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者手記

顏榴最初在王府井的中央美術學院讀書，距離北京人藝的首都劇場很近。有一次她被同學拉著去看了一場濮存昕主演的話劇《李白》，當時只花了五塊錢。那天晚上，演員濮存昕手捋長髯舉杯邀明月的飄逸姿態，以及李白神妙灑脫的詩歌讓她整夜縈懷。那時候的顏榴，該是她青蔥美好的歲月，正值盛年的俊美男子濮存昕，以及詩仙李太白，這些都讓一個文藝青年陶醉。后來我讀顏榴的文章，見她在多篇文章中對于濮存昕飾演角色的評價，不可謂不高。她說濮存昕在演戲時，常常會產生一種強大的磁場，讓他在整個舞臺上的演出頓時顯得光彩奪目，甚至形成了一種多人存在的“獨角戲”現象。談論新時期中國話劇，濮存昕是一個不可回避的時尚符號。記得學者夏志清曾經論述過，一個作家若在青春時節受到某種精神影響，很可能會影響他的一生。不知道顏榴后來的書寫，是否也會受到那些青春記憶的影響。

在被一次精彩的話劇演出驚艷之后，沒想到又被一次偶然的現代話劇演出所驚顫。一位在中央戲劇學院舞美系讀書的同鄉，送了她一張改編自意大利現代主義戲劇大師皮蘭德婁的話劇《六個尋找作家的劇中人》，故事詭異極了，但也巧妙極了。話劇結尾時，演員把一排鏡子推向前臺，正對著觀眾席，霎時使她的內心被強烈地震顫了。我雖然從未曾親眼觀看過這部戲劇的現場版，但后來讀了劇本，依然可以想象那場景該是多么地令人驚嘆。這兩個有關戲劇的青春故事，我是在顏榴的評論集《京華戲劇過眼錄》的后記中讀到的。顏榴坦言她當年被這兩個風格迥異的話劇所吸引，竟然促使她鬼使神差地考入到了中央戲劇學院去讀書深造。為此，顏榴曾這樣自問：難道這就是戲劇？顯然，她是帶著強烈的好奇與興趣走近戲劇的。我后來重新讀顏榴的這篇文章，還是贊嘆她的敏銳與聰穎，也暗暗欣賞她身上所擁有的那種勇于追夢的理想主義氣息。那氣息是年輕人所擁有的東西，也是真正把藝術當成一種理想事業的人所擁有的純粹品質。

戲劇的確是很有魅力也很讓人傷感的事業。我對于戲劇的理解和熱愛，多少受到了顏榴的影響，卻也在逐漸地了解了當代戲劇的現狀后，才得到了這樣一個頗顯無奈的答案。戲劇在今天的邊緣化已經是不可爭論的事實，但讓我很感吃驚的是，越是走向邊緣的事物，越是有一些人為之癡迷、為之興奮，也為之憂愁。戲劇真的是遠離了它曾經擁有的輝煌，但也最應該回到它本真的面目。這個時代是消費電視肥皂劇的時代，是消費網絡資訊的時代，也是消費娛樂快感的時代。而真正的戲劇卻是勇于思考和直面現實的，是有所寄托也有所懷抱的，更是有思想厚度和精神穿透力的。人生實難，大道多歧。雖幾經人生的周折，在這塊略顯寂寞的學術領域，她最終還是沒有放棄，雖然身份也還不過是一個并非專門從事研究的旁觀者。記得她曾多次感慨，她是多么地向往那種純粹而寧靜的研究生活。但我想，很多年之后，她是不會為自己當初的選擇感到懊悔的，或許只會為戲劇在當今時代的命運感到哀傷。我是在她的文字之間觸摸到那種憂傷的，因為今天的戲劇已經很難再能那么深沉地打動一個少女的心靈，并讓她人生的航向毅然地為此轉彎。

