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李敦白的書
1993年李敦白先生出版了他的回憶錄The Man Who Stayed Behind,作者嚴肅認真,不諱飾,不躲避,坦誠勇敢,直面歷史。但該書的敘述僅限于在中國的35年。這個版本對于了解李敦白的一生太顯單薄。于是徐秀麗決定給他做一部完整的口述史。《我是一個中國的美國人——李敦白口述歷史》就是這樣出現的,雖然主人公是一個人,但兩本書的內容很少重復。
該書與一般回憶錄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徐女士對重要事件所做的注釋,字數不多,畫龍點睛,從而增加了回憶錄的可信度,提高了書的史料價值,特別是選取了當時報紙雜志上李敦白發表的文章,置入書中給讀者一個直觀印象。況且李敦白先生的命運跌宕起伏,他豐富的經歷本身就是傳奇。在中國生活的35年里,近16年是在牢獄中度過的。但十分離奇的是他不僅是中共黨員,還一直在中國共產黨高層工作,在中美高層外交往來中有他的身影。對這些非凡的經歷,李敦白先生文中沒有夸張渲染,給人以響鼓不用重錘敲的印象,形成凝練濃厚的歷史感。
幾點思考
如書名所示,《我是一個中國的美國人——李敦白口述歷史》是“見證中國重大歷史變革的個人回憶”,涉及20世紀中后期許多重大歷史問題和人物,無論什么感受都是李敦白先生個人的。看過本書后的確浮想聯翩。作為一個讀者,只能循作者的感受來做自己的思考,看他如何理解這段歷史,也可稱作感受的感受。
1.李敦白先生懷抱追求光明、正義、平等的美好理想來到中國。
他目睹美國社會的弊病,種族歧視,并不罕見的社會不公,司法是“你有多少錢,你就可以買多少公道,你沒有錢,你就沒有公道”。他感到這與他看的童話、故事大不一樣。他不能接受“沒有公道”的事實,總要找一個講公道的地方,他不能忍受美國資本主義制度的弊病,產生了改變社會的沖動和愿望。講到最早對共產黨人的認識時,他充滿欣羨和景仰,認為這些人從“細胞里”就是高尚的,所以他參加了美國共產黨。對于中國讀者來說,這樣的經歷也是相當熟悉的。這事實上是“人之初性本善”的反映。
后來他看到了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對毛澤東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是延安的寶塔吸引了他,中國人民奮戰日本侵略者的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吸引了他。鑒于他的美國共產黨員的身份,對于中國共產黨,對于中國共產黨師法的蘇聯和蘇式共產主義,他甚至有血緣的友好情結。他的外公是猶太人,是俄國社會民主工黨成員。李敦白在美國接受過幾個月的培訓,和美國共產黨人一起學習過斯大林“蘇聯的東西,斯大林的東西”,“崇拜斯大林”。他說他們“了解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就是斯大林宗教。我們也學聯共(布)黨史,跟后來在中國一模一樣”。對于蘇聯的黨內斗爭特別是斯大林與托洛茨基反對派的斗爭,他的好惡,也是按照聯共(布)黨史的觀點形成的:托洛茨基反對斯大林,當然是壞人。
這一切形成了他后來參加中國共產黨的思想基礎。他到中國后,到延安可以說是如魚得水,新奇之余,感受到的一切都似曾相識。在美國從事勞工運動等的經歷,使他比較容易接受延安革命的氛圍。他相信蘇式共產主義,相信中國共產黨的道路,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所以無論身陷囹圄關在鐵窗內,還是活動于中國共產黨領導人之間,他始終保持著對該黨的真摯情感。
2.對于蘇俄十月革命。
