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爾教授坐在他租住的有名的埃索普大樓四層公寓房里,在一盞明亮的臺燈下批改學生作業。他打了個哈欠,又抿了口咖啡,從褲兜里掏出一個老古董模樣的鍍銀懷表。表鏈碰著桃花心木桌腿發出輕輕的叮當聲,他深深嘆了口氣,已經周一凌晨3點了,可他還有20份學生卷子沒有批改好,計劃這個周末之前要完成的。
菲爾教授早已過了退休年齡,可他熱愛教學工作。連續半個月來,菲爾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他的雙眼布滿血絲,眼袋下垂,沉重異常。咖啡可以讓他提點神,可堅持不了多長時間。他想煮些有著強烈提神效果的土耳其咖啡,可又不習慣那個味兒,他喜歡在他心愛的咖啡機上煮那種咖啡因含量很高的濃咖啡。
菲爾合上批改作業的文件夾,放進已經褪色的皮革公文包中,這是曾經與他相濡以沫四十年、已經過世的妻子送他的結婚周年禮物。五年前,妻子在睡眠中因心臟病發作去世。自那以后,菲爾不是將自己埋在建筑學故紙堆中,就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在哥倫比亞大學建筑系的教學工作中。菲爾和他的寵物貓住在他和妻子在幾十年前租下的1 300平方的公寓單元里。以這兩位建筑學教授的眼光,這個單元房的設計可稱得上豪華,庭院格局、桶形穹頂、門口玄關處的格子平頂都讓他們驚嘆不已。
看著這幢公寓大樓讓他想起了在羅馬看到的意大利人的建筑風格:巨大的鐵門,內設的庭院,拱形的入口,以及排列有序的建筑柱型,每個單元變幻不同的裝飾風格令人陶醉。這里的房子正合他們的心意,所以不失時機地選了一套。不過由于只是租住,菲爾和妻子一直沒有重新裝修過,但平時一直小心維護著,偶爾粉刷一下,臥室、客廳和廚房鋪著Z字形的拼花木地板。每當菲爾從面前的書本上抬起頭,看著這個曾經充滿了歡樂的小巢,心里便充滿了無以排解的悲傷。
多年過去了,埃索普公寓大樓住進了許多名人,而這對老夫婦也經常遇到早在他們之前就住在這里的老鄰居的友好面孔。許多新來的租戶覺得并沒有從租房投訴條例中得到什么好處,但菲爾并沒覺得有什么不便,有需要時,物業總能適時提供幫助。妻子活著時,菲爾和她經常會拜訪一下鄰居,喝杯咖啡,談論談論建筑學、歷史和政治方面的一些話題。
在埃索普公寓以《豪華公寓管理條例》為由威脅要提高某些租戶的租金時,眾人聯合起來提起了訴訟,菲爾也參與其中,菲爾他們這一方還占了上風。但在他的愛妻去世之后,菲爾退出了訴訟事件,埋頭教學。和鄰居們的交往也少了,雖然見面時總會親切地打聲招呼。接著,一些老鄰居們相繼去世,新租戶紛紛住了進來。變化似乎在轉瞬間發生,埃索普公寓與新來的租戶們也有了更多的磕磕碰碰。菲爾在庭院中散步時經常聽到建筑工人的咒罵聲,新租戶與老年物業維護人員的爭吵聲,還有一些老住戶們慷慨激昂、充滿義憤的熟悉聲音。菲爾只有在他的教學工作中才能找到些許慰藉,感受到建筑學的永恒魅力。
菲爾沒有多少事情要操心,唯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對于他投入所有熱情的教學事業,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他最喜愛的是講授建筑學歷史,他經常在同事們面前抱怨精力大不如前。對美好建筑環境的熱情讓他排解掉一些令人壓抑的孤寂,但膝蓋關節和腰背處的疼痛卻很折磨人。他擔心,在他還沒來得及完成自己的遺愿之前,死亡就會將他帶離這個世界。
“我還是再來一杯濃咖啡吧!”他步履蹣跚地走向廚房,靠在高背餐椅上,在杯子里倒上一杯濃咖啡。他滿口的牙已經掉了一半,嘴里發出嘖嘖聲,品著咖啡傳來的暖意,隨手拿起一份《紐約時報》,在柔軟的沙發床上坐了下來,雙膝傳來一陣刺痛,“真該死!”他嘟噥了一句,然后目光被報紙上的一則廣告吸引住了。他大聲讀了出來:“您需要更多時間嗎?您是否覺得時間總是不夠用?那就別猶豫,請立即聯系您的睡眠醫生——弗登伯格博士!”
