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如我的反叛”,這是借來的一個題目。它原是時代華納公司出品的紀錄片《溫布利——足球回家之路》中一支曲子的名字。溫布利在倫敦,是槍手阿森那的主場,“足球回家之路”從這里通向慕尼黑。拜仁慕尼黑用反叛的愛征服了溫布利,把2012-13賽季的歐洲冠軍杯帶回自己的故鄉。在讀望見蓉作品的過程中,它那撼人心魄的旋律不時地在我的腦海里回蕩。我確信,蘊含在望見蓉愛情小說里面的,正是“愛如我的反叛”。也許更貼切的譯文應該是“愛是我的反叛”(Love is my rebellion)。渾厚的男聲一遍又一遍地傳頌:“愛是我的反叛,愛是我的,愛是我的信仰(religion)?!币驗樾叛?,所以反叛,就這么簡單。
望見蓉筆下的那些女人,似乎個個都簡單得驚人,一根筋,一個接一個地往愛的死胡同里鉆。在她們身上,除了愛這個被作者瘋狂而魔法化了的神圣字眼,你幾乎不可能發現其他什么東西。不論是作為作品主角的何雨軒(長篇小說《愛情斑馬線》)、柳潤青(長篇小說《如影相隨——一個貪官女兒的自白》)和米兒(中篇小說《鉆戒》),還是作為作品配角的候落英,以及“戲中戲”里的主角辰詩雨(《如影相隨》),無一不是為愛而生并甘愿為之而死的情癡。對于她們來說,愛便意味著一切。辰詩雨知道,她“就是為愛情而死的”。侯落英的信條是:“女人活一輩子為了什么?能被一個自己深愛著的男人生生死死地愛著,做女人足矣?!彼齻兌紵o可救藥地愛上了可以做她們父親的有權有勢的已婚男人,寧愿為此耗損青春的容顔,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何雨軒自脫開無愛婚姻的鳥籠以后,也一直把愛牢牢地拴在一個年過五十的有權有勢的已婚男人身上,即使自覺無望被迫移情別戀,也絲毫不改初衷?!八u價自己是個愛情至上的人?!绷鴿櫱喑嗣詰賹懽饕酝?,就是苦苦地追逐理想中的愛。在狂熱地追逐愛的旅途中,她反復比對出現在她生命中的幾個男人,執迷不悟而義無反顧地硬撞南墻。米兒失戀了,她帶著愛的信物鉆戒去往鳳凰,移步換景,觸景生情,眼前無處不是遠在他方的戀人的身影。望見蓉寫過一部反映武昌起義的長篇小說——《鐵血首義路》。即使在這樣的小說中,她也沒有忘記在革命的腥風血雨中化入繞指柔的至情,憑空塑造了一位色藝雙全的江南才女胭脂紅,強使她為愛自己和自己愛的男人兩度獻出她無比珍視的肉體。
一根筋,一種情——愛。這是一種定向的愛,單純、堅硬而執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一種世俗的說法:“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望見蓉不會不知道這句話。但是,她偏偏要把活在她腦子里的那些女人硬性地往這個墳墓里送。送進去了嗎?送不進去的,何雨軒送不進去,柳潤青送不進去,侯落英和辰詩雨還有胭脂紅也送不進去。她強制她們在婚姻那道怎么也跨不過去的門檻前止步。門檻是規矩,而規矩是拿理性來打底的,硬實,牢不可破。何雨軒明白,男人,特別是有頭有臉的男人,是不會為了愛而破了規矩的。廳長高凌風不會,高凌風的兒子分公司經理王征宇也不會。在王征宇眼里,愛情與婚姻是兩碼事,涇渭分明。何雨軒對王征宇說:“真可憐!你們這些男人我真搞不懂!明明愛著的,卻顧及這顧及那,不敢娶;不愛的,卻要張燈結彩地娶回家?;橐霭?,悲哀!”