺得探究真理是永遠的,你把這個過程叫做做學問亦無不可。
商業或者說要賺更多的錢,是生存或發展的需要!
我喜歡學問多而有趣的生活,也喜歡錢多而引致的更加自由的人生!
我鄙視的是本應是先進的知識分子,卻誤導眾生;鄙視錢多的自己花不完,也不肯濟世救民。
我和俄羅斯“糾纏”了20年多年,還要繼續。酸甜苦辣,甘苦自知。我們將繼續走我們的路。我們在走向更大的成功,我們也愿意帶動更多的人走向成功。
人的一生,見識比知識重要,文化比金錢重要,但是沒有物質財富就很多事都做不了,所以,豐衣足食也很重要!
問:您在文化方向上有什么打算?
李:事實上,我這么多年來一直見縫插針地做著文化,也將繼續做下去。
1994年,DILI公司贊助了中國成都電視臺在俄羅斯拍攝“藍天上的一雙眼睛”(獲飛天獎)。
2001年,我出資10萬美元,邀請12位俄羅斯院士,教授級的學者撰寫了《俄中關系——世紀之交時的求索》,希望在他們的有生之年留下他們對中俄關系思索的寶貴的財富。在當年極忙碌的情況下,我親自主編和翻譯了這本著作。
2001年江澤民主席訪問俄羅斯時,俄羅斯聯邦總統普京親自把這本書的中文版贈送給江澤民主席。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俄羅斯問題研究所所長李靜杰教授親自主持了該書的研討會,中國研究俄羅斯問題的主要學者和專家悉數出席。俄羅斯駐華大使(中國問題超級專家)羅高壽在俄聯邦駐華大使館親自主持了該書的中文版出版發布會,中央電視臺和《人民日報》專門進行報道。
這告訴我,我的工作有價值。我覺得能部分地參與歷史是作為學者的光榮。
我們公司董事會已經決定,投資拍攝中國和俄羅斯合作的第一部大片,由莫斯科電影制片廠和北京赤子惠峰文化傳媒有限公司合作出品。這將會是令人震撼的大作品。
我們要通過一部精心制作的大作品,具體化地告訴中國人民,在中華民族危亡之際,蘇聯人民是怎樣付出巨大的代價和中國人民一起浴血奮戰的;通過我們的作品,同時告訴俄羅斯人民,中國人民是多么有情有義,感恩記情的民族!
我個人對此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