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獨立紀錄片產生于上個世紀90年代,從其開創之初就建立了底層敘事的傳統。它以一種獨立于體制之外的精神打破了傳統紀錄片的宏大敘事模式,將鏡頭聚焦在一批被主流意識形態遮蔽的底層小人物身上,以鮮明的草根情結和底層視角紀錄在中國社會的急遽變革中他們的生存境遇和精神訴求,體現了對個體生命的理解與尊重:獨立紀錄片的開山之作《流浪北京》(吳文光)聚焦于一群漂流在北京的藝術“盲流”,展現他們堅持不懈的追求及理想的失落;《算命》(徐童)以樸實甚至略顯粗糙的鏡頭記錄京郊以算命為生的殘疾人艱難而又充滿溫情的生活;《老頭》(楊天乙)將鏡頭對準北京某住宅小區內孤獨的老人,細膩、樸實地展現了在日常生活的緩慢流淌中老人默默地承受著生命的孤獨、寂寞和無奈。在這些影片中,幾乎被這個快速發展的社會所遺忘的種種邊緣小人物進入我們的視野,他們在鏡頭中成為一個個有尊嚴有情感的個體,導演以平等的民間立場真正進入拍攝對象的生活和心靈,構建出一個理解和反思現代社會的視角。
2005年第六代導演管虎執導的電視劇《生存之民工》也是這樣一部獨立紀錄片,它被稱為“平民紀錄式電視劇”,因為劇中除了由陶澤如、雪村、孫松、馬少驊等知名演員擔任主角外,還有四十多位農民工參演。作為一部反映農民工群體獨特生存狀態的電視劇,其所有的故事都來源于社會最底層的生活。《生存之民工》講述了一群民工二十多天的生活。他們在建筑工地干完活之后沒有如期拿到工錢,謝老大、王家才、栓兒、陸長友、楊志剛五人留下來找老板要工錢,余下的回家收麥。這時,另一撥兒民工進駐工地,開始建工程的主體部分,他們一開始不允許謝老大等人再住在工棚,后來通過不斷的摩擦、沖突、磨合,由于同是在城市艱難求生的民工,他們的感情逐漸融通,關系逐漸融洽,并最終聯合起來一起通過法律手段向老板爭取自己的合法權益。
對真實的追求是紀錄片的生命和靈魂。《生存之民工》作為獨立紀錄片,最大的成功就在于其真實地反映了農民工的生存狀態。該劇圍繞著謝老大等人向老板討要工錢展開,一開始就給我們呈現了兩幅讓人觸目心驚的畫面:一個民工因為要不到工錢,要跳樓,警察對著正要跳樓的民工說:“不就是欠你點工錢嗎?”欲跳樓的民工絕望地說他想拿著工錢回家給母親看病;工地上的“九斤”,因為跟著項目經理張彪乘坐的小轎車要錢,被其手下的打手打得滿臉是血,打手囂張地說:“以后再提要錢的事,把腿給你卸了!”被逼無奈,一百多個民工背著行李,浩浩蕩蕩走在大街上,神色沉郁、凝重,這一討要工錢的場面震撼人心。為了討薪,謝老大幾人打算去巨豐公司,他們設計了種種步驟,怎么進大門,怎么進辦公樓大廳,怎么坐電梯,怎么找到項目經理張彪的辦公室,怎么去敲門,但有點諷刺的是,他們到了公司門口,盛氣凌人的保安就揮舞著警棍把他們趕了出去,而且不允許他們在附近逗留。這頗有點隱喻色彩,城市對于最底層的民工而言,就像一個設有層層關卡的迷宮,他們難以進入。王家才的一句:“我見著穿制服的就害怕”更是道出了不少民工的心聲。“穿制服的”就是權力的象征,對于民工而言,是他們最為畏懼的。這使人想到卡夫卡的《法之門》,徘徊在法的門前的K至死都不知道門里的世界究竟怎樣。謝老大等人只知道他們的項目經理張彪,謝老大也只能找張彪討要工錢。其實,張彪只是一個項目經理,巨豐公司的馬總也只是名義上的老總,真正的幕后老板是馬總的表哥杜建中。一個讓人感慨頗深的場景是張彪等人在錄像廳燈光昏黃的棋牌室里打麻將,謝老大在他們身旁彎著腰、低三下四地喊著彪叔(其實,他比張彪還年長幾歲),訴說著打工的艱難、生存的不易,張彪無動于衷地自顧自打牌。一次意外才使他們得知拖欠一百多萬工錢的不是張彪,而是資金短缺的幕后老板杜建中。