作為讀者,自然而然會考慮李敦白和他的同時代人到底憧憬的是什么。李敦白先生的書多次提到十月革命和他學習聯共(布)黨史的情況。書里的傳統觀點在中國可以說盡人皆知。列寧要通過革命暴力消滅資本主義。但他手里有的僅僅是貧苦人劫富濟貧的義憤,他主張并實現的是改朝換代的革命暴力。十月革命就是這樣摧毀了資產階級所有制和資產階級的文明,但是直到蘇聯解體,這條道路并沒有在蘇聯創造出比資本主義“高許多倍”的勞動生產率,也沒有建立起新的“文明”,相反,東正教深入人心,看看今天俄羅斯的宗教儀式,為游客們設計的“金環旅游路線”,人們不得不重新考慮宗教是毒害人們的鴉片這一論點,以及蘇俄十月革命后的宗教政策。
筆者敬佩李敦白先生在美國從事工人運動的經歷和勇氣。那是他探索社會改造道路的嘗試。如同中國近代歷史上許多人一樣,他們同樣做著種種探索,如后來被共產國際稱為國民黨右派的張繼,他年輕時和幾個國家的志同道合者一起到了比利時德國交界處的一個山村,試圖把自己從里到外進行一番改造,接近平民百姓,他們穿起農民的衣衫,自己耕作,自己養牛,擠奶,人人參加勞動,自己種菜,收獲后挑起擔子沿街叫賣。大家平均分配勞動果實。自己印制宣傳品,向附近的農民做社會革命的動員工作。這里沒有剝削。黃發垂髫都怡然自樂。宛如桃花源。到那個山村的初期大家還充滿希望,但是他們不僅沒有得到什么同情者,幾個月下來,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孤島般的村莊里連自己的生計也難以維持,張繼深有感觸地記述說,脫離開社會,不看整體的經濟發展條件,在這里建設什么共產主義,純粹是烏托邦,是空想。在中國若論最早實踐共產主義的人,張繼應該榜上有名。后來他積極投身第一次國共合作,希望兩黨攜手打倒軍閥統一中國。但是當蘇聯顧問們試圖迫使孫中山帶領國民黨走十月革命道路實行一些激進措施的時候,張繼堅決抵制,他不認為顧問們那一套是科學社會主義,說那是空想,因而被蘇聯顧問們稱為國民黨右派。
說到那一代政治活動家,應該承認,早期的中國共產黨人確有高尚的追求,他們有為國為民的抱負,陳獨秀、李大釗等無不冒著風險向著自己憧憬的目標前進。他們對十月革命有各自的理解,就像李敦白一樣。遠遠地看著紅都莫斯科,聽信那里美好的宣傳,把理想投射在十月革命之中。這是一種追求,每人都有構筑理想的權利。然而,歷史情況和蘇聯的經驗說明,把理想和目標升華為政策,伴以強勁的宣傳,拉著人們犧牲日常利益多做奉獻、少拿工資,為了共產主義這個遠大而美好的目標去奮斗,可以收一時甚至一段時間的效果,但那是不可持續的,一旦人們真正醒悟,局面將不可收拾。蘇聯解體的原因,人們盡可以仁智各見,但蘇聯沒有在這條道路上達到那個理想中的目標,卻是不爭的事實。
3.李敦白把自己界定為“一個中國的美國人”。
這個說法很貼切。在書中這一點十分耀眼:李敦白先生是美國名校北卡羅來納大學的畢業生,受的是美國教育,但是在中國的歲月給他的生活特別是思維打上深深的烙印,某些元素甚至融入到他的血液中。打開李敦白的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他的“中國習性”和明顯舶自蘇聯的“思維”,他把它稱為“布爾什維克思維”。

這特別明顯地表現于他的遣詞造句。敘述家世時,他說“我的媽媽出生在一個進步家庭”。講到外祖父,他使用的是“革命”,“我的外祖父是俄國人,在俄國參加革命”。說到3個姨媽時,他同樣以“進步”為其定性。依據是她們擁護列寧。之所以說這是舶自蘇聯的“思維”,乃是因為從十月革命后,蘇聯史學就把俄國革命模式稱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宇宙真理。而這種“革命”的核心內容是階級斗爭,是沒收有產者的狂風暴雨的群眾運動。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中,那些出手兇狠的人往往就是與“反革命”斗爭最“堅決”的“革命者”,最能“緊跟”黨的政策的人。對于“階級敵人”必須奉行“己所不欲,必施于人”。個人尊嚴、人性在政策中沒有體現。蘇聯這種黨化史學的影響極其深遠,特別是在昔日社會主義陣營中。中國讀者太熟悉這種以對蘇態度劃分進步與落后的做法了。1957年反右運動時劃分右派的標準中就有一條是反對蘇聯和社會主義國家。但是人們會思考,究竟應當以什么為標準來判斷某一個黨派或某一個群體是否進步,特別是在中國?