這話只能出自何雨軒之口,因為在她的心目中有一個頑固的信念,一個恐怕只配存在于紙面上的愛情與婚姻合一的愛?!皭畚宜鶒?,無怨無悔。”于是就有了格外強烈的反叛:柳潤青拼命地撞向這道門檻,在訇然緊閉的鐵門上撞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愛而不能成婚,婚卻容不下愛,何雨軒陷入迷惘的泥濘之中無以自拔。愛是欲,婚有理,欲不講理,理不就欲,理欲犯沖,實難兩全。既然何雨軒把愛視為宗教,為了愛的宗教而反叛婚姻,那么合適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殉情。從這個意義上講,何雨軒死得不冤,死得在理。
在《如影相隨》的“后記”中,望見蓉說她本來是想讓柳潤青死去的,后來聽從來自她先生的“別把主人公寫死”的“叮囑”,“硬是把這個可憐的女子從吞噬了她半條生命的東湖的懷抱里拽回來”。然而,作者并沒有給她安排一個好的去處,為她虛構一個圓滿的結局,而是讓“柳潤青瘋了”。瘋了嗎?不,柳潤青原本就是一個瘋子,一個只為愛的宗教而發狂的瘋子。她為尋愛發瘋,正如她曾拜訪過的那位男人為寫作發狂。那是一種絕望的寫作,怎么寫都無濟于事,作品永遠發不出來。但是他偏要寫下去,直寫得昏天黑地而毫無罷手的跡象?!敖^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敝灰邢M?,哪怕感到絕望,也要在自造的虛幻的光影中走下去。柳潤青何嘗不是如此!為了尋找那懸在天邊的愛,她走了一程又一程,就是望不見盡頭。通往地平線的路永無止境,怎么走都是等距離,可她偏要瘋狂地走下去。對于柳潤青來說,愛的起點就是終點,愛在原地踏步,她一步也邁不出去。在她生命中出現的三個男人,不是缺胳膊就是斷腿,誰都無從抵達她最初也是最終為愛設定的那個不可企及的標高,誰都配不上“執著如怨鬼”、溫潤如玉的她?!皥套又?,與子偕老”。就此而言,她是在愛情與婚姻之間劃了一個等號。現實生活中真的存在這樣的等號嗎?我想,恐怕連作者本人都不一定信這個理,否則她是不會為柳潤青(以及何雨軒、辰詩雨等)鎖死婚姻的大門,冷酷地逼迫她發瘋發狂的。
在信與不信之間徘徊,或許是因為有惑難解吧。把愛懸掛在天際,讓愛情與婚姻合為一體,婚姻便有可能成為愛情的墓地。放低愛的身段,讓愛回歸俗世,這樣的愛情才可能有一個踏實的歸宿——婚姻。問題在于,望見蓉可能糾結于愛情與婚姻的分合,未必擁有定力形成一種定見。因此,在她的作品中,我們時而可以看到“愛情斑馬線”、“愛情紅綠燈”之類的警示語,婚姻就是過日子之類的大俗話,時而又可以看到她的女性人物甘愿為高端圣潔的愛情而拒絕婚姻,為無法走進與高端圣潔的愛情合一的婚姻而瘋狂、而殉情。你看她怎么看柳潤青的瘋:“瘋,是心之夙愿縱身一躍的暢達,是自由精神從世俗的彈倉里呼嘯而出的歡悅,這是任何一個凡人無法介入無法理喻的高度?!背搲m世,超凡入圣,這可是云端里的語言呀。愛而瘋,瘋得高潔;愛而死,死得其所。
其實,理知與感悟常常是錯位的,恰恰是這種未及調適的理知與感悟之間的磨擦和碰撞,為望見蓉游走于女性豐滿的情感世界開拓了想象的藝術空間。她不是女性主義者,無意為女性說話,爭取什么權利,因而她從來不在男女不對等的權利結構中走筆。她的寫作是貼己的,也就是說,是貼著自己的心寫的,有些任性,但不矯情,遠比那些故作姿態的寫作來得真切感人。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