會搓澡的南方人陸長友由于得到杜建中的賞識,一個高檔洗浴中心的老板雇人到大眾浴池將他挾持了過來。他無意中聽到杜建中與別人的談話,才知曉這一內幕,他絕望地對謝老大喊道:“要什么工錢,連老板是誰都不知道!”由于《松江日報》通訊員李海平連續報道了巨豐公司拖欠工資的事件,引起了輿論的關注。迫于輿論壓力,杜建中才愿意支付這一筆不菲的工錢。晚上,大雨,以為即將拿到工錢的民工們喝酒、玩鬧,興奮不已。然而,第二天得到的消息卻是張彪帶著這筆錢逃跑了。在省城來的高律師為他們提供司法援助的情況下,謝老大等人走上了法庭。律師指出,謝老大等人所簽的合同對他們非常不利,上面寫著等所有工程完工以后支付工錢。導演管虎并沒有給我們一個大團圓的結局,甚至沒有給出一個司法判決,謝老大們又開始了打工的日子——這才是民工生活的常態。
“專題片通過粉飾社會現實達到與現實的同質化認同,以一種虛幻的烏托邦敘述消解了個體生存的苦難性質;獨立紀錄片則通過揭露社會現實矛盾達到對社會現實的異質化建構,以一種詩意棲居的召喚正視個體生存的所有困境。”[1]在這一層面上,《生存之民工》不回避社會矛盾,以極具表現力的影像呈現出農民工處于金字塔般的社會權力結構最底端的悲慘處境:由于農民工身處城市的最底層,沒有任何生活保障,生命極其卑微,他們極易成為地痞流氓、打手行兇作惡的對象,合法權益常常受到不法侵害。在城市的黑暗角落,地痞流氓往往控制著一個區域,他們作惡多端,欺負弱小。楊志剛由于愛上“二人轉”演員宋娟娟惹禍上身,因為張彪手下的打手董飛也屬意于宋娟娟。董飛威脅摩托車修理鋪老板開除楊志剛,像董飛這樣的強龍地頭蛇,許多當地人都不敢得罪,楊志剛隨即被解雇。即使如此,楊志剛仍不斷地遭到董飛的毒打,最后善良的宋娟娟不得不主動離開了楊志剛,離開了這座城市。還有王家才,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民工仍然成為地痞無賴行兇的對象。準備去長春找妹妹的他在車站就被無賴盯上,落入早已設下的陷阱:一個人先給他五塊錢讓他幫忙看會車,過了一會兒,有個年輕人過來說他的叔叔剛才把車放在這里讓他過來將車推走,家才不知是陰謀,就同意了,不一會兒讓他看車的人就出現了開始埋怨他弄丟了自己的車,讓家才賠錢,他身上僅有的錢被掏得精光。一副民工打扮讓他一上開往長春的長途客車就被一幫小偷盯上了。小偷在車上大搖大擺地翻他的兜,可是里面除了他帶給妹妹家慧的幾盒雞蛋酥餅,什么也沒有。不幸的是,回來的車上,還是這一幫人作案,中途警察上來查車,他們把偷來的一大包手機全部塞到王家才的包里,自己假裝瞌睡,膽小的家才怕賊報復,只好承認包是自己的,被當作“賊”拘捕。真正的“賊”逍遙法外,膽小的家才卻意外地成為“賊”,頗有點反諷。最讓人感到辛酸的是薛六,他去超市應聘工作,因為不會電腦也不會英語被拒之門外,后來老板心生一計,一個小時給他100塊錢讓他假扮賊偷竊商品。為了這100塊錢,薛六同意當“賊”,被保安一頓亂打以警示超市里真正的賊。《生存之民工》所展示的民工生命之卑微,地位之卑賤,面對都市各種強權的無奈,讓我們在痛恨那些行兇作惡欺負弱小者的卑劣行徑的同時,對民工的悲慘處境產生強烈的同情。
在筆者看來,獨立紀錄片的真實紀錄僅僅是表象,更重要的是,它要借助于真實而富有表現力的影像來促使人們反思中國在現代化進程中的種種問題,體現出影像藝術對現實的觀照和思考力量。對于《生存之民工》而言,它的深刻之處在于其通過一些人物的塑造反思了當下中國的媒體與法律所存在的問題,揭示出身份卑微的民工在社會公共領域中沒有任何話語權的現實,促使人們深入思考社會如何形成一套穩定的機制來保障他們的合法權益。這和管虎的創作態度有關,他曾經說,“我的作品都傾向于批判現實主義。”