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這部電影,被毛尖很尖刻地評價為是第五代導演給中國的最后一個療程,因為她說,第五代也兩手空空了。她所說的兩手空空,大意應該是指第五代導演對于歷史時代的認識深度,她的觀點很有代表性:對這部電影很集中的詬病,是反思歷史的深刻性不夠。她提出:在謝晉三部曲之后,在姜文《陽光燦爛的日子》之后,《歸來》對于那段特定歷史的思想性,總要給出點新東西,方才說得過去,顯然,《歸來》不及前兩者。乍看起來,毛尖的觀點很在理,但是,如此表達對一部電影的失望,其實也失于粗疏草率。
《歸來》并非杰作。但是我給出的理由恰恰不是毛尖式的,而是正相反,我認為缺失之處在于電影自身的表達方式對精神主旨的支撐不夠。所謂精神主旨,是電影想要說什么,而表達方式,是電影能說什么和說出了什么,這二者如果不匹配,光是提高所謂思想深刻性,倒是會使一部電影更深地落入主題先行和理念大于形象的陷阱。
在我看來,一部電影的品質至少決定于兩個互相作用的方面:第一是電影的表現能力,這個決定電影的質感、電影的可信性,或者,我們就沿用那個看似古老卻依然對觀眾有效的說法——“真實性”。第二才是電影的思想性傳遞是否成功。思想性到底有多深刻本身不成其為問題,問題在于能否放在前者,也就是可信的故事、有質感的情境中得以成立,以及能否順利交接給觀眾,尤其是那些沒有感同身受經歷的下一代和下幾代的觀眾。不能單獨考察“反思深度”、“批判歷史”、“清理歷史”這些思想性指標的完成,而放棄電影質感方面的要求。我認為,恰是在這一方面,《歸來》的經營不夠成功。
首先,陳道明作為氣質最接近貴族和知識分子的中國男演員,出演了原著中風度翩翩的留法學者陸焉識,這一選角成功已經被千百萬粉絲所肯定了。但是,再深一步想想,就會發現,成也道明,敗也道明。陳道明標志性的氣定神閑,倒是妨礙了陸犯焉識的形象完成。陸焉識這個逃犯,更像一個末路貴族,一個以潦倒的外貌表達詩人落拓不羈、不同流俗氣質的阮籍嵇康之流。他的眼神一點都不瑟縮,在自家后門潛伏的時候,鏡頭跟隨女兒的視角表現得膽戰心驚,躲躲閃閃,陸焉識出現時反而還很淡定,很有底氣,完全沒有逃犯臉上那種驚弓之鳥般弱者的表情。一個飽受肉體和精神摧殘的男人,他的精神面目即使不是完全崩潰,其實也是垮塌的,而不僅僅是一派“男神”落難般潦倒憂傷。這影響了人們對這一段歷史的感受。陳道明的陸犯焉識還讓我想起方鴻漸。這里可以簡單地比照一下(我的比較不完全是基于原著的,因為沒有讀過《陸犯焉識》小說原作):《圍城》恰是錢鐘書沒有重大思想性需要反思和表達的、唯獨對婚姻和戀愛這等小事做出深刻哲思的小說,方鴻漸則是一個非常典型而真實的形象——真實的虛榮、軟弱與短暫性的振作、追求交替主宰他,他在自身性格的雙重性中不停搖擺。而電影《歸來》給出的人物性格顯然缺少這種復雜的立面。年輕的陳道明表現方鴻漸的時候,并非如現在媒體所渲染的,僅僅是表達了知識分子的清高矜貴,而是用很多短暫的猶豫觀望、耍嘴皮子式的拖沓來表達人物的膽小、懦弱,卻又敏感和強烈渴望愛情的自我壓抑,這才是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的真實面目。而到了陸犯焉識,奇怪的是,陳道明只是在人物過去的貴族氣質上“給了戲”,反而沒有表現拘役、勞改、苦刑、逃難生涯中的所謂“屈抑”之氣,一點都不憋屈,彷佛一回到家,哪怕是置身街道革委會的蔭庇之下,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工作,陸焉識也仍然是那個陸焉識,這份坦然自信淡定,只能說是來自陳道明的標志性光環。很顯然,悲劇僅僅在于馮婉瑜的失憶,在于“對面不相識”永遠難以相認的錯過,而不在于陸焉識的改變——這種對愛的講述是靜態的,缺少變化。其實,我們在一部優秀電影中看到的人物性格和情感,始終是在運動著、變化著、成長著的,所有劇情的走向都既是人物性格變化的起因,也是人物變化的結果。張藝謀在這一點上始終有弱項,他的人物都傾向于一根筋,常常是體現在整個電影情節中以同一動機做重復的事,缺少內在心靈斗爭,人物毫無成長。真正的悲劇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經歷如此坎坷的陸焉識,他真正的悲劇應該是性格和人格上的扭曲,只有給人看到這個,對于“文革”的批判和反思才能略微“深刻”,而這部電影里,不僅馮婉瑜以失憶的方式保持了舊我的忠貞和癡情,不失憶的陸犯焉識也得以永久保鮮,這是表現的缺失。
另一點,令我跌掉眼鏡的是,作為主要人物主要的命運軌跡走向,后半部支撐劇情的關鍵是“失憶”,而且還是選擇性失憶。這就有失現實主義大師的表現水準,而迫近韓劇的苦情俗套了。“失憶”是以煽情著稱的韓劇中已經使用陳舊的手法。失憶、絕癥,是劇作采用的一種從外部干擾人物性格的方法,這種方法其實是生硬的,是放棄以人物性格推進劇情的一種偷懶。之所以韓劇常常使用失憶、絕癥,除了偷懶,還因為二者都是飆淚利器,所謂一哭遮百丑,只要在電影院里一感動,人們便可以輕易原諒情節方面的缺少耐心和性格方面的成長停滯。從某種程度上說,《歸來》后一部分劇情已經沒有“文革”后創傷的傷痛感,馮婉瑜這個角色也不再需要推進了,鞏俐只要使用自己的招牌木訥表情就夠用了,而陸焉識呢,盡管他一直忙著“治愈”和“喚醒”,并且以念“情書”這個形式補齊了前面缺少的人物經歷的必要交代,但是,他的人格變化終究是停滯的。——這部電影被稱道的“治愈”和“喚醒”以及“失憶”本身,其實都是“追憶”“反思”“傷痕”的大時代主題所召喚出來的行為與象征性行為,與人物命運與人物性格的必然性關系不大,缺少實感和質感,也就削弱了心靈震撼的強度。同時,后半部分的情節,還減弱了前半部分由女兒線索給出的對親情背叛、以及特定年代造成新一代心理不健全的悲劇性,彷佛是,盡管馮婉瑜對丈夫陸焉識的回憶再也無法“治愈”和修復,但女兒的背叛和對父親形象(相片)的“撕裂”卻已經無聲無息地自動修補好了。顯然,這一親情感召下的“修補”和“治愈”,與那漫漫相思永無止境的守候相比,又顯得過于容易,有點沒心沒肺了。
(作者單位:《藝術廣角》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