4.李敦白先生的確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
他表里如一。始終朝著他理想中的革命者的方向前進。這是難能可貴的。他把自己看到的和理解的無產階級革命,用中國人熟悉的話說,融化在血液中,他是一個真正充滿美好希望的理想主義者。李先生為人正直,生活節儉,工作認真,一直把中國的事業當作他自己的事業,始終不渝為之奮斗。他讓他剛上小學的第三個孩子幫助他背熟了“老三篇”。這種執著是令人敬佩的。書中關于他同王玉琳女士的愛情描寫,直白而坦誠,不僅反映他的思想情懷,而且讓人感到他時時刻刻努力要構筑一個革命者的生活。請看他處理諸如愛情擇偶這樣個人事務的段落時如何表述對王玉琳女士的看法:
“我仔細想了想,除了喜歡她爽利直率帶點潑辣的性格,她的正直無疑是吸引我的主要因素,我也喜歡她質樸清新的外表,我覺得她雖然不是特別漂亮,但很耐看,我以前只顧漂亮,吃了大虧,這次得改正這個毛病。而且,她是工人階級出身,十幾歲就入了黨,根紅苗正,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有助于我政治上的正確。”
至于這個17歲才第一次吃水果的“工人階級出身”的苦孩子,“根紅苗正”的妻子如何“有助于”他“政治上的正確”,那是李敦白先生的體會,但“正確”一詞表達的是李敦白先生緊跟中國發展步伐的心愿,同樣是他的美好追求。
5.除了“布爾什維克思維”,李敦白還有中國人的忍辱負重。
近16年的牢獄生活,沒有動搖他對中國人民的友好感情,哪怕在鐵窗里,他抱定的還是他的理想,還是他理想中的那個社會。
他到延安時,轟轟烈烈的整風運動已經結束,關于整風的情況,他是后來在新華社工作時聽到和見到的,許多朋友和熟人“幾乎都在整風運動中挨過整,有的神經衰弱,有的不再能夠寫作,只能改行攝影之類的工作,有的戰戰兢兢什么都怕”。但是,他第一次被捕入獄后,并沒有放棄對毛澤東的信仰和敬佩,他描述自己的思想狀況說,“但我不能埋怨黨,那樣的話我這個人就變了,就不是原來的我了。我也不能被整垮,那樣的話離開這里之后就不能正常工作了。我也想到,把我搞錯的事傳出去對中國共產黨、對中國革命影響不好”。
“因為相信并熟悉了辯證唯物論的世界觀,我才能夠利用那個時間,認真學習,取經于像毛澤東的《論持久戰》那樣杰出無比的哲學著作,來研究毛澤東的哲學觀點和方法,并努力運用于自己的情況。我還取經于毛澤東樹立的加拿大白求恩大夫的光輝的國際主義形象。最后,我覺得自己并沒有吃虧,而是有相當可貴的收獲。”
李敦白1955年4月4日出獄,5月2日到廣播事業局上班。1967年2月他被指定為電臺三人領導小組的負責人,一時出盡風頭,到處做報告,接受采訪。他成了造反派,但是言多必失,他得罪了江青,他背上介紹王光美加入CIA等十分離奇的罪名,他又入獄了。他是中共黨員,記述了在監獄里的遭遇,也許對他比對“中國人”客氣些,但也免不了皮肉之苦,他“到現在還有嚴重的耳鳴”。
然而,在監獄里他時刻不離手的是“毛主席親筆給我簽名的那本《毛主席語錄》”,“我對文革也沒有懷疑,我的唯一信息來源是《人民日報》,我以為一切都很好。直到出獄之后,我才對這段歷史有所認識。”
