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書是我岳父李傳常的四哥。
李傳常的父親李永坤出身窮苦,生有岳父兄弟6個:李傳體,李傳梓,李傳崗,李傳書,李傳常,李傳勇,還有一個行三的女兒李傳碧。除了老大李傳體照顧父老留守鄉土,老幺李傳勇年齡尚幼,其余四兄弟都參加了紅軍,老幺李傳勇后來也參加了解放軍,在朝鮮戰爭中英勇戰斗,身負重傷,榮立三等功。岳父視為他革命領路人的四哥李傳書,在長征途中與國民黨的戰斗中英勇犧牲。
這就是我妻子李虹從小就耳熟能詳的革命家史。
就像2003年10月2日李虹的姐姐李曉青在岳父逝世3周年的悼文中寫的那樣:“我們的爸爸出生在四川省宣漢縣清溪鄉一個貧苦農民的家庭,家中大小十幾口人,靠爺爺做木匠活為生。奶奶在爸爸4歲時便因生活困難,病餓而死。爸爸是跟著大爹(大伯李傳體)生活而長大的。爸爸弟兄六人,生活十分艱難,常常吃不飽穿不暖,為生活所迫,爸爸從小就參加了勞動,給有錢人放牛,割草,稍大一些就和大爹一起給地主扛長活,吃的豬狗食,穿的破衣爛衫,連一塊好布也沒有披過。我們的爸爸雖然生在貧苦人家中,但卻繼承了勞動人民勤勞勇敢吃苦耐勞的品德。
“1932年,川東地下黨王維舟領導的農民運動開始了,爸爸和當地的貧苦百姓,均參加了川東游擊軍。跟著游擊隊打土豪、吃大戶、抗租抗糧,和當地的惡勢力做斗爭。當紅四方面軍長征經過家鄉時,我們的爸爸和他的二哥、四哥都參加了紅軍(紅四方面軍)。當時爸爸只有12歲。爸爸隨紅軍的隊伍北上,爬過雪山(兩次),過了3次草地,吃過草根樹皮。爸爸的二哥在行軍打仗中,腿部負傷掉了隊。以后就討飯回到家鄉,他的四哥,在過草地的一次戰斗中英勇犧牲了。爸爸跟著朱德領導的右路軍,歷盡了千辛萬苦,沖破了敵人重重包圍,1936年勝利到達延安。爸爸常常給我們講他的長征故事,就像小說電影里一樣,那樣令人激動。爸爸是千萬個紅軍中的幸存者。當我們問起,那么苦,那么難,是怎么過來的?他樂呵呵地回答:‘那時我們胸中有遠大的理想,為了使天下窮苦人翻身得解放,為了不讓子孫后代再吃苦,革命大家庭的友愛團結,有崇高的理想和奮斗目標。所以什么也不怕。’”
這是一種悲壯而浪漫,完全符合革命美學的經典紅色敘事。
所以,當我和李虹相愛之后,一個與國民黨廝殺了半輩子,數位至親為此非死即傷顛沛流離的家庭會有什么樣的反應,是可想而知的。岳父得知此事之后,對李虹大發雷霆說:“你給老子搞第三次國共合作?”李虹向父親辯解,說胡發云的父親只是一個醫生,不拿槍打仗,我岳父斥責說,他把那些國民黨的傷兵治好了,再來打老子!