“真有這種事?”菲爾自言自語道,“不過說真的,誰不需要更多時間呢?”透過架在鼻梁上的眼鏡,他逐字逐句地琢磨著廣告里的意思。不經意間用手摩挲著頭皮,稀疏的頭發讓他心里有些煩亂,他意識到自己已是一位典型的白發教授了!
“請現在撥打電話45.7.46.78899.3.3423.000.87,您的一切煩惱都將風消云散!”菲爾念道。這個電話號碼太奇怪了。“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事。這是在和誰開玩笑?誰不需要更多時間呢!”他看著懷表上的時間,心里想著那些要批改的學生作業。
“不妨打打這個電話,就當是找點樂子吧。”他拿起那部老式轉盤電話,放在膝上開始撥號。菲爾也許已經老了,但他的心不老,此刻他的好奇心正在騰騰地往上升。
“這里是弗登伯格博士睡眠中心,請問您有什么需要嗎?”一個如催眠般的聲音在電話那頭應道。
“哦,”菲爾很驚訝,這個號碼竟然真的打通了。“請問您這是紐約城的電話號碼嗎?”
“是的,當地電話。我們在帝國大廈。如果要找睡眠專家弗登伯格博士,到大樓底層一問就知,所有人都知道的!”
“這不是開什么玩笑吧?”
“當然不是,先生。我們怎么會為開個玩笑在《紐約時報》上登廣告呢。您怎么會這么想呢?”那個如催眠般的聲音說道。
“弗登伯格博士真有其人?我需要有人幫助我合理安排我的時間,我擔心沒有足夠的時間做完我要做的事情。”菲爾說道。不知為何,他很喜歡聽電話里那如母親般溫柔的聲音,聲音聽起來很年輕。
“當然,弗登伯格博士的真實性不容置疑。他擁有無數的學位證書,他的實踐經驗跨越了幾十年,您來就知道了。為什么您不親自來看一看呢?”
“嗯,好吧,請問我需要預約嗎?”菲爾問道。“不過,我想問問他是如何做的?我的意思是,開藥?提出咨詢建議?還是別的什么呢?”
“先回答第一個問題,您需要預約。不過第一次就診可以靈活些:除了周末以外,每天下午2點到3點。第二個問題的回答是:他睡覺。”
“什么?”
“哦!先生您別急,我不是在和您開玩笑,我的意思是說,他幫您睡覺,這樣您就可以獲得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了。”
“我明白了。其余時間不接待嗎?”
“恕不接待。其余時間弗登伯格博士都要睡覺。您要預約今天嗎?”
“是,是的!”菲爾的好奇心又被激了起來,他覺得無論如何自己也不會失去什么。也許,只是也許,這個醫生真能讓他改善睡眠,更有精神,做起事來更有效率呢!