對于自己的經歷和磨難,他的基本想法是“娘打孩子”。打孩子的娘充其量是辣媽,但娘終歸是娘,為了孩子好才動手打他。在這樣的心態中,他“天天提醒自己,黨審查我是正確的……我的感受是,我不能讓中國共產黨的聲譽因為我而蒙受一絲一毫的損失”。對中共的情感躍然紙上。16年的鐵窗依然沒有使他割舍那個美好的夢和追求,他只相信自己相信的,他不改初衷和執著的追求,對中國美好未來的憧憬給了他力量。
李敦白先生的疏離感
然而,也正是這種憧憬引出了他對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社會變化的疏離感。李敦白先生在書中寫了他的思想變化,用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標題:“是回去的時候了”。顯然,先后16年的牢獄生活,給他留下不愉快的烙印,這不言而喻。主要的是他沒有在中國找到1945年他想象中的那個國家。他的回憶錄描寫了這種特殊的“失落”:
“從1945年來中國,到1980年回美國,中間整整隔了35年。多少歲月過去,多少人事變幻,我在中國有過貢獻,受過迫害,出來了,解放了,應該可以安享晚年,而我在美國什么都沒有。他鄉已成故鄉,故鄉卻早變他鄉,怎么又動了歸去的念頭呢?這其中有幾重原因。”
在他列舉的原因中,首先是他對當時金錢至上的現實不能適應。他的孩子學習世界語,輔導老師向他收錢。可他過去輔導過多少人學習英文,從來是分文不收的。他把這種不習慣歸結于“與社會隔離了10年,出獄之后,我沒有多少變化,社會卻已大變”,他甚至說他的“思想比較僵化”。這里再次透出他的追求完美,他的情操。他感到遺憾的“是這個社會顯然染上了”他早年“深惡痛絕的病態”。回到美國后,他過的也是普通的市民生活,起初靠妻子教點中文和烹飪得到一點微薄收入維持生計。
固然,社會風氣的某些不良變化,拜金主義、人情淡漠,均非人所愿。水至清則無魚。拜金主義的出現有復雜的社會原因。這是社會發展和文明進化中難以避免的現象,特別在中國,李敦白先生說的社會變了,完全符合實情。
1945年李敦白先生到延安后,沒有感到疏離,因為他經歷的是充滿革命氣氛的激情燃燒的歲月。所以他覺得與他在美國從聯共(布)黨史中學到的東西合拍。一切都似曾相識。
新中國是在毛澤東領導下打碎舊中國而建的,舊軍隊舊政府悉被打碎,1949—1977年繼續打爛舊社會。舊經濟制度、舊企業、舊市場、舊學校、舊知識、舊傳統、舊風俗一律被當作封資修予以掃蕩。改革開放政策實施后,人們不愿意再像過去那樣愚忠,要改變生活。人們在摸索,走什么道路才能按照普世的觀念構筑自己的行為和思想。這是一個普遍的狀況。過去為了未知的美好明天或某個遠大目標犧牲了個人利益。但人們的合法權益在主義的“高尚理想”籠罩下受到侵犯,個人尊嚴受到凌辱,人們會以“娘打孩子”來自慰。中國教育的失敗在于長期以來受蘇聯黨化教育的影響,要人們甘做“革命的螺絲釘”,而不是先從道德入手,從做人學起。至于“革命”——這是一個大大的籮筐。任何人都可以革命的名義違法亂紀,文化大革命就是頂級的說明。目前的反腐也是最好的例證,許多落馬的身居高位者當初都是靠“忠于黨”上升的,他們口必稱馬列,道貌岸然,事實上荒淫無度,男盜女娼。讓李敦白先生產生“疏離感”的,原本是長期積累的種種因素疊加產生的結果。令人欣慰的是,這僅僅是萬千社會現象的一種,人間真情畢竟還是存在的。人們對真善美的追求是不會改變的。在這個意義上,李敦白先生大可不必自責“思想比較僵化”。
同樣的理想投射,一個對中國友好的外國人群體