那個時代,此話于情于理都無可辯駁,文革中批斗審查我父親的那些人也這么說,我父親的檢討認罪書也這么說。
岳父終究還是做了我的岳父。我和李虹還生下一個兩家人共同的后代——他身上流著共產黨的血,也流著國民黨的血。
20世紀最后一年,岳父帶著半世戰火硝煙,一身刀疤槍傷離開了這個他親自參與創建的世道。
岳父去世5年之后,李虹因胃癌離去。
為我們這30年驚天地泣鬼神的戀情與婚姻,我想寫一部真實的書,寫我們兩人,寫我們兩家,寫這波詭云譎山重水復的一個世紀。我想看清我們兩人的來路,看清我們前輩們的足跡。
我開始收集整理我們自己及兩家人的各種史料——自傳、書信、日記、照片、履歷表、檢討書、認罪書、大字報、批判稿、外調證明、交代材料及各種相關人的回憶……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我發現了很多從來不為人所知的歷史碎片,由此漸漸拼接出一幅更為真實的歷史畫卷,有些是讓人震驚的。
李虹的家族也給予了全力支持,將他們能收集到的所有材料都給了我,將所知道的往事都講給我聽,一些新發現的材料新的說法,是他們自己也聞所未聞的,其中就有一份關于李傳書死亡的說明材料:

這份材料沒有標題,沒有抬頭,也沒有落款和寫作時間。但從內容和筆跡看,是岳父寫的無疑。寫作時間,應該是在文革高潮時期,和我手頭上岳父關于自己歷史說明的一份材料的字體、用語與格式相似,李曉青說,1967—1969年間,經常有各種組織各種單位前來審查或外調,岳父寫過很多這類的材料,時間、地點、事情經過、證明人,都是不可缺少的元素。
這薄薄的兩張紙放在一個牛皮信封里,是幾年前應我要求,徹底清理岳父遺物的時候無意間發現的。這份材料寫在譯電紙的反面,有些破損,但除了第二頁有兩三個字缺失外,不影響全文意思的完整。她說,應該是一份外調材料的草稿。全文內容如下:
“我和李傳書于一九三二年同時參加紅軍。我分在第四方面軍十師政治部任宣傳干事。李傳書分在第四方面軍十一師師政治部任干事。
“一九三五年上半年,部隊走到四川阿壩時,十師政委高厚竹告訴我:你四哥(李傳書)在‘肅反’中有問題,在萬縣玉家坪捉起來后,不久槍殺了。還讓我注意免受牽連。李傳書被捕前任連指導員,就因李傳書是知識分子而被槍殺。
“(缺失字兩至三個,疑是“當年”二字)還有何發生同志知道。(現任四機部副部長)這個情況。
“何發生同李傳書在參軍前,是萬縣師范讀書的同班學生。李傳書犧牲時,何和我同在十師。”
李曉青又說,長征途中,岳父李傳常曾改名李長青,一直到去延安一段時間之后,才又改了回來,估計與李傳書事件有關。
紅軍內部的“肅反”運動,一直是個諱莫如深甚至危險的話題,以至于岳父這樣身經百戰的老革命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著它。
李傳書自1935年遇難,到30多年后的60年代末期,因那一次極端運動,岳父才被迫第一次披露了真相。這份材料沒有任何反饋。岳父也沒有再提此事。在家族小圈子里,李傳書依然是一個壯麗又浪漫的紅色故事。直到40多年后無意間被發現。
李傳書遇難時,21歲。他是李家兄弟中學歷最高的一個。
關于李傳書,老三李傳崗的兒子李慶明這樣寫道:

“四爹李傳書年幼聰明,頭腦靈活,反應力強,幼年在家幫發財人放牛,見別家的孩子能上學讀書,他也想讀書,無錢上學,他就把牛牽在私塾學堂的旁邊的林中放,站在私塾室外石階上當旁聽生。因祖父與私塾陳先生關系較好,先生讓他讀書,讀書三年,每期交1石糧(一百斤)。后來,黃金(地點)祖父同族的弟弟李永建住黃金,他家較富,無子女,見四爸聰明,硬要他去當兒子。1930年16歲時便去李永建家住。黃金與萬源縣(現為萬源市)固軍壩較近,萬源地下黨領導人李家俊與李永建平時有較來(交往)關系較好,次年李永建便把四爸送去李家俊處參加革命。當時李家俊與王維舟領導的川東游擊隊連成一體,王維舟活動的宣漢、達縣、大竹燃起了革命的烈火。李家俊見四爸有點文化,頭腦靈活,足智多謀,便派四爸李傳書去萬縣師范學校讀書,目的是進行地下學生革命活動。1933年在紅四方面軍獨立機槍連任指導員,兩過草地,兩過黃河,后在甘肅省蔣家大路與胡宗南匪部作戰中犧牲(宣漢縣革命烈士中有他的英名和指導員職位)。五爸(李傳常)講,當時他也負傷住院,醫務員說,你叫李傳常,犧牲的一名干部叫李傳書,莫非是兩兄弟?便告知五爸說,李傳書與你同模樣,莫非是兄弟?五爸忍著傷痛,去見后確是他四兄,便抱著他哭。第二天便把四爸埋了,還立了塊木碑。五爸又去痛哭,直到他的首長把他勸后才離開了四爸的墳墓。(五爸講的)”
