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你跪在一個垂死之人身邊時,你才能真正站在上帝面前。”
1950年,德蕾莎修女與其他12位修女,成立了仁愛傳教修女會(Missionaries of Charity;又稱博濟會)。1952年8月,第一所垂死者收容院成立。當(dāng)時的入口處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尼爾瑪·刮德”,按孟加拉語的意思,就是“靜心之家”。
7年后,德蕾莎的“仁愛傳教會”分別又在印度首都新德里和蘭奇設(shè)立了兩座這樣的垂死者收容院。
漸漸地,世界各地的義工也投入其中。在垂死病院為陌生的老人清理傷口,挑蛆,清洗身體,體面而干凈地迎接死亡。
這是一種大過生死的慈悲,當(dāng)治療已經(jīng)無濟于事,當(dāng)貧窮與疾病已經(jīng)為這一生畫上句號。最起碼,這里來來往往的人們,能夠為同類送上一份尊嚴(yán)與陪伴。
楊景 (37歲 湖南人)
“洗干凈,讓他們有人陪伴地死去”
我本來想去印度玩二十幾天,結(jié)果一待就是三個月。
其中兩個多月都在垂死之家做義工。
德蕾莎修女和我外婆同歲。她去到印度的時候才十幾二十歲,最終死在了那里,留下了mother house。我跑到那里,辦完簡單的手續(xù),第二天就到了病院工作。你可以選一天、一周,或者一個月。我最開始選擇了一周,后來又加了一周,后來加了一個月,后來又加了一個月。
正常講,環(huán)境并沒有那么惡劣,我去的時候恰好是過渡期。新址還在建,暫時在疾病之家辟了很簡陋的幾個棚子。畢竟現(xiàn)在是二十一世紀(jì)了,跟一百年前肯定不一樣。垂死有時候不光是年邁,很多都是因為疾病。只是在印度,在加爾各答的某些角落,某些小的火車站的月臺,還是會有一些垂死的患者,很無助地躺在那里。
一般新義工進(jìn)入到垂死病院,最開始就是洗衣服。早上幾乎所有人的衣褲全部要洗,因為幾乎所有人都大小便失禁。每天早上都有一堆沾著屎尿的衣服,最臟的第一道工序,修女們會去完成。她們會刷掉或者沖掉穢物,再把衣褲放進(jìn)一個巨大的裝滿消毒水的桶子里。第三道才會開始拿肥皂洗,第四道再回到洗衣粉水中洗,第五道才完全清水沖。
后來義工們都會搶著去做第一道。有時候帶手套,有時候沒帶手套,慢慢就習(xí)慣。很多朋友洗到最后手都脫皮了,血糊糊的。最初都沒有意識到,后來發(fā)現(xiàn)可能是消毒水和洗衣粉的質(zhì)量不太好,我們又都不愿意帶橡膠手套。但那些修女年復(fù)一年都是這樣做的,真正值得敬佩的還是她們。
垂死病院的床位都在地上,下面是海綿,上面就裹了一層類似于皮的布包。男生們力氣大一些,會將那些已經(jīng)喪失行動能力的病人抬起來,把皮毯上的穢物清掉然后晾起來。再幫病人將弄臟了的衣服換了,洗個澡,再把他們安頓好。次數(shù)多的情況下,真的累慘了。老資格的義工會負(fù)責(zé)出去撿人,尋找需要幫助的人。他們的工作是最臟最累的。這里面很奇怪,資歷越老你做的工作會更累,你會負(fù)起更大的責(zé)任。這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默契。
有個全身中風(fēng)癱瘓的病人,我印象很深。個子很大,1米8,四十多歲。受過很嚴(yán)重的傷,頭頂上有很長的裂縫,也無法講話。他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你知道最可悲的不是一個沒有自尊心的人乞求別人幫助,而是一個有自尊心的人沒有辦法照顧自己。這是對他最殘忍的事情,當(dāng)著面撕毀他的自尊心,讓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他很倔,不愿意吃飯,不愿意吃藥,不肯配合。手抬不起來就拿肩膀?qū)⑼胂崎_。他棄世的愿望那么強烈,幾乎成了他活著的時候唯一要做的事情。他沒法說話,我也不知道他能不能聽懂英文,我就自顧自地按我的方式跟他聊天,像對朋友,像對長輩,像對孩子。一次兩次,直到慢慢感覺到他收起了排斥。
那些老的修女對我說:你做得很好,但有一點一定記住。跟病人說話的時候,要蹲在病人前;喂飯的時候,你不能比他高,這是尊敬。對于她們來說,這是接近上帝的方式。德蕾莎修女覺得,你只有跪在一個垂死之人身邊時,你才能真正站在上帝面前。
當(dāng)然對于我們來說,這就是普世的關(guān)懷。
王保民(63歲 老三屆知青 廈門制冷設(shè)備公司退休職工)
“我在這里看到了愛,很純凈、純粹”
很早之前,我看了一本書,書名叫《在愛中行走》。書里面寫了德蕾莎修女,當(dāng)時我很受感動,也想著如果有機會,我也去看看。
我從國內(nèi)走的時候,比較倉促。從西藏到尼泊爾,再從尼泊爾到印度。走的是直奔加爾各答那條路,17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晃得人很難受。我也不懂英語,到了加爾各答,問也問不到路,也找不到銀行。口袋里大概就五百尼幣,只能走街串巷到處去找。