在批改了部分學生的學期論文作業后,他覺得按時完成剩下的問題不大了。在關于美國建筑學的講座上,如平時一樣,他總會不時地插上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如發明飛機的賴特家里屋頂漏水之類的軼聞趣事,在學生們的眼里,這位教授讓人感覺很親切。
講座結束后,他扣上米色雨衣的搭扣,張開寬大的雨傘,從哥倫比亞著名建筑學院艾弗里演講廳的臺階走出的第一步就踩到了一個小水坑,他不由得打了個冷戰。菲爾乘坐地鐵,按預約的時間來到帝國大廈金碧輝煌的大廳里,他支著拐杖,拿著雨傘和手提包,步履蹣跚走到前臺,“請問睡眠醫生弗登伯格醫生是在這兒嗎?”菲爾小心翼翼地問道。心想,這個醫生是否真有其人還是個問題呢。
“是的,他在12層樓上,右手第一個門。您一定能見到他的。”門童微笑著指向電梯。當電梯門在第12層打開時,菲爾確定門童沒說錯:上面標著1216.5房間號的門就在他右邊。他沿著走廊向前走去,走到燈光暗淡處停了下來,與其他地方不同,弗登伯格博士辦公室的深色桃花心木門看起來像是壁櫥門一樣,窄窄的。
“弗登伯格博士,睡眠專家,”菲爾念著門上的標牌,轉動把手,打開門看進去,不見人影。他決定在點著蠟燭的會客室里等著有人出來。在他右邊是一張秘書用的古董樣的大桌子,在這個狹小的會客室里顯得很不協調。菲爾想,這張桌子可能已經傳了幾代人了,大概是某個家族傳下來的。后面墻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學位文憑,獲獎證書,還有弗登伯格博士與各式人物的合影,甚至還有與幾位前總統的合影。菲爾近前仔細一瞧,有的是授博士學位時拍攝的,站在弗登伯格博士旁邊的竟然是林肯總統。看來,他的那些證書文憑也都是真的了,包括1895年在哈佛醫學院獲得的文憑。那時弗登伯格還只是一個學生,那弗登伯格博士現在至少也有一百多歲了。菲爾又看向另一面墻。
幾尊雕塑后面,掛著幾幅夢幻風格的維多利亞織錦風景畫。他蹣跚邁向一尊栩栩如生的大理石圣母像,它大約有1.2米高,與羅馬教廷博物館中收藏的米開朗基羅的圣母像驚人的相似。菲爾從大衣口袋里掏出眼鏡,大理石基座上寫著:“獻給我的朋友和救命恩人,尊敬的弗登伯格博士。——您感恩的病人米開朗基羅·布歐納羅蒂。1511年6月。”
菲爾笑了,“看來我真遇上騙子了!”
這時,對著走道唯一的一扇門打開了。
“您好!您好!請進,我正等著您的到來,卡爾瓦瑟教授。”一個長胡子駝背老人走了出來。“很高興您能欣賞我的藝術收藏。這是我的一些病人為感謝我救了他們送的。特別是那位布歐納羅蒂先生,他在西斯廷教堂繪畫時遇到了一些睡眠問題。”
“我很欣賞您的幽默感,醫生!”菲爾說道,突然出現的這位醫生讓他一下回不過神來。
弗登伯格博士揮了揮手杖,邀請菲爾進他的辦公室里談,醫生邊上站著的是一位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也許我真的來錯了,菲爾心想。他的眼睛緊盯著醫生高高隆起的駝背,“為什么會客室里會有這么多贗品藝術品,還有那些假造的文憑……”
“它們不是贗品,是我的病人朋友們送給我的禮物。哦,還有那些文憑,當然都是我自己獲得的。如果你不展示一下你的資格,人家憑什么信你呢?你的努力不是白費了嗎?”弗登伯格博士帶著一絲嘲諷的口吻說道。
“醫生,我姑且還是稱您為醫生好了,您真的很擅長開玩笑,”菲爾說道。“但是說真的,您到底想要干什么?您應該早過退休年齡了吧。”
“哦,是的,正如您看到的那樣,教授,我是個非常老的老人!我一直睡覺,所以我很少走動,我過的是一種非常刻板的生活。”弗登伯格博士坐在一張柔軟的大沙發上,微笑著說。他注意到菲爾的不安,所以沒邀請他也坐下。
“他們說您是一位睡眠專家,但我在這里看到的一切讓我覺得您不是。”菲爾站在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里,倚著拐杖,一邊瞇縫著眼睛看著窩在沙發床上帶褶邊床單和枕頭中間的醫生說道。“我需要能讓我信服的證據,弗登伯格醫生。”菲爾的膝蓋又開始折磨起他,“我明白這事有多愚蠢,我本不該來這里問你這些的,可是……”
“沒關系,卡爾瓦瑟教授。您的問題一點不奇怪。”弗登伯格博士用食指捻弄著灰白色的長胡須,“你看,我要做的事情其實很簡單:我來睡覺,我幫您睡,您可以不用睡覺。”
菲爾輕輕地、慢慢地重復著這位醫生的話,“可這怎么可能?你讓我怎么相信你呢?”