關于李傳書犧牲的地點,有幾個版本:除了李慶明一說,還有前面李曉青說的“在過草地的一次戰斗中英勇犧牲了”以及在離甘肅省蔣家大路300多公里之外的臘子口一役中戰死。大約是岳父多年中在不同的場景里講的。
李慶明生于1946年,是宣漢縣清溪鄉中心小學的一位鄉村教師,現已退休,依然居住在祖輩故地。對于李家的家史家事,他是知道得最多的一個。在李慶明撰寫的家史中,李家六兄弟都讀過或長或短的私塾,這一點從岳父參加紅軍后歷任的工作及他留下的戰爭年代的日記、書信、工作筆記可以得到證實。
關于李傳書,李慶明還寫道:“……土改時,為四爸的二百元撫恤金,二爹要去和李永建爭,最后還是五爸(李傳常)給二爹寫信說:‘二兄,不要去爭那點撫恤金了,我們一家人都在革命陣營里工作,將來有你們享受的了……’并在信上寫了四爸犧牲的時間,地點。這信我都見過。所以五爸按月給大爹,我媽,幺爸寄錢和穿的,糧票用以資助老家的人過難關。他為革命、為國家忘了小家,參加革命離家幾十年,只回家(一次)祭祀了祖父母,看望了老家的親人。”
我注意到以上敘述中的三點,第一,李傳書已經和比較富裕的李永建家有某種類似于過繼的關系,不然李永建不可能伸張他對那筆在當時看來數額不小的撫恤金的占有權,而李傳常也勸李家放棄。第二,在李傳書的家鄉,依然將他當作重要的革命烈士給予一次性高額撫恤,看來李傳書之死的真相,地方政府并不知曉。第三,中共建政以來,李家從未對李傳書之死提出調查、甄別并在此歷史事實的基礎上恢復名譽平反昭雪的要求。而是讓他以一個虛構的戰死烈士之名,進入一個縣級的革命烈士名冊。這無疑是李傳書的第二次悲劇。
岳父曾跟我談起過許多的往事,從來沒有提及他的這位四哥,也沒有對他的任何子女親屬說起過李傳書的死因。這其中該有多少難言之隱痛。
岳父1932年跟隨紅軍離家,1969年第一次回鄉省親。1969年,岳父歷盡無數批斗,寫了如山的檢討,腰椎被打骨裂之后,終于熬到“解放”,重新進入“三結合”領導班子。劫后重生,萬千感慨,決定回老家看看。那時,他父親李永坤已去世17年,待他如父母的長兄長嫂也垂垂老矣,二哥李傳梓和他兩個尚未成親的兒子已在1959年餓死。三哥李傳崗1964年病故,余下親人依然過得如他當年離家時一樣苦寒。他和岳母有限的資助,無法改變家鄉親人的生活……臨走時,他把三哥李傳崗幼年失怙的小女兒帶上,送去部隊當兵了。那是岳父一次與故土及家鄉親人的訣別。
根據李慶明所寫家史,李家兄弟六人,老大李傳體一直在家務農。生有四子二女。二子李慶生當壯丁,據說1947年去臺灣,現無音信。老二李傳梓,1932年當紅軍,1935年隨西路軍過黃河時被打散,在外流落數年后返回老家,生有二子,長子李慶華1947年當壯丁,1948年被俘再當解放軍,1950年入朝,立三等功,1954年復員返鄉。父子三人均在1959年餓死,一門絕戶。老三李傳崗,1933年與妻楊氏一起當紅軍,1934年長征至甘孜,部隊被打散,一路躲避一路顛沛,回家路上雙雙被國民黨軍隊拉去當兵,后逃跑流落他鄉數年后回到老家。老六李傳勇,用李慶明的文字來說:“幺爸李傳勇(李戰雄)黨員,從小讀了兩年私塾。1945年被國民黨拉去替二爹當壯丁,1947年解放(指被俘后參加解放軍),1950年入朝,在朝鮮戰場入黨。在解放陜西扶風、清澗縣的戰斗中立過功,在朝鮮戰場立大功(額頭受傷,7天后才醒過來,額上存有雞蛋大的一個坑),志愿軍首長彭德懷親自接見。見他作戰勇敢,彭把他的名字改為李戰雄了(縣檔案館、人武部立功人員名單有李戰雄和李慶華的光輝名字)。”
風雷激蕩倒海翻江的20世紀,從國家到個人,從黨派到家族,有多少蕩氣回腸生死沉浮的大故事,光是川東山鄉這個李家,就是一部大書,可是在宏大的革命敘事中,終于被抹去了所有豐富色彩,變成了一段千篇一律的紅色童話。半個多世紀以來,許多的老干體家史與傳記,都成為真正的歷史虛無主義樣本。
今年剛好是李傳書的百年誕辰。他早已尸骨無痕,他的名字與遭際,也已無人提及。
謹以此文,紀念一個從革命史中消失的靈魂,并將此當作他的一座文字墳塋。
(作者為武漢市文聯文學院作家)
(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