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關于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批評,已經有好多,本不應該再拿這個例子來說事。沒想到的是,從2013年年初(《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發表于《十月》2013年第2期)延伸來的話題,直到《經驗的陳舊與傾向的偏狹——對方方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批評》(《文學報·新批評》2014.4.24)為止,論題似乎變得越來越散漫,而不是越來越集中、深入。相信批評者都認真讀過這部小說,可是因這個小說而引發的文學評價問題——如果可以這么發揮的話,其實已經獨立出來了。它變成了批評與一般文學讀者憑借小說語境對目前社會現實理解的問題了。如果再把這兩個問題做一撮合,實際上只是一個問題:今天的批評只能如此,還是已經到了追問終極關懷的時候了?
“終極關懷”這個好聽但不好落實的詞,我們并不陌生。大概是新世紀之交,在當代中國文學,特別是小說批評中頻繁出現,然而根據一些專門研究西方宗教史的著作交代,這個詞其實與文學關系并不大,它最初與“道成肉身”的基督教有關。慢慢進入中國文學批評文字,也基本是所謂“一體化”解體以后的事。新世紀之前的十年與之后的十年,基本是“宏大敘事”弱化,日常生活敘事被突出的文學史段落。經粗略檢索,我發現近二十年左右的文學批評文章,把這一詞語作為題目的概率相當高。圍繞在“終極關懷”周圍,配套出現的另一組詞語可能是日常生活、個體化、私人經驗、內在性、身體欲望等等,它們既是配角同時也是對其概念的規定。另一組詞語,比如存在、生命意識、個人體驗、去政治化、純文學等等,顯然負責殿后、提升落實水平。也就是說,前者是后者生成的范圍,后者是前者作為文學觀念的“新”而被提升到“經驗”水平的理論化形式。
這樣一來,“終極關懷”便不難理解了。啟用終極關懷或文章以終極關懷為文眼的批評者,實際上在套用一個書寫程式。
什么程式呢?先是對“語言學轉向”的接受。只要把這個東西先承認下來,挖掘文學語言里的微言大義就有了哲學背景的支撐。正好,新世紀之交的文學寫作,被文學史研究著述稱為“日常生活世界”,即對民族國家敘述視角的顛覆。但他們也感覺到,只有日常生活肯定不能顛覆呀。顛覆宏大敘事,日常生活僅是一個視角問題,視角選定了,還得有充實的內容才行。什么內容可以構成顛覆的恰當故事呢?唯有個人化私密故事。如此,所謂疼、痛,所謂個體道德倫理處境的兩難、世俗層面的成功、失敗的情節和細節,一夜之間妾身轉換,修成了正果。于是個人、個體、身體,無助、迷茫、焦慮,不確定性、沒有完全感、無意義感、自我認同危機感等等,像集結號吹響了一樣,不約而同匯集于“內在性”這個曾經被哈維爾置于消費主義語境下反復拷問,但在我們這里卻被頻繁使用的概念身上,貌似關聯性不大的“語言學轉向”與“終極關懷”就這樣被整合完成并被推演成了一個個大同小異的故事流水線。弗洛伊德或榮格意義的精神分析學底本,負責填充個體這個容器的敘述長度,“終極關懷”擔綱主要由欲望和人道主義交叉織就的“內在性”效果。最后,再在成長和經歷的社會空間——通常借助于意識相對封閉的家庭、社區或村莊來支撐。如果說“我們村里的事”還有點社會空間的話;到了“我們家里的事”,公共空間只剩下了孩子;往后直到“我的事”,就只有自家身體可以使用了,“內在性”終于被轉換成了“身體欲望”。黑格爾說的好,主體是整體,也是內在的,這一點不假;但前提條件是,內在的要在外在的之中,“并且通過外在的,來實現這內在的”,否則,“如果主體片面地以一種形式而存在,他就會馬上陷入這個矛盾:按照它的概念,它是整體,而按照它的存在情況,它卻只是一方面”(《美學》,124頁)。
回過頭,再看《經驗的陳舊與傾向的偏狹——對方方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批評》一文,這種意識體現得就非常清楚了。