李敦白先生的思想狀況很有代表性,這是一些對中國人民真誠友好并關切中國命運的人才有的情懷。這樣的事例很多。1994年我和丈夫應邀去訪問一個荷蘭作家,并到他家住了一個月。他名叫Sal Santen,住在荷蘭阿姆斯特丹。
Sal Santen當時已經80多歲。他是共產國際駐中國代表馬林(荷蘭人習慣叫他Henk Sneevliet)的女婿。馬林在中國人所共知,他以共產國際代表身份參加了中共第一次代表大會的籌備工作和第三次代表大會,促成國共合作。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組建了馬列盧陣線從事反法西斯斗爭,荷蘭政府為紀念他,用他的姓氏命名了不止一條街道。Sal Santen也參加過反法西斯斗爭,對中國極抱好感,但他沒有到過中國。我們在他家住的那段時間,他表露了對中國的濃厚興趣,特別是對俄國十月革命和中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贊頌。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贊頌我們認其為災難的那動蕩的、幾乎把中國引向崩潰邊緣的10年。他講了不少荷蘭這個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病,深有感觸地說:“我們這里毛病太多,你看有多少窮人。像中國文化大革命一樣,歐洲、亞洲也有‘占屋運動’,一些土地或房屋閑置,窮人就占了。有的依法退回,有的還受到制裁。”對于擅自占房占地這個規模不小的運動,我聽說過,但沒有研究,只看Sal Santen先生為這些受制裁的人不平,我產生了相當復雜的感情。
關于中國的改革,他同樣感到遺憾,“鄧小平不搞文化大革命了。可是毛澤東那些年代,中國已經離共產主義很近了,工人階級去領導教育,知識分子到貧苦農民中去。富人的房子分給大家了,人人一樣,沒有剝削。可現在呢?有人太富有了。他們是新生的資產階級。”諸如此類。他還講了他本人到非洲同本貝拉一起進行革命的經歷。
Sal Santen先生很真誠,他希望中國人民共同富裕,他同樣把希望投射在中國,他從文化大革命中看到的是“離共產主義很近”的美好前景。這種現象在國外并不罕見。
還有一位知名的研究馬林的荷蘭學者狄教授,他請我到他家去做客。那是對低地國家荷蘭來說十分難得的有陽光的下午。他的夫人很客氣地請我坐在沙發上,但是一個可愛的貓咪沖我坐的沙發叫開了,狄夫人不好意思地說:“請你坐這邊吧,那里陽光好,是貓咪的位置。”我當然要給這動物讓位了。
1992年,我在國際社會歷史研究所做題為“共產國際對中國的影響”的報告時,狄教授是主持人。他以這樣的身份在會上只客氣地說了一點不同意見,與會者人多,也不可能展開討論。此刻在他家品茗聊天,可以自如些,得以暢談。
我在報告中表達過一個觀點:共產國際把俄國經驗向全世界推廣,認為那是科學社會主義。俄國是世界資本主義鏈條上最薄弱的環節,那里更加容易建成共產主義。改良或非暴力都是不對的,不革命的。報告中我說過,無產階級、被壓迫群眾固然生活困苦,應當改變他們的境遇,但是沒收有產者財產,只憑借無產階級建設政治、經濟、文化高度發達的共產主義,僅僅是烏托邦。他說他無論如何不能同意。
做客哪能討論如此龐大的問題。我只笑笑夸獎他家的貓咪,并告訴他一個小小的故事,文化大革命時,我因家里養了貓咪而受到有“資產階級思想”的批判。狄教授十分詫異:“等等,你說什么,為什么?”