“當然,您可以免費試一晚上,滿意的話,通過PayPal①開通一個長期賬戶。不需要簽字什么的。我的email是:DrFudenberg@YourSleepIsMySleep.slp。這樣,你看如何?”說著,他將毯子往身上拉了拉。
“你這就要睡了嗎?”菲爾問道,掐了一下自己。真疼,不是在做夢。
“是的,我有許多病人。只有我睡覺了,他們才可以不用睡覺。”
“OK,不過,我是一名教授,這事得符合點邏輯我才能相信。您是說,我不用吃藥什么的就能行嗎?這難道是什么心理測試之類的東西?”菲爾真的有些生氣了,這個吹牛的家伙,純粹是在浪費時間!
“要證明其實很簡單,我不想浪費您的時間,您也不要浪費我的時間。如果您認為這是個騙局,那好,門在那兒,請便。”弗登伯格博士眉頭微皺,用手杖指著門口說道。
“不,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菲爾嚇一跳。“我只是想弄明白你是怎么做的——你將怎么幫助我?”
弗登伯格博士懷疑地看了他好一會兒,“上前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醫生用兩只手握起菲爾空著的那只手,菲爾感覺這位老人的手暖暖的,他沒想到醫生的雙手會這么溫暖。醫生將菲爾的手掌向上攤開,用食指沿著他手掌上皺起的生命線摩挲著,然后將菲爾的手掌靠近他自己的手腕處。
“哎喲!你干什么?”菲爾想抽回手,但醫生抓緊了不松開。
“別動!”他用食指緊緊壓著他的手掌。“膝蓋感覺怎么樣,菲爾?”
菲爾感覺一股能量流過雙腿,膝蓋的疼痛感覺輕多了。“我……我感覺不那么疼了……”菲爾看著醫生。“您是怎么做到的?”
“很簡單。每個人的手上和腳上都有敏感的穴位,每個穴位點對應身體某個部分。我按著你手上那個對應點,你膝蓋的疼痛就得到了緩解。同時,我還從你身上提取了一些幫助你睡眠必要的東西。你的膝蓋會疼,是因為你將一部分能量挪用到了時間的使用上。”弗登伯格醫生微笑著打了個哈欠,松開了菲爾的手。菲爾向后退了一步,竟然沒用手杖撐著,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看,您甚至都可以不用手杖了!”
“太神奇了,真正的奇跡!”菲爾說道。他回到醫生面前,坐在沙發床的扶手上。
“請別坐在我的沙發床上。您也不希望有人坐在你的床上吧?”醫生有些不高興。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菲爾站在那,沒用手杖支撐。
“怎么樣?要還是不要?快些!我瞌睡了。”弗登伯格醫生的眼皮開始下垂。
菲爾彎腰曲腿,竟然真不疼了。多久沒有這種舒暢的感覺了?“OK!我就試試。可你是怎么知道我為什么來這里的呢?”
“我不需要知道。用你的時間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你今天晚上可以開始試驗。咖啡和睡眠都不再需要。明天早上你會覺得更年輕。如果你有任何問題,這是我的名片。”醫生拿出一張薄薄的灰色卡片。
“可您不是要睡覺嗎?”