批評者之所以把小說中關鍵的情節節點逐一置換成“特困生”這個個別事件,并不是為“現實主義”這個創作方法買單,內在的擔憂其實是涂自強的時間與今天“特困生”時間的錯位感。因為涂自強的時間敘事是近二十多年的中國基層社會現實,即把二十多年來的中國基層社會現實作為一個整體置于涂自強的個人經歷來敘事,而今天“特困生”的時間敘事就是目前校園里被認為需要扶助的個別對象。如此,必然性變成了偶然性,偶然性變成了必然性,徑直說,置換背后的意識形態支持是“特困生”只是個人后果,個人后果無法使涂自強經歷的普遍性社會現實狀況成立。而有權解釋“特困生”外部現實的是經過媒體高分貝構造而成的創業成功者及其使之得益的社會機制。更重要的還在于,這個時間錯位所指向的主流社會意識形態內容,以及由這個內容所“授意”的認同選擇問題。認同前者,意味著對后者的顛覆;認同后者,意味著同質于前者的實際的社會機制被證明是虛幻的。因為,當以“特困生”處理它所存身的社會環境時,底層世界其實已經被分解成了介于底層與中層、高層之間的一個偶然物。對于這樣一個被發展主義視為“贅疣”的多余物,主流意識形態,包括被這個意識形態話語塑造完成的無數一般的個人,早已準備好了許多現成解釋在那里等著對付它,諸如“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等等不絕于耳的勵志格言便是。他們都不約而同服膺于本文作者的邏輯暗示:“個人的后天努力是可以改變出身的,這符合主體性哲學,也符合中國近些年城市新移民的事實。在滾滾城市移民大潮中,在新的小康之家,在新中產的誕生群體中,有多少人曾經是‘涂自強’”?“涂自強大學畢業也有過美好的夢想。應該說,這些夢想如穿西裝、開小車、住樓房、擁有完整而幸福的小家等不過是小康之家的標準,既務實,也切實可行。何況,他對未來充滿信心,有三個十年的規劃,也有足夠的耐心。‘屬于未來’的涂自強對老板說:‘給我十年時間,我也會成你今天這樣。’工作之初的他肯努力、付出,加上節儉,這些小說都有交代和描繪。按照常識經驗(有今天千百萬小康和中產者的奮斗史可以證明),涂自強的成功只需假以時日。”這大概就是本文作者所代表的一般民眾有底氣質問的理由——“我這里不是說不可以講‘舊故事’,而是說,你不能把‘舊故事’當作‘新經驗’來玩弄,進而告訴讀者,這是我們面臨的‘新現實’。讀者真的像涂自強那樣好糊弄嗎?”
無論作者是教育工作者或其他什么身份的家長,當以復數讀者的名義發表“民意”時,我想說,這些話作為勵志話語,什么時候說都是需要的。然而方方的小說首先不是一篇校本教材、針對“特困生”的配套下水作文,就如同魯迅先生所謂讀《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一樣,《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不妨可以當作“特困生”的勵志篇來讀,但它畢竟不是一個勵志篇。勵志篇建立于經濟主義時代已經打造完成的“成功人士”的神話,但“成功人士”的神話卻并不具有普遍適用性,這是由經濟主義價值觀的高昂成本所決定的。三十年前,一個農村小伙也許只需一雙勤勞的雙手、誠實的品質和恰當的商業眼光,就能成就為一個在今天看來出色的小老板;但今天擁有同樣的條件,恐怕只能換取某個并不起眼的藍領階層的入場券。說得再遠一點再浪漫一點,離開具體的環境,我們固然可以理直氣壯地給類似涂自強之類的個體描繪一張當年于連的發跡圖;但當年純情天真的德·瑞納夫人這個市長太太是否已經被無所不在的“仇富”話語武裝得相當精明算計?
不錯,正是在這里,一般讀者的認知與方方及涂自強的視野分道揚鑣了,站在各自利益集團立場的發言與總體性眼光分化了。
三十多年的改革進程,一說是改革已經到了“深水區”,正是暗礁林立的時刻;另一說是中產階級正在崛起、并有望通過崛起的中產階級數量實現與西方發達國家抗衡的資格,文化對接的絕好時機也將會隨之到來。不管哪一說,導致分化加劇的根本原因是對政治的理解。不同的政治理解,導致了對“平等”的不同認知。“每個人都有機會”、“機會對每個人來說都是平等的”、“只要個人足夠努力,成功的概率是相等的”、“只要愿意成功,就要對自己下手狠一點”等等不一而足,是這個社會給個體反復灌輸的“平等”概念。然而,當每一個底層世界成員被簡化處理成只有物質匱乏的“特困生”,他們便沒有理由不接受抽象平等概念。