[2]由雪村飾演的李海平出身底層,原來在工廠當工人,后在《松江日報》做通訊員,根本不是有正式編制的記者。他的生活雖然比楊志剛等農民工好一點,但也屬于城市里的低收入、貧困階層。李海平在報紙上發過一些小通訊,但根本不能以此謀生,當楊志剛問他一篇文章能賺多少錢時,他調侃說:“豆腐塊,一塊豆腐值多少錢?”妻子在一家服裝廠上班,服裝廠經營狀況比較一般,業余時間擺個地攤掙點小錢。但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困窘的編外人員,努力與志剛等人交朋友,了解他們的生活,幫助他們,通過自己的通訊報道擴大了社會對農民工的關注,間接地維護了農民工的合法權益。正是他寫的“巨豐公司拖欠農民工工資”的報道使得杜建中迫于輿論,不得不支付工錢。他又從省城請來了高律師,為謝老大等人提供司法援助。一個體制外的小通訊員,沒有任何社會資源,卻盡自己的全力去幫助民工。無疑,這是劇中一個比較理想化的人物。楊志剛問李海平為什么要幫助他們,他說:“這是我的理想!”這個理想是“自認文化人”的李海平努力堅持、踐行的人生信念。有意味的是,不是真正的知識精英而是這個知識分子眼中的“非文化人”、記者眼中的“小通訊員”在跟蹤謝老大等人的生活,幫助他們,替他們維權。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謝老大等人要不到工錢、四處打零工求生時,媒體都是不在場的,只有李海平在忙前忙后。杜建中迫于輿論壓力,不得不決定支付工錢時,媒體、記者才開始輪番登場,他們帶著攝像機進入工棚,一個個地問:“快要拿到工錢了,你的心情怎么樣?”沒有人回答。謝老大站出來說:“你們不要問我們,你們應該去問那些拖欠我們工資的老板!”面對這種強烈的對比,我們不能不思考,當體制內的知識分子中產階級化之后,他們還能否真正地去關注底層、接近底層、反映底層?
通過王家才、廚子老周這兩個人物的塑造,《生存之民工》對底層與法律的關系也做出了反思。法律是古今中外文學藝術家們關注的焦點,文學藝術作品對法律的呈現、反思引發了不少學者的關注(如波斯納的《法律與文學》、蘇力的《法律與文學——以中國傳統戲劇為材料》)等。劇中工地上的廚子老周沉默寡言,幾乎不怎么開口。但對于身邊發生的一切,對于每個人的性格、為人,他都了然于心。供奉著菩薩的他為人慈悲,做了很多善事:志剛被薛六打傷,他把自己的錢掏出來給志剛看病,還偷偷留下四個饅頭讓栓兒送到醫院;在菜市場碰見為妹妹和孩子的生計發愁的王家才,他把為工地買的菜分給了家才一些。他總是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送上無言的關心:懷孕的家慧挺著大肚子從長春來到工棚找哥哥,哥哥不在,老周為她燉了一碗雞蛋羹;謝老大喝得醉醺醺地胡言亂語,他悄悄地端來一碗醋給謝老大解酒;老陸整天借酒澆愁,又是老周陪著他開導他。最讓人感動的,是他對嬰兒的慈悲之心,家才被騙進“黑磚窯”,家慧因賣淫被警方拘留,孩子無人照料,是老周將孩子抱到簡陋的工地廚房,給孩子溫牛奶,哄孩子睡覺,悉心地照料一個剛剛滿月的嬰兒。可以看出,這是一個讓觀眾感動的近乎完美的善人形象。然而,電視劇在結尾才將謎底揭開——老周是一個藏匿潛逃十年的殺人犯。十年前,老周養鹿致富引起別人的嫉妒,有一戶人家將他的十三只鹿殺死,憤怒的老周殺了那家四口人,此后他一直活在懺悔中,天天給菩薩燒香,做善事來贖罪。就是這樣一個人,難逃法律的制裁,最后被警方抓捕歸案。作為不懂法律、沒有文化的農民,老周沖動之下觸犯了法律,此后他一直努力行善來贖罪,最后仍被繩之以法,不禁讓我們扼腕嘆息。還有王家才,一個極其膽小怯懦的人,由于為妹妹報仇刺傷發廊老板而觸犯法律鋃鐺入獄。