中間挺多波折,一直到禮拜一中午一兩點,我一進(jìn)旅館大門就看到五個中國人的面孔,急匆匆往外走。我說你們干嘛去啊,他說今天禮拜一,下午三點德蕾莎修女那兒義工注冊。我一聽,怎么這么巧呢,就跟著他們從小巷里穿穿穿,到了那兒。
有個老嬤嬤在那面試,問到我說,你怎么想到這兒來啊。我就回答我想突破,這里不一定需要我,但是我很需要這個地方。我來不來,這里都照轉(zhuǎn),但我希望有這么個氛圍,這么個平臺,這么一段經(jīng)歷去學(xué)會愛。嬤嬤一聽,很高興很高興。
垂死病院這一塊兒也分了區(qū)域,我們和垂死之家在一個樓房里頭,這里的人也都是傷殘,但還不至于到快死的地步。我們就在那洗碗洗碟子,給他們洗衣服。中午加次餐,再給他們喂飯、喂藥,服侍他們睡覺。
有一個德國老人,挺精干的,七十三四了,在那里做了十二年的時間。他一直就很虔誠地在那兒做。還見到一個很干凈很利索的一個日本老太太,大概五六十歲的樣子。話不多,個子小小的,穿得很整潔。我看到她時,她正拿了很多水果在榨汁,非常慈祥。這個老太太已經(jīng)做了好多年了,沒有錢了就回日本,賺了錢再回來。
還有一對當(dāng)?shù)氐男值軅z,是雙胞胎,很早移民去了新加坡。不知道在這里做了多少年。那些病殘的人有的挺骯臟的,不是說身上臟,是經(jīng)常那個腿都壞了,半截爛的腿都泡在污水里。有一回我看到他們倆給一個老人刮胡子,那個大爺病得比較重了,起不來。他們倆就跪在地上給他刮胡子。
那個場景給我觸動特別大。有些人對父母有時也做不到這一步。這個地方的年輕人,卻跟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雙腿跪在地上給他刮胡子。
有一天早上我醒得特別早。幾個歐美的年輕人,非常干凈,陽光、漂亮,坐在路邊上。身上大概抱著有三四個臟小孩兒,很陽光地抱著他們,一點兒也不做假。那些小孩就像乞丐小孩一樣,臟得不得了。趴在身上,啪地親一口。國內(nèi)你看到這些,會想會不會是在作秀?會不會有人拍照?但那種環(huán)境下,就是很純凈,很純粹。
Mother house里有一個留言簿,很厚很厚。我翻了翻,沒翻到中國人的。于是我用中文寫了一段:
我在這里看到了愛,發(fā)自內(nèi)心的愛,我也學(xué)到了怎么去愛。落款:一位中國老人。
一木 (25歲 成都人)
“一種平等的相處,一種平等的愛”
2009年,我看到網(wǎng)上的一些游記,提到在加爾各答做義工。直到2012年,我從泰國到了印度,才真正實踐這個想法。
在mother house注冊之后,我留在了疾病之家,和垂死之家在一個地方。
想著要去做義工,最開始你會覺得這是很高大上,挺高尚的一件事兒。但當(dāng)你真正去做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很平實的事情。不過就是人與人之間相處。你也從病人那里學(xué)到很多。他們很愛笑,那些印度人,即使他們?nèi)备觳捕掏龋惨恢焙軞g樂。
疾病之家是挨著垂死之家的,中午休息吃飯都是在一塊兒。垂死之家那兒,隔幾天,甚至可以說時不時,就會抬出一具尸體。大家可能剛剛還在說笑,馬上氣氛就會變得沉默。但這是我們,印度當(dāng)?shù)氐娜艘呀?jīng)習(xí)慣了,這些事情見多了。
死亡已經(jīng)不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了。
這不是麻木。疾病之家也好,垂死之家也好,床位還是很有限的。在那個大院子外面,還是有很多窮人啊,生病殘疾的大有人在。Mother house不可能照顧到所有的人,里面的人已經(jīng)相對而言過得很好了,每天有人送吃的,腿斷了的還有人抱著移動。很多病人大小便失禁,義工們要不停地去洗一些褲子。有一些病人排便不是特別好,會有修女或者是義工去用手幫助摳排泄物。第一次大家都會覺得很惡心,之后就習(xí)慣了,該怎么做就怎么做。
各國的義工朋友相處得特別好,華人通常會聚在一起。內(nèi)地的、香港的、臺灣的、馬來西亞的、新加坡的。義工一般是工作半天,精力特別好的可以在那里停留一天。晚上一起去市場買菜,一起做飯喝酒聊天。經(jīng)歷完白天的一切以后,那個時光是特別愜意的。
我跟當(dāng)?shù)氐牟∪嘶硬凰愣唷K麄兇蟛糠植惶珪⑽模膊粫磉_(dá)。但他們會用肢體語言和笑容回應(yīng)你。送藥的時候,需要幫扶一把,或者抱一下。那些病人都很輕,很虛弱。他們會回給你眼神和笑容。臨走的一天是被允許拍照的,有兩個殘疾朋友和我一起拍照。他們很開心,要和我握手,很虛弱,但是很努力地在用力。
這個過程中,你真的需要以一種平等的方式去對待他們。對方的樂觀反而教會你淡然與平常心。
我們也不會刻意去神話德蕾莎修女,也會聊到她一些有爭議的地方。比如她不愿意接受捐款,洗衣服的時候不愿意用現(xiàn)代化的工具,包括一些先進(jìn)的藥物她們也不太樂意嘗試。這些具體的細(xì)節(jié),我并不太清楚,所以我不敢去質(zhì)疑,但起碼我所關(guān)注的是她們的愛與奉獻(xiàn)。
義工中也這樣,有中產(chǎn)階級,有收入高的白領(lǐng),有窮學(xué)生,有拮據(jù)的背包客,但都是一種平等的相處,付出一種平等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