這時候,他們實際上正在離開這個社會正在運行的,由政治概念的抽象平等,分化、具體化到經濟領域里的實質性的不平等語境,個人性問題由個人最終負責的意識形態就此構造完成。按照施米特的說法,種種實質性的不平等之所以要離開政治領域轉移到另一領域并且能迅速集結起來,是因為它們現在在另一領域里獲得了新的、遠遠更富于決定性的重要性。這一概念轉換到個人處境,實際上說的是,當每個人反躬自責時,其實已經把自己交給了庸俗經濟學家及其話語系統摶塑起來的“體現著不平等的無情力量的領域”(《政治的概念》)。分離出來后,由于整個意識形態似乎“非政治化”、“中立化”,自認為不爭氣、不走運,甚至心里無休止地悔恨自己的出身來歷,也就是反復拷打自己、毀棄自己,或者肆無忌憚地消費自我、折騰自我,便成了個體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權力了。
毫不諱言,這種消費社會的“新窮人”,要么永遠“宅”在家里,要么超負荷地透支自己的生命,才可免除人們的指責。不巧的是涂自強偏偏不安分、不甘于,自然,在“新故事”的制造者及其“民意”代言人眼里,他也就有幾分堂吉訶德的魯莽了;方方立志于通過涂自強個人悲傷故事講述二十多年來當代中國社會肌體運行的意圖,其想要尋求認同的愿望也只有宣布破產了。
當然,話又說回來,對于那種被幸福、快樂、享受逼得不知道怎樣講述“新的中國故事”的讀者,和離開經濟指標的成功神話就無一安置自己的批評者來說,我恰恰認為,他們所謂的理想主義、現實主義,實質上是對當前中國文學(小說)的不自覺傷害。確切說,是對“總體性”中國故事的簡化和對我們尋求文化認同契機的延誤——至少是對文學批評視野的強行收縮。因為,當我們的批評僅限于小圈子、小社區、小家庭、小行業、小領域時,批評理論話語必定是不成熟的。
鑒于語境的相似,我謹舉尼采和韋伯關于兩個不同階段德國經濟上“蒸蒸日上”,而在文化上卻異常疲軟的批評為例略說這一問題。
尼采寫作《不合時宜的觀察》一書的時候,正是普法戰后德國忽然興起的時代,許多德國人以為不只是軍事戰勝了法國,就是在文化上也占了上風。可是尼采偏偏不這么認為,他反而觀察到,這個時候正是德國文化危機開始的時候,于是他通過一系列文章,對德國教育的病態、畸形現象,以及文學藝術領域里慢慢滋生的驕傲與放縱,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評。對于尼采的文化批判,張旭東是這樣闡釋的,他說,尼采批判的不是風格和形式問題,而是一種觀念上的隨大流,是當時德國形成的文化、口味、價值觀上的一體化。“它雖有表象上的豐富多彩,但骨子里卻是一種標準化的、機械的大眾意識形態,比如都認同進步的概念,都認同那種‘空洞的、同質的時間’,都認同生活的意義是尋找安全、幸福和舒適。”當然,尼采本人用詞更兇猛,他用“有教養的市儈”、“風格化的野蠻”、“政治上的庸人”等等來描述那種經濟主義價值觀導致的文化形象。其中著名的“野蠻的文明人”就是針對當時滿嘴幸福,顯得無比“優雅”的德國中產階級市民而說的。至于對內容空虛的文學藝術,特別是德國浪漫主義“無聊的審美”的批判,更是一針見血。他說,一切形式化、程式化、規范化、標準化的修飾,是由唯美的、工匠氣的小手段、小技巧掩飾生命的空虛和生活的懦弱、渺小和無意義。“美的形式變成了一種裝飾,而裝飾則變成了一種文化暴力”(《全球化時代的文化認同:西方普遍主義話語的歷史批判》,174頁)。
就選擇上說,尼采可能更注重文化批判,他所謂“不合時宜的觀察”,多半是針對當時戰勝國的德國人文知識分子和由這批知識生產者塑造而成的城市市民階級。我在文章開頭就表達了我對一般的文學批評的關注,因為,相比較,一般的批評胃口和文化選擇、價值期待,會更直接反映出“我們時代”的普遍性人文表情。也對把文學批評只鎖定在細節技術和就事論事的行為持保留意見,原因在于,如此做,如果是我們今天的文學已經沒有了升值空間,那倒是一種解釋;可問題偏偏是,今天的一些敘事文學,實在是以總體性視野把故事鏡頭推近到了改革開放的深水區,甚至可以說是“通過外在的來實現內在的”方式講述中國故事的,那么,批評如果還只是停留在“一方面”的“內在性”,對實現“內在的的外在的”根本沒有意識的話,旁征博引、左右逢源的現實主義、理想主義,不就是對批評真正的終極追求的取消嗎?
