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陽鐵西區(qū)小五路的某間平房里,我爸爸趴在炕頭哭,我媽媽趴在炕梢哭,我爬到爸爸那兒,他說:去你媽媽那兒。我爬到媽媽那兒,她說:到你爸爸那兒去。這個場景定格在我人生的開始,大概那天醫(yī)生確診我患上了青光眼,有可能導(dǎo)致終生失明。后來,媽媽帶我千山萬水地治眼睛,爸爸在家里上班加班,維持生計。我們經(jīng)常會在異鄉(xiāng)的醫(yī)院里,或者某鄉(xiāng)村旅館里,接到來自沈陽的爸爸的匯款,還有搜羅來的寶貴的全國糧票。藥沒少吃,路沒少走,最后回到家,眼睛的視力終于還是徹底消失了。
記得,爸爸第一次,跟我鄭重地談話,也仿佛是對著我的未來談話:兒子,爸爸媽媽盡力了,治病的錢摞起來,比你還高,長大了,別怨父母。我有點手足無措,想客氣兩句,又有點心酸。
像所有工人階級的爸爸一樣,讓全家人害怕他,是他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比方我們在唱歌,這時他回來了,吆喝一聲,全家都灰溜溜的,屁都不敢放一個。
我很記恨他還打過我。有一次,我從外面回來,一下子,把蓋簾里剛包好的餃子踢翻了,我爸爸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我很委屈,因為眼睛看不清楚,就為了一點餃子。爸爸也很反對我讀書,有一回,媽媽帶我去書店,買了將近20元的世界名著,回家后,爸爸很不高興,說花了這么多錢,這個月,你的伙食費可快沒了。有時候,我會偷偷設(shè)想,如果只有媽媽,生活里沒有爸爸,那該多么愉快。
不滿的情緒,和身量一樣在長大。戰(zhàn)爭終究無可回避地爆發(fā)了。
在我16歲的時候,一次喝得多了,和爸爸一言不合,吵了起來,他也有點醉了,拿起拖鞋,照我腦門上一頓痛打,用鞋底子打兒子,那是很有儀式感的老理兒呀。
我是新仇舊恨涌上心頭,加上酒勁兒,沖到外屋地,抄起菜刀,就往回沖。好幾個人,攔著,把我拖出門,據(jù)當事人跟我講,我一路喊著,我要殺了你,嗷嗷的,街坊鄰居都聽見了。真是大逆不道。后來,爸爸問我媽,兒子怎么這樣恨我,到底為了啥?
跟爸爸的戰(zhàn)爭,以及對于家鄉(xiāng)的失望,讓我們離開家,越走越遠,然而,父母老了,他們只能在身后,踉蹌著嘮叨些盼望和祝福。BP機出來了,手機出來了,電腦出來了,他們無視這一切,還專注地天天看著電視,用座機,給遠方的兒子打長途電話,害怕電話費昂貴,又匆匆地掛斷。
有一年,我在異鄉(xiāng),接到了爸爸的一封來信,他很當真的,告訴我,知道我在寫文章,他想提供給我一個故事。說我們老家,山上本來有一大片果園,最近都被人砍了。故事完了,他問我,這件事能寫成一篇好文章嗎?
2000年以后,爸爸有一次搬鋼板把腰扭了,于是,提前退休了。后來還得了腦血栓,從此,他走路要扶著墻,小步小步地挪。
每次,我和妹妹回家,要走的時候,他都得嗚嗚哭一場。這讓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他,拍著桌子,酒杯哐啷哐啷地響,他放出豪言:你們長大了,都得給我滾蛋,我誰也不想,誰也不靠!
現(xiàn)如今,媽媽說,我們就拿他當作個小孩。耳朵有點聾,說話不清楚,顫顫巍巍地站在家門口,盼望著我和妹妹這兩個在外奔波的大人早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