或許正是這種愛與憂傷，讓顏榴對于今天的戲劇現狀保持了一種哀其不幸與怒其不爭的尖銳態度。我讀她的戲劇評論，便能深切地感受到她字里行間的銳氣與靈氣，更能體會到她愛憎分明的個人情緒，絲毫沒有如今文藝圈子中的世故與圓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評論林兆華導演的話劇《白鹿原》。她批評話劇中用喜劇小品演員來飾演田小蛾，批評編劇和導演把滄桑厚重的長篇小說《白鹿原》改編成了男性視角下的鄉村美女田小娥的亂倫情史，但又何曾考慮這樣一個弱者的內心。這種視角是何等的現代，她關注的不是什么鄉村的倫理秩序，關心的不是什么民族的精神大義，她更傾心的是一個弱女子的豐富內心，她反問編劇和導演：塑造這樣一個吸引眼球的空洞人物形象究竟何意？因為在她看來，一個缺乏優秀女人的民族是絕不可能向前進的。這樣的評論，真是敏銳而又感性，犀利而又切帖。可我卻知道，這部話劇當初公演時，可謂名噪一時，觀者云集，但幸虧還有顏榴這樣銳利的反思存在。

沒有思想的藝術作品很可怕，但藝術思想的落后、偏頗、無聊，其帶來的后果則更令人擔憂。顏榴另一篇十分重要的文章，便是《戲劇“毛孩”》，它十分銳利、見解獨到。那時，我讀了她的部分評論文字，很是欣賞，建議她整理編輯后交給一位相熟的出版朋友。文集即將出版時，她本打算用這篇文章名作為整個文集的名字，但我擔心這名字太直接會影響銷路，也擔心讀者會因誤解而難以接受，最終在我的勸說下，她作了修改。但毫無疑問，《戲劇“毛孩”》一文是她所看重的，也是她對當前的戲劇現狀思考和探究較深的文章之一。在此文中，顏榴嘆息戲劇原創文學已經拱手讓位，讓位給了導演、給了舞臺美術、給了明星導演尤其是影視明星和娛樂明星。戲劇已經變成為一只漂亮的、裝飾得五花八門的彩蛋，里面卻往往是空的。她還在文章中反問，當前戲劇的繁榮景象究竟是雄孔雀傲然站立抖開彩屏，還是往母雞身上扎上孔雀毛一不小心就露出了雞屁股呢？這是多么形象的比擬，但其中又飽含著一個藝術批評家多么大的憂思與情懷。

如此看來，便也不難理解顏榴這位年輕的藝術評論家了。她對于戲劇的研究和評論有熱情、有追求、有思考、有勇氣，在不大的戲劇評論圈子里，能夠堅持著她自己獨立的見解和鮮明的立場，這樣的品質是很珍貴的。記得上海的《書城》雜志在立志做中國的《紐約客》時代，曾經邀請評論家就文學、電影、戲劇、美術等現狀進行了跟蹤評價，顏榴便是其中的特約評論員。那時的《書城》雜志幾乎每期都可以見到她清新銳利的戲劇評論文字。文字雖短，但意義不小，也是她戲劇評論起步階段的成果之一。

戲劇評論作為第一現場的評判者，對于后來的戲劇研究和戲劇史寫作都是奠基性的工作。她的《京華戲劇過眼錄》無疑是新世紀十年以來京城話劇研究的鮮活資料和最初成果。而若如此便將顏榴的戲劇研究僅僅定位在戲劇評論與鑒賞的角色，一定是不準確的。在我看來，真正的戲劇評論如果做得扎實有味，在理論上的探索固然重要，但史料上的努力更是不可缺少的。對于戲劇史料的挖掘、梳理和研究，顏榴是有野心的。應該是兩年前的初春了，她約我到劇院觀看中法兩國導演合作的話劇《笑面人》。記得那天是下著微冷的春雨，我看完話劇心潮澎湃，既為其絕妙的藝術構思，也為其強烈的現實關懷。那天她還贈我幾冊由她主編的內部刊物。回家后的深夜，本是閑翻，卻在其中第38頁的“中國經典歷史劇臺詞”中，讀到了編者從郭沫若經典話劇《屈原》中節錄的一段話，令我頓時如遭電擊：“在這個戰亂的年代里，一個人的氣節很要緊。太平年代的人容易做，在和平里生，在和平里死，沒有什么波瀾，沒有什么曲折。但在大波大瀾的時代，要做成一個人實在不是容易的事。重要的原因也就是每一個人都是貪生怕死。在應該生的時候，只是糊里糊涂地生，到了應該死的時候，又不能轟轟烈烈地死。一個人就這樣被糟蹋了。”