至于今天的中國現實,是否真像當年德國的樣子;今天中國的絕大多數人文讀者,是否真像尼采筆下的那個形象,的確不敢貿然類比。不過,按照“涂自強們”(批評者當然不會這么認為)對《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百般不順眼和回避略可推知,尼采所謂德國“智識階級”的一些表現與否認、斥責涂自強而積極代表“民意”的中國讀書人其實是完全一樣的。尼采大意是說他們掌握了模擬幸福的手段和腔調,明明活得充滿焦慮,追求一點蠅頭小利卻經常得不到,但每個人都會擺出身段,裝出幸福,說大眾想說的話。對幸福的追求就是要求立等可取,要的是當天播種,當天收獲,第二天都等不及。只爭朝夕,都為今天活著,因為大家都怕明天戲就散了,都像獵人怕明天林子里就沒得什么東西好打了。
稍后于尼采的韋伯,他唱“反調”的時候,又是德國即將成為歐洲經濟大佬時期。在構建市民階級文化秩序建立的條件時,他提出了“政治的成熟”這一概念。他所謂“成熟”包括兩種形式,一種是民族內在統一,一種是外在統一。后者指通過專制,以行政手段、軍事等“鐵血政策”來實現的僅限于政治領域里的認同,韋伯顯然更傾心于前者,即通過議會政治、言論自由而達成的最終在價值上、文化上的政治認同。韋伯用一組反詰式排比句逐一排除完市民階級、勞工階級、大地主貴族軍官階級后,搖了搖頭,覺得根據這些階級現有的文化素質和胸懷,擔當領導階級都太不合格了。于是他開出了以下三條政治上成熟的標志:1.領導階級要把民族的整體利益和長遠利益置于一己私利之上;2.通過全民族的政治教育,保證國民在追求個人幸福和自由的同時,都知道民族國家是自己生活的最終保證,從而積極投入國家的政治生活;3.精英階層有意愿和能力在最高價值層面為自己文明的存在辯護。韋伯批判的目的當然不是給幸福的德國人民頭上潑冷水,更不是用他特有的話語詆毀當朝的領導階級,而是不想讓德國就此就停留在物質上自滿自足的小康之國的水平,寄望于成為真正文化自覺的大國而已。同樣,在德國人民普遍被勝利喜悅沖昏頭腦的節骨眼上,尼采居然“不合時宜”地寫出了《不合時宜的觀察》,究其原因,不還是堅守了批評的誠實和判斷的獨立嗎?
引出這兩位大師的例子,我不過想表達這樣一個意思,文化認同水平,最終取決于文化的政治認同程度;而有效的文學批評,其歸宿也就不可能免除對內在于文學的政治的思考。當我們在“去政治化”的呼聲中,對“政治”避之不及時,文學中最值得闡述的那部分敘事,只好被層層疊疊的話語裝飾所消解,進而居于很次要的位置了。事實證明,包括本文所舉該篇批評文章在內,我看到的其他文本分析大文,其實是“標準化”表情的極端化和“模式化”口味的典型化體現,而不是相反。
話題回到文學批評如何觀照涂自強和涂自強們。前車之鑒,批評本身如果在政治上不成熟,價值立場必然就混亂,極端的例子比如可能連價值立場都說不清楚,但仍然也會文采飛揚地去談“中國問題”、“世界主義”、“個體性”、“信仰”、“好故事”等等。用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里的情景來描述,我這里所謂批評有必要把成熟的政治思考作為前提,特指能把個人,比如無數涂自強的日常生活方式、“中國夢”、“機會”和經濟領域里實質性的不平等有機結合,并從此打開文學敘事的能動性空間,而不是封閉經濟政策背后的整體——刪除價值世界、文化世界、生活世界和“做什么樣的人”之間的密切關聯,只孤零零地盯著作家個人打嘴仗。這樣的話,文學批評很可能會像庸俗經濟學家沉陷于一大堆數字游戲一樣,很快異化成發展主義所希望的傳聲筒:一上來不是忙著給文學剔肉、判死刑、送葬,就是敲鑼打鼓吆喝、做廣告、抬轎子。
前不久,我們的文學批評界曾因德國漢學家顧彬的“垃圾說”而生成了兩個特殊的詞:“唱盛”與“唱衰”。我無意步此后塵,從不認為文學批評只是說好說壞那么單純,也更不認為文學批評只是落實好處說好壞處說壞那么直接。我固執地認為,誠實的批評本來就應該指向一般的社會文化語境和普遍的價值觀念中心。更高一點,還應該直率地追究使文學成為文學,或者使文學不成其為文學的根源。倘若這一點勉強算是終極關懷,那么如此云集在《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周圍的批評至少還不能令人輕易地體會到那種誠實和直率,雖然這篇小說基本上出示了批評之所以能這么做的必要條件。
那么,文本細讀式闡釋之后,個人化經驗的驗證之后,行業知識的過濾之后,幸福話語的極端化之后,是不是到了批評共同體啟動終極關懷的時刻了呢?
(作者單位:寧夏社科院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