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禹民：長在記憶里的唐山

一個傷口，要多久才能愈合？一個人，要多久才能平復精神傷痛？一個城市的呢？

唐山大地震過去近40年之際，曾經深入震區的隨軍攝影記者唐禹民，回憶當時，突然哽咽難言，泣不成聲。他珍藏了幾百張照片，更多畫面他不忍心拍，卻都印在他的記憶里。他拒絕了許多采訪，不輕易觸碰。

23秒的瞬間，24萬人再沒醒來，16萬人以傷殘之軀度過余生。

學者錢鋼在《唐山大地震》書中寫道：“只有直面人與自然、人與人的生存沖突和數百年沖突留下的深長斷裂，‘愛’，才可能真實而有分量。”

慈悲蟄伏在人的內心，面對災難，它看似發自平常心，卻迅速集結成不平常的力量。唐禹民在唐山街頭，省下一塊壓縮餅干，一口水，給受傷、瀕死的人，“我覺得能救一個是一個，那是條命啊”。他覺得自己就是唐山人。

“我要是大夫，我怎么也能救她”

這么多年，那場地震始終沒離開唐禹民的記憶。

公元1976年7月28日3時42分53.8秒，河北省唐山市發生里氏7.8級地震。相當于400枚廣島原子彈在距地面16公里的地殼中爆炸。

清晨確定震中在唐山市區后，北京空軍派出第一架飛機，副司令等7人，從北京市通州縣張家灣機場飛往唐山。時任北京空軍政治部、宣傳部攝影干事的唐禹民就在其中，他作為攝影記者，被指派主要拍攝空軍救災的過程。

震后的唐山下著雨，霧氣蒙蒙，飛機在與唐山地面失去聯絡的情況下，迫降唐山機場。第二天，唐禹民申請了一架小型云雀直升機，想拍下唐山震后全貌。飛機以距地面三四百米的高度低空飛行，從唐山郊區飛往市區的過程中，唐禹民看到，他曾多次采訪的這座城市，已是廢墟一片，殘垣斷壁間，有的地方冒起青煙。“感覺唐山沒了，毀滅了。”

唐禹民決定徒步到唐山市區的空六軍軍部去看看情況。他從唐山火車站沿鐵路往北走，鐵路邊上，有很多墳包，和受傷躺在那里的人。當時是三伏天，唐禹民穿著白襯衣、藍褲子的便服，背著采訪包，很多傷病員以為他是大夫，都伸出手，向他要止疼片。其中一個40多歲的男人，臉是灰色的，腿用被蓋著。他把被子掀開，骨頭裸露，血已經凝固。“他不是要我救他，他只要幾個止疼片……有時候一想到這，我心里面真是難受。我當時就想，我干嘛要學照相，我學醫多好啊！”唐禹民哽咽難言。

在受災嚴重的路南區，小街上遍地是尸體。唐禹民看到一個婦女，大概30多歲。唐禹民蹲下來看她，這婦女滿頭都是土，嘴唇發白、干裂，但是還在抽動。“我要是大夫，我怎么也能救他……” 唐禹民又重復那句話。他更不忍心拿出相機來拍，只能把隨身帶的兩塊壓縮餅干和半壺水，給她放在邊上。離開的時候，唐禹民心里很難受。“這個婦女的形象，到現在將近40年，一直在我心里轉。我在想，醫療隊把她救活了，還是就永遠那樣躺下去了。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愧疚。當時我覺得我不是一個攝影記者，我就是個唐山人。”

“對生命的感情不是灌輸的，而是人的本性”

面對災難，慈悲是個體生命的互相攙扶。在絕境中，選擇死也許更容易，而活著需要更大的勇氣與信念。

在錢鋼《唐山大地震》的書中，記載了這樣一對夫妻。陳俊華、郝永云夫婦，地震時都24歲，剛新婚不久，他們在震后的第三天獲救。天花板塌下來的時候，兩人緊緊抱在一起，余震時，樓板幾乎貼到腦門。妻子身體不好，又渴又喘不過氣。陳俊華在黑暗中摸索，想為妻子找些吃的，卻意外摸到一把菜刀。

這把菜刀給了夫妻倆生的希望。但是陳俊華把四周都砍遍了，7個窟窿都是死路，菜刀已經變成三角鐵，悶熱的天氣讓他滿額頭腫起大包，妻子死死拽著他的手，已經有點神志不清，他用摸到的草帽給她扇風。他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妻子哭喊著，一遍遍問他：“還能回家嗎？會不會有人來救啊？”他強忍著絕望的心情：“快了，快了，快掏空了。”“一定能出去，我向你保證。”他知道，失去希望，對于她，就是死。他們想活下去，“蜜月”還沒度完，好日子還在后頭。陳俊華一直用刀敲著暖氣片，盡管聲音越來越微弱：“當，當，當……”三天兩夜后，微弱而頑強的敲擊聲傳來生的訊息，他們獲救了。“沒有俊華，我早死了，是他頂住了我。”郝永云說。

除了普通人創造他們的生命奇跡。在唐山地震中，唐禹民說，軍隊體現了大愛。徒手挖廢墟，冒著余震的危險救人；清理廢墟中的尸體，沿街、空中噴撒消毒藥物，有效控制了震后疫情；運送物資，轉移傷員等。在當時的條件下，以人力搶救了唐山。

當時軍用直升機每天往返多次把傷員從郊區接到機場，在一次返回的飛機上，唐禹民發現在鄰近的門板上躺著一個30多歲的年輕人，一直抽泣不止。唐禹民俯下身問他哪兒不舒服，他搖搖頭，哭著托解放軍帶去他對毛主席的感激。

“我愛人沒了，我的腰被砸傷了，扯得兩條腿也不聽使喚了。”他抬手指著機艙后面一個軍人懷里抱著的孩子說：“那是我3歲的兒子，腦袋砸傷了。”唐禹民看到孩子頭上纏著繃帶，眼淚汪汪，雙眉緊蹙，看來傷得不輕。經了解，那個抱孩子的軍人是沈陽軍區121野戰醫院的助理員劉寶玉。為了減輕孩子的傷痛，劉助理兩腿跪著，雙臂緊緊地摟著孩子。“盡管飛機顫抖得很厲害，光線只是從舷窗射進來的一點散射光，我還是舉起相機，拍下了這個鏡頭。”

“我本來想以第三者的角度記錄唐山地震，但是到了那，我不自覺就融到了那個氣氛中，覺得我自己就是唐山人，很多時候我忘記去按快門。我帶的壓縮餅干，水壺里的水，我想著給人，哪怕救活一個人，那是一條生命。這種感情，不是灌輸的，而是人的本性。”唐禹民說。

在唐山地震30年之際，唐禹民出版書籍《親歷唐山大地震》。他拿著自己拍的老照片，重訪故地，而新唐山早已面貌全非了。

“作為部隊的攝影工作者，災難和戰爭對我來說是一種緣分吧，把我推向了它們，像在熔爐里面錘煉過。所以在生活中，一遇到困難我就想到唐山，想到戰爭，當我翻過這些照片的時候，我把生死看得很透，個人得失也看得很淡。”唐禹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