“是的。不過我的秘書貝拉會幫我接電話的。她剛才出去替我買睡衣去了!祝您有一個高效率的夜晚,另外,別忘了幫我關好門。”弗登伯格博士吹滅了蠟燭。在夜間照明燈的昏暗燈光下,菲爾走了出去。“哦,記住了,如果今晚滿意的話,請開通您的賬戶。”
菲爾乘公交車回到曼哈頓上西區,和看門人打了聲招呼后上了電梯。那天晚上他一點沒睡,將所有學生的學期報告作業都批改完畢,也沒覺得疲倦。第二天早上講座的效果令他極為滿意,之后和幾個學生一起去吃飯,胃口大開,他從不離身的拐杖也不知被他丟到了辦公室哪個角落。見到幾位向他求教的退休老師,他還饒有興致地和他們開了幾句玩笑。他覺得自己真的變年輕了。回家后菲爾立即通過PayPal開了一個賬戶,此后連續一個星期他都一直沒有睡覺。
“你看起來像年輕人一樣精神,真難以想象。你是怎么做到的?能告訴我們嗎?讓我們也變得像年輕時那樣!”他的同事們好奇極了,紛紛向他求教。但是,菲爾想要保守這個秘密,畢竟這事也很難解釋清楚。
接下來連續一個月菲爾都沒睡覺,卻仍像健康的年輕人一樣充滿了力量,做起事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效率奇高。他還開始和比他小30歲的馬琳約會。馬琳是一位注冊建筑師,負責大學一年級學生建筑設計專業的教學,盡管她經營的公司并不怎么行。菲爾自妻子病故之后,一直不引人注意地默默生活著。馬琳雖然已經50多歲了,但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至少要年輕10歲,菲爾很喜歡她在課堂上表現出來的活潑風格。而她玲瓏有致的身材,也彌補了個子不高的不足。之前,除了將菲爾看作是受尊敬的導師之外,馬琳與菲爾并沒有過什么交集,而菲爾也從沒想到自己會對她動心,就像對妻子曾經有過的那種感覺。
馬琳和菲爾一起坐在教師席上,像往常一樣,他們會對學生的設計提出改進意見。自從按時給弗登伯格支付報酬以來,菲爾的性格變得嚴厲挑剔起來,有時他的評判會更嚴格一些。他現在就像正當盛年的中年人一樣精力充沛,看起來年齡并不比馬琳大。學生們驚訝地發現,菲爾教授的形象與以前大不相同,比如,有時他會聲色俱厲地斥責道:“彼得,你的設計方案需要好好改進!你說你設計的是蛋形風格,可你看看,華而不實,必須推倒重來!”
被斥責的學生忐忑不安地抹著額頭的汗水,彼得看起來很疲憊,為了這份設計方案,可能昨晚一晚上沒睡。“菲爾,我覺得沒那么糟糕呢。外圍設計再緊湊一些就好了,彼得,你是否可以將側面的房間設計得稍微小一點呢?”馬琳微笑著用手肘輕輕推了下菲爾的肩膀。
菲爾看了馬琳一眼,微笑道:“好了,彼得,華萊士女士覺得我似乎有些太苛刻了。她說的也許沒錯。我相信你的設計方案還是有潛力的,但第二層設計必須去掉,那不適合你的設計風格,太難看了!”這位學生唯唯諾諾沒敢吱聲。菲爾一向嚴格要求,為此贏得了同事和學生的尊敬,但最近充沛的精力讓他有些嚴厲的過頭。不過馬琳喜歡這個變化了的新菲爾,她請他到拉羅咖啡館一起共進咖啡,就像兩個年輕人一樣開始秘密約會。馬琳還常常在晚上悄悄溜進菲爾家里,他們在一起或討論一些教學上的問題,或沉浸在浪漫的愛情生活中。他常常看著她入睡,而她并不知道的是,他從不睡覺。畢竟她也是一位著名教授,如果他說出來,她也不會相信的,就像他之前一樣,如果不是弗登伯格醫生在他的辦公室里奇跡般地治好了他腿疼的毛病,他也不會相信的。
年輕意味著更容易沖動。雖然菲爾肯定要比30年前的自己更為理智,但身體里的荷爾蒙卻由不得他會做出一些沖動的行為。例如,為女友在“精品”店中無節制地花錢,菲爾甚至對iPad、iPhone、手提電腦等電子玩意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在一個個不用睡眠的夜晚,當他需要調節一下心情時,常常會購買一些游戲程序。他甚至還買了健身房的付費月卡。菲爾不需要睡覺,在健身房里,舉重完了就去跑步車上,中間也不需要休息一會,一直到半夜健身房關門他才離開。回到自己公寓房后,如果沒和女友約會,也不需要備課批改作業時,他還可以在家里繼續練練杠鈴。