回到李敦白書中記述的那個外國專家群體,如埃德加·斯諾,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艾格尼絲·史沫特萊等,他們也一樣,懷抱美好的追求來到中國,在不同的年代著書向世界宣傳他們的見聞和觀感,特別是斯諾的《紅星照耀中國》(《西行漫記》)對于外國了解中國共產黨的情況起了一定作用,他終生向世界宣傳中國,葉劍英稱他為“中國人民的美國朋友”,他的一半骨灰埋在北京大學。斯特朗早在20世紀20年代就到了中國,她的《千千萬萬的中國人》記載的是那個年代中后期被蘇聯史學按照其馬列主義模式稱之為“中國大革命”時期廣州武漢等地工農運動的情況。愛潑斯坦(艾培)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甚至認為20年代的宋慶齡支持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殊不知,正是不同意蘇式土地革命政策在中國的實施,宋慶齡才和許多國共黨員、共產國際代表等醞釀建立非國民黨非共產黨的第三黨。斯特朗安葬在北京,史沫特萊熱愛中國,她的骨灰安放在北京八寶山的蒼松翠柏間。
把自己的理想投射到中國,是這個群體共同的特點,在文化大革命中也一樣,為了真正接近中國民眾,這些外國專家渴望融入中國社會和中國的政治生活。李敦白記述了文革中陽早、史克、寒春、湯普金森(湯反帝)等人于1966年8月31日寫的大字報,他們為自己及子女爭取政治參與權,要求參加文化大革命,同時取消生活上的特權。他們擔心自己會因在中國受到生活上優厚的待遇,脫離工農群眾,而“革命意志衰退”,“變為修正主義”。表示愿意放棄“特權”。由此可見他們在按照自己理解中的革命加蘇式共產主義安排自己的生活。這種自我“完善”的精神是可貴的,因為是真誠的。經過文化大革命的人都熟悉毛澤東的思想。富則修,窮則思變,這個“變”就是革命,它一度被當成紅色度量衡,于是全國一片紅,人們以窮為榮。衣著一律灰藍色或軍裝綠,這就是無產階級生活方式。
毛澤東對陽早、史克等人的大字報做了批示:“我同意這張大字報。外國革命專家及其孩子要同中國人完全一樣,不許兩樣。凡自愿的,一律同樣做。”關于這個情況,徐秀麗女士還介紹了何蜀的《“文革”中的外國專家造反派》一文。這些專家得到了參加世界現代史上少有的在中國延續10年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權利,他們是堅定的造反派。
然而,中國徹底否定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些友好人士和我們一起走過滿布荊棘的道路,和我們一起探索,相信他們也和我們一起思考。
冷靜思考
李敦白先生的書和他的經歷有許多極有教益的內容。回顧那些風起云涌的年代,我們不得不思考今后的道路。
恩格斯在1886年2月就針對自己40多年前寫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文說,那時他“還年輕,只有24歲,所以這本書就帶有作者青年時代的烙印,反映著他青年時代的優點和缺點”。他坦承,那本書中寫的內容和論點已經“成為過去”。書里有一個重要觀點:“共產主義不是一種單純的工人階級的黨派性學說,而是一種目的在于把連同資本家階級在內的整個社會從現在關系的狹小范圍內解放出來的理論。”類似人們常說的,無產階級要解放自己也要解放全人類。他強調這個論點“在抽象的意義上是正確的,然而在實踐中是絕對無益的”。1895年他在《“法蘭西階級斗爭”導言》中進一步否定了這條道路的實踐性和可行性。他說19世紀中葉歐洲革命時,在1848年《共產黨宣言》寫作時,“由于地方和民族的特點而分散的隔離的群眾,他們只是由共同蒙受痛苦的感情聯結起來,還不成熟,往往一籌莫展地搖擺于熱情與絕望之間。”那時候,無產階級隊伍“還不夠強大”,“在1848年要以一次簡單的突然襲擊來達到社會改造,是多么不可能的事情。”“歷史表明我們也曾經錯了,我們當時所持的觀點只是一個幻想。歷史做的還要更多:它不僅消除了我們當時的迷誤,并且還完全改變了無產階級進行斗爭的條件。今天在一切方面都已經陳舊了,這一點是值得在這里較仔細地加以研究的。”
無獨有偶,1943年斯大林在共產國際解散時也說過,“無論馬克思和列寧在世時的經驗,還是今天的經驗,都已經表明,不可能從一個國際中心去領導全世界的工人運動。”“當初建立共產國際時,我們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力量,以為我們能夠把全世界的運動領導起來。這是我們的錯誤。”(《俄共—聯共(布)中央委員會政治局與共產國際1919—1943》第812頁)