郭沫若所寫的這段臺詞，只是顏榴主編的這冊雜志的一個小欄目中的一句話，但顯然卻是用心摘引的。我在后來的一篇關于這冊雜志的讀后小記中這樣寫道：“將一本內部刊物辦得如此用心，不但有內容、有想法、有個性，還有態度、有情懷、有氣質，實屬不易。”《國話研究》不過是一份劇院的宣傳內刊，但在顏榴的主持下卻分明有學術的定位，這是難得的。她對于這份內部刊物用心也用情，其中既有學術專題，又有資料梳理，既有人物介紹，又有理論探析。在她主編的這份內部刊物上，諸如“外國戲劇在中國”、“歷史題材話劇”、“新世紀現實主義話劇”等重要選題，以及諸如小劇場話劇《紀念碑》，劇作家陳白塵，導演查明哲，演員雷恪生，等等，都給我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而令我印象更為深刻的，還應該是她策劃新中國第一位女導演孫維世的專題，經過醞釀、采訪、編輯、整理，最終成為一冊厚重的大作《唯有赤子心——孫維世誕辰九十一周年紀念》。編選這本著作，對于顏榴本人，對于她所供職的國家話劇院，以及對于中國話劇事業，都是十分重要的。

孫維世在中國當代史上畢竟是一個謎。很多人關心她的逸聞韻事，關心她的紅顏薄命與跌宕人生。但顏榴并不關心這些。她更為關注的是孫維世對于中國戲劇的貢獻以及影響。紀念畫冊出版之后，顏榴還完成了一篇長文《孫維世的火焰》，發表在三聯書店主辦的《讀書》雜志上。這篇文章重新梳理了布萊希特、梅蘭芳和斯坦尼斯拉夫等人的戲劇模式，并把孫維世作為中國現實主義戲劇導演中的真正大師進行理論上的探討與研究定位。這篇文章意義重大，甚至有可能會為中國戲劇開辟一種新的視角，因為之前的中國話劇，人們只知道焦菊隱、只知道曹禺，只知道田漢，卻并不知道孫維世。曾經一度，政治遮蓋了藝術的真實面目，顏榴便是做了這樣的一件重建的事情。她的文章寫得輕靈、灑脫、機智，帶著自己的情感和色彩，她為這位杰出的女導演直言，也為中國戲劇事業呼喊。我很喜歡她的這種筆端常帶感情色彩的文字，雖然曾遇到某些學術刊物的退稿，但不符合無聊的學術八股要求，其實這正是她的特長和優點。

藝術從來都是留給有夢想的人的。藝術評論同樣如此。在我看來，顏榴是一個有夢想有激情也有所懷抱的藝術評論家。因為有夢想，她曾經在一個名為《戲劇空間》的廣播節目中向聽眾講述戲劇；因為有夢想，她曾經在張揚導演的電影《昨天》中做場記工作；因為有夢想，她曾經到日本的東京和德國的柏林為藝術尋訪更多的靈感和沖擊；因為有夢想，她在大幕落下乃至已經意興闌珊之后，依然堅持寫下了如此鮮活和如此犀利的批評文字。但我由此，更記得她那篇文集后記中寫下的另一個青春故事。那是她在中央戲劇學院讀書時的一個夏夜，一群日本人在操場上搭起了一頂帳篷，演戲的人和看戲的人都鉆在帳篷之中。戲演到最后，是一艘船駛向遠方的意思，帳篷忽然倒塌——船，駛向了“大海”……戲劇由此被帶入高潮，所有人幾乎瘋狂。這也是我讀到的最為美妙也最為震動的戲劇場景之一，想想都是令人驚嘆的。后來我在《讀書》雜志的一篇文章中，讀到了關于日本帳篷劇團的介紹，或許正是顏榴當時所看的那個戲劇流派和戲劇運動的演出，讀后卻遠沒有顏榴這短短的文字有張力和感染力。由此，想想她的這些有關戲劇的記憶和評論，又該是帶著多少的青春沖動、夢想和勇氣。

（作者單位：解放軍304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