連他的學生都有些妒忌菲爾,當他們的女朋友評論起菲爾教授的風采時,他們都有些無地自容。菲爾模仿世界上建筑大師各種風格的能力讓他的講座大受歡迎。不僅人變得年輕了,他的頭發也開始生長起來,比以前更多更黑,他的背也開始直了起來。至于膝蓋,他早已忘了膝蓋疼是怎么回事了,那根拐杖更是成了遙遠過去的回憶。
菲爾在城里的咖啡館里享受起全新的夜生活,傳言道,有人看到一位神采飛揚的中年紳士與女友在上西區的拉羅咖啡館里共進咖啡。雖然他從不睡覺,幾乎總是在鉆研學術問題,但他對卡布奇諾咖啡和加壓煮出的濃咖啡仍然一如既往地喜愛。他是拉羅咖啡館甚至時代廣場的一些酒吧里的常客。馬琳和菲爾還常去看百老匯的演出。雖然他的薪水支付低廉的房租和生活費用綽綽有余,但他近來大手大腳花錢的習慣已經影響到了他的退休積蓄。馬琳開始擔心起來,因為她真的有意要與菲爾一起度過余生。她覺得他倆需要坐下來好好考慮一下以后的退休生活了。
“菲爾,親愛的,”馬琳說。她雙手托腮,凝視著他的眼睛。“我們需要規劃一下我們的未來。我不想你再為我花那么多錢,我愛你,我想和你一起共度余生。”
“馬琳,我也愛你。但我現在還不想考慮未來,我現在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勁,而且——”
馬琳微笑道:“這我知道,菲爾,我也能感覺得到!但你的這種充沛的精力不可能永遠保持下去,我不知道你是從哪里來的那么多的精力,但畢竟到了這個年齡,還是注意些的好。”
菲爾輕輕松開她的手,走到窗戶前,背對著馬琳說道:“它永遠不會消失。”
“什么永遠不會消失?”
“我的精力,我是說——我的意思是說,我覺得我會永遠這么年輕。”事實上一直以來他的感覺就是這樣,只是這次說了出來而已。馬琳嘆了口氣,一滴眼淚流到了唇邊,咸咸的。菲爾給她拿來紙巾,挽起她的手臂,“我不知道該如何對你解釋。”
“你不用解釋,親愛的,我理解。你厭煩了我,你不想安頓下來。我會漸漸老去,對你的吸引力也會越來越少。”她走進盥洗室,關上門。菲爾有些難過,但他不可能對馬琳承諾婚姻和退休生活,因為他知道他會永遠年輕,但她會老。再說,他還不想退休。
馬琳從盥洗室中走出來,眼睛紅紅的,但表情鎮定。“菲爾,我要去意大利兩周,和我的學生一起,我還要去佛羅倫薩看美術展。也許我走后你可以再考慮一下我們的關系。如果你真的不想再和我在一起,也不用有什么顧慮,我能挺得住。”說著她哭著跑到門口,菲爾追上去,但沒追上。
“馬琳!馬琳!等下……”她飛快進入電梯離開了。倚靠在打開的門上,菲爾對自己突然變年輕的事感到困惑,他一直沒有想過如果馬琳退休了會怎樣,到那時她還會有吸引力嗎?而他難道只會被年輕女人吸引嗎?這不是他的做人原則和行事風格,但他身體里的荷爾蒙卻不由他來作主。
一場猛烈的暴風雨襲擊了紐約城,雖然沒有造成停電事故,但電纜連接卻被破壞了,沒有電纜連接,電視看不成,手機通訊也受到影響,只有他那架老式的轉盤電話還能用。這時已接近晚上10點,他想還是看看書吧,電纜的事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了,至少家里還有電。到了早上,他感覺有點疲累,菲爾決定打電話給電纜公司問問他所在小區的電纜何時可以修復。
“先生您好!可能過幾天才能到你們小區來,可能三天吧。這場暴風雨破壞了我們所有的基礎設施,不過我們會努力盡快恢復電纜服務的。”一個訓練有素的女聲說道。
“你們不會明白的!我得查一下我的PayPal賬戶,而且……”
“很多人也像您一樣,先生。我說過,我們會盡最大努力的。客戶第一嘛!”菲爾掛了電話,幾個月來第一次感覺很累,他吞了一片阿斯匹林。這是怎么回事呢?他穿上長雨衣,帶上公文包,打著哈欠去上課。
講完課出演講廳時,他的膝蓋又開始疼了起來,可是手杖卻不知放哪去了。“對不起!”走到艾弗里演講廳圓環形的樓梯間時,他撞到了路過的一位學生身上。
“卡爾瓦瑟教授,您沒事吧?”年輕的女學生扶住了菲爾的胳膊,他還是站不起來。于是他倆只能一起坐在臺階上,狹小的樓梯間里圍上了一群學生。“別擔心,我們扶您。這樣子您自己去乘電梯可不行!”