與之形成對比的是,巨豐公司法人代表馬新平是學法律的,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制定不利于農民工的勞務合同。拖欠農民工工資的老板杜建中犯法卻可以取保候審,一直經營著公司的業務,逍遙法外。該劇對于當下中國司法混亂的現狀有著客觀的反映與揭示,擁有權力資本和經濟資本的精英階層可以超越法律法規為自己謀得最大利益,而底層缺乏維護自己權益的正常渠道,他們不得不以暴力的方式達到自己的目的,觸犯了法律,最終只能被繩之以法,讓人不禁心生同情。這讓人想到老舍對祥子的一番評論:“誰都有辦法,哪里都有縫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為他是個拉車的。一個拉車的吞的是粗糧,冒出來的是血;他要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報酬;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著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擊打。”[3]該劇促使我們深入思考,如果沒有一個公平、公正的司法環境,底層的權益如何去維護?法律的本質是公平、正義,但它的價值理念能否實現?與我們熟悉的電視劇的套路不同,《生存之民工》沒有給我們一個大團圓的結局,沒有給謝老大等人狀告巨豐公司的案件一個審判結果。這一方面是由于導演對于司法公正的不樂觀,更重要的是,他想給我們一種美好的期待,期待司法能夠主持公平正義,期待法律能夠維護弱勢群體的合法權益。就像為謝老大等人提供司法援助的高律師反復強調的:“相信法律,法律能夠為大家討回公道。”
獨立紀錄片的價值在于導演用自由的心靈獨立地表達對現實世界的認識,不僅拒絕商業的誘惑,也拒絕政治的誘惑,它既是對主流意識形態的補充和校正,也是對影視文化生產日趨迎合中產階級審美趣味的一種反叛。應當說,《生存之民工》就是獨立紀錄片的典范,它對于底層殘酷生存現狀的極具震撼力的真實記錄,對于社會問題的深入思索,都呈現出導演管虎獨立的批判現實主義的姿態與立場。但如今消費文化的浪潮洶涌而來,大大擠壓了作為社會鑒鏡的獨立紀錄片的生存空間。同樣以進城農民為主題的《馬大帥》先后在北京電視臺等多家電視臺播出,并且反復重播,而《生存之民工》卻相對冷寂,影響有限。事實上,趙本山執導的《馬大帥》過于渲染馬大帥進城之后的一系列傳奇的“成功”經歷,讓觀眾在笑聲中忘掉現實的殘酷真相,《生存之民工》卻能夠促使人們了解農民工這一特殊階層的真實生活現狀,并對其產生情感上的理解與同情,劇中的人物與事件,沖突與矛盾并不在于揭露丑惡、陰暗,相反這些小人物的命運中更多的是面對人生的勇氣、執著和快樂。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類似的影視劇數量還太少,對于底層社會群體的講述與呈現仍具有極大的空間,這需要影視工作者接近底層生活從而形成獨特的充滿魅力的藝術表達。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
[1]顏軍:《論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審美訴求》,《貴州大學學報》2012年第3期。
[2]徐曉菲:《管虎:從<頭發亂了>到<生存之民工>》,《中國電影報》2005年3月24日。
[3]老舍:《駱駝祥子》,人民文學出版社1955年版,第1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