既然這樣,如果說到堅持馬克思主義,似乎必須先弄明白,什么是馬克思主義?應予堅持的是什么?是否有馬克思列寧主義?列寧主義與馬克思之間能否畫等號?能否把《共產黨宣言》稱為馬克思、恩格斯的代表作?十月革命是馬克思主義在蘇俄的實施嗎?等等艱深龐大的理論問題。且不說上述人等如何看待自己的學說,一個簡單的道理是,已經被中外歷史證明是錯誤的東西,我們還要拿來堅持嗎?例如以階級斗爭為綱。
至今記憶猶深的是毛澤東的話: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根據這個道理,于是就革命,就斗爭,就干社會主義。從毛澤東的革命經歷,他的名著《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和他發動的文化大革命,能夠清晰地看到俄國十月革命的再現,甚至陳勝、吳廣的影子。這些風云波濤詭異變幻中的弄潮兒,如恩格斯所說,由“共同蒙受痛苦的感情聯結起來,還不成熟,往往一籌莫展地搖擺于熱情與絕望之間”。歷史證明,沒有高度發達的生產力,沒有經濟基礎,單單憑熱情是不可能達到共產主義的。況且在這個階級斗爭理論指導下的實踐,人際關系被異化,社會被撕裂,國家處于無休止的動蕩中,有何發展可言。
一個留給歷史的問題
李敦白的第一次被捕和關押(1949年2月—1955年4月),是一個涉及面很廣的問題。由于某種原因,目前也不宜深究。但此案的國際背景很清楚:南斯拉夫鐵托與斯大林的決裂,蘇聯擔心其對于社會主義陣營控制力的減弱,斯大林也感到了毛澤東的“離心”傾向。早在1946年,斯特朗第五次訪華,毛澤東會見她時,做出了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的著名論斷,對世界產生不小的影響,在社會主義陣營名聲鵲起。在斯大林眼睛里,斯特朗幾乎成了中共的宣傳員。斯大林很清楚,雅爾塔會議的結果對中國意味著什么,加上戰后蘇聯在中國東北的做法不僅引起中國的不滿,也加劇了美國蘇聯在該地區的角逐。一塊堅實的鐵幕垂落在中國東北,而斯特朗是這個時期國際上到過中國東北的著名記者。這一切都令斯大林不安。蘇聯于1949年2月(有說1月13日)以美國間諜罪名在蘇聯逮捕了斯特朗,關押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盧比揚卡監獄,6天后她被驅逐出蘇聯。
此事牽連到李敦白。這是歷史遺留的一大懸案。之所以用“懸案”一詞,是因為它真的蹊蹺。他在中國被關押,而事情的起因并非中國,卻是蘇聯。據俄羅斯總統檔案記載,1949年2月5日晚,蘇共特使米高揚與毛澤東會談,在座的有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周恩來、劉少奇、任弼時和朱德,以及翻譯師哲等人。這一天賓主討論的是中共政策的現實問題。會談最后,中共領導人毛澤東等人從米高揚口中聽到一個十分令人驚詫的事。
米高揚拿出他收到的莫斯科來電,說李敦白和馬海德是美國情報機關的間諜。任弼時說,李敦白是經美國記者斯特朗介紹留在中國的。毛澤東說,從1936年起,另一個叫馬海德的美國人也在中共中央駐地工作,馬海德加入了中國共產黨。他是經記者斯諾介紹到中共中央所在地來的。米高揚告訴毛澤東,美國人馬海德也是美國情報機關的間諜。應該逮捕他。不久,李敦白就被逮捕了。斯特朗似乎成了三重身份的間諜:美國、中國、蘇俄。
李敦白的罪名是什么?在監獄里,他被當成美國特務,要求他循著這個線索交代問題。藥物產生的幻覺,使他幾乎精神崩潰,但他沒有找到自己的特務蹤跡。他一直懷抱對中國的友好情懷。
斯特朗不僅對中國友好,對蘇聯也友好,對于世界上有革命風暴的地方她都十分感興趣。她是一個熱情家。當年她與從中國回蘇聯的共產國際代表鮑羅廷一起創辦《莫斯科新聞》時,頗得蘇聯方面的支持,對于向世界宣傳蘇聯的成就起了很大作用。她在蘇聯被捕是冤獄,赫魯曉夫“解凍時期”已經為她平反并邀請她再訪蘇聯。她在中國終老。
但受到她連累的李敦白被捕和關押,筆者沒有見到文件。李先生回憶錄中(第256頁)記述了中國有關方面向他做出的口頭道歉。目前見到的是針對李先生第二次在中國被關押的處理結果,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文件中稱,李敦白先生文化大革命期間“被誣陷為‘特務’,有‘現行反革命活動’”等均為不實之詞,中國正式為其平反昭雪。
1949年的2月,中共正在準備掌握全國政權的時期,為了表示對蘇聯一邊倒,奉莫斯科指示逮捕了李敦白。它留給人們的是沉重的思考。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