“不!我沒事。不過還是謝謝你。我現在感覺好些了,你去忙吧。”說著,菲爾就想自己站起來,周圍的學生爭先恐后上來扶他。
“謝謝大家了,不過我真沒事了,現在我可以自己走了。”菲爾想往前邁步,但膝蓋處傳來的劇痛就像有人用刀子在剜他的肉一樣。“哎喲!”他歪倒在另一位學生懷里。尷尬之下,他只得讓學生們扶著走到電梯間,安頓在電梯里坐下。
麥吉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圖書管理員,一瘸一拐來到菲爾身邊坐下,將拐杖放在兩腿間,兩只手撐在拐杖上,兩道濃密的灰白眉毛皺了起來。“菲爾,你臉色看起來不好,怎么了?”麥吉說著,打了個噴嚏,吹起披落在鼻尖上的一縷白發,她趕緊掏出一塊手帕。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沒事,真沒事——”
“好了,這個我比你明白。給,拿上我的拐杖,我沒事。”麥吉遞過她的拐杖,菲爾接了過去。
“也許只是一時頭暈,過會就好了。我該回家了,你的手杖就借我了。你不用它真的行嗎?”菲爾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嘆了口氣道。
“你拿著,沒事,菲爾。我辦公室里還有根備用的。找個學生幫我拿過來就行。我聽說你這陣子一直在城里轉悠,有時間來看看我們這些老骨頭,回去好好休息吧!”在麥吉的幫助下,菲爾倚著拐杖站了起來。圍著的學生散了開來,默默給他讓路。
“我想我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菲爾說著,步履蹣跚地穿過開著的大門,乘坐一號地鐵回家,在百老匯79號街下了地鐵,回到家倒在床上不住地喘氣。
電話響了起來。
“請問哪位?”菲爾深吸一口氣接了電話。
“您好先生。請卡爾瓦瑟先生接電話。這里是花旗銀行②。”一個嚴肅的聲音說道。
“我就是。”
“那好。我能請問一下您的出生日期嗎?”
“當然。我的出生日期是1924年12月6號,”菲爾又艱難地喘了一口氣。
“請說一下您的社會保障卡的最后四位數字。”
“6789,如果我沒記錯的話。”
“沒錯,卡爾瓦瑟先生。這里是友情提醒電話,提請您注意,由于您的信用卡超出了透支權限,我們已經停止了您給某個弗登伯格博士賬戶上的自動付款業務。”
“你說什么?”菲爾冷汗立時下來了。他掛斷電話,在錢夾中摸索著尋找弗登伯格博士的名片,名片他一直隨身攜帶著,他在那個老古董電話上開始撥號,一個數字,再一個數字……菲爾已經汗流浹背。
“這里是弗登伯格醫生的辦公室。他正在度假,假期到1月2號結束。如有急診,請撥打911,若無急事,請留言。謝謝,節日快樂!”菲爾掛了電話,打了個哈欠。
一陣可怕的虛弱感襲來。他從來都沒有像這樣疲倦過。大腦里一片空白,他仰面朝天躺倒在柔軟舒服的床上,拉過被子。可怕的寒意刺入心髓,他看著那張名片,注意到一個小小箭頭指著名片的反面,翻轉過來,上面寫著:“一旦后續付款中止,您將收到一封提醒郵件,如未能及時恢復付款,弗登伯格醫生將停止為您睡覺。一旦發生這樣的事情,您將需要補睡所有沒睡的覺。請隨時關注您賬戶上的余款,為您的時間做好預算!”
菲爾閉上了眼睛,寵物貓蜷縮在床腳。很快,菲爾飄然入夢,一睡不醒。
②花旗銀行(Citibank):它是當今世界最大的金融服務集團之一,其主要前身是1812年6月16日成立的“紐約城市銀行”。
迪米特里埃·梅德尼卡(Dimitrije Medenica),畢業于哥倫比亞大學建筑學院,目前正在寫一本短篇故事集和一本長篇系列小說。梅德尼卡與妻子和兩個女兒住在美國澤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