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位老人回憶張聞天》一書已由人民出版社出版。這是一本采訪錄。但這不是個人的單獨采訪,而是多人采訪的多篇記錄,是圍繞張聞天這個人物的采訪記錄匯集。200位老人,有張聞天的老同學、老戰友、老同事、老下級以及他的學生、親屬、警衛服務人員,講述張聞天的故事,談論各自心目中的張聞天。
與已有的傳記、年譜及評論文章不同,采訪錄是當事人的親身經歷和獨自看法。他們對張聞天的印象,得自同張聞天的親身接觸。他們談論張聞天的事跡,就是重溫跟張聞天在一起時的經歷和留下的印象。他們的講述,滲透著對張聞天的情感,產生于他們當年同張聞天接觸而一直保持至今的感情。采訪錄所展現的,可以感到是受許多人愛戴與尊敬,也有些事令幾位老人不滿的張聞天,因此是可以觸摸到體溫的鮮活的張聞天。
與由當事人或旁人幫助撰寫的回憶錄不同,這是一本集眾多人們回憶和評論的采訪錄。講述者同張聞天接觸的時期有早晚,期限有長短,他們的身份不同,職務各異,同張聞天所處的地位上下高低不一,觀察角度自然也有差別。每個人講述的,除少數人有簡要概括外,大多也只是一個片斷,一個側面。但所有這些聚在一起,便是一幅絢麗多彩的完整人生畫卷。從少年學子,到留學生的青年共產黨人,到全黨的總書記,一直到淪為個人崇拜統治下的犧牲品。從學者風范,理論家品格,戰略家的視野,黨政領導人的魄力和實干精神,以至為人處世的道德操守,這是全方位視角下的多棱鏡中的張聞天。
與張聞天本人的自述不同,也與既有的政治結論不同,采訪錄是講述者對張聞天真實看法的自由表達,是對張聞天客觀的社會評價。現存的張聞天的自述材料,多是不正常時期的不正常交代和檢討。雖然也提供了許多基本材料和線索,但總不免有自我批判過頭之處而不完全真實。至于為個人崇拜所強加和抱有成見的既有結論更不可信。其中極端的是延安整風時的批判和1959年廬山會議時所作完全顛倒黑白的批判。后者已由中央在事過20年后正式決定推翻。其他的結論也不在少數。采訪錄中的講述者擺脫既有偏見的束縛,如實講述他們眼中的真實所見(不排除偏見對某幾位老人還有一定影響)。采訪錄仿佛是200位老人不受干擾的問卷答案,200份答案形成了公論,雖然當年的訪問并不是在做民意調查。
200人心目中的張聞天,究竟是什么樣的呢?人們有何共同的印象?又有何各自獨特的視角?
幾乎所有被采訪者談到對張聞天的印象,都說他舉止文雅,談吐謹慎,溫和穩重,和藹可親,從來不發脾氣。不像威嚴而令人生畏的大首長,更不像既有結論中搞“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宗派主義者。確實,莫斯科中山大學相互對立的兩派同學,不論與張聞天是否同屬一派,都說他“是搞學問的,不是搞派別的”。經過延安整風的統一思想,許多老人,包括曾在毛澤東身邊工作的老人,仍然認為張聞天“為人正派,不搞權術”。毛澤民的夫人錢希鈞講述親眼所見張聞天在中央蘇區同毛澤東、謝覺哉、毛澤民等人在工作上生活上充滿同志情誼的相處細節。毛澤東的這位弟媳像其他人一樣,并未感到張聞天有絲毫拉幫結派的宗派主義和在黨內斗爭或同志相處中實行“殘酷斗爭、無情打擊”。
黨史上重大事件的親歷者,澄清了一些歷史真相。例如,耿飚說,是張聞天在遵義會議以前最先提出要改變領導,讓毛澤東出來,經王稼祥向將領們透露,得到大家贊成,才促成會議的召開。又如,楊尚昆說,在遵義會議上已經形成比較一致的意見是,由洛甫代替博古擔任總書記。這就澄清了所謂洛甫是會后常委分工中才被確定為負總責的懸案。
張聞天的同事或下級們,歷述親眼所見張聞天處理的黨政要務,涉及政治、經濟、軍事、外交、文化各個領域。其中軍事將領們所談張聞天在合江、牡丹江領導剿匪的故事,平日少為人知。張聞天不僅安排軍事指揮干部,確定剿匪方針,統一干部思想,還具體制定作戰計劃,甚至在合江當土匪乘我主力不在而突襲攻陷蘿北時,他還親率軍區直屬部隊從佳木斯馳往前線迎敵。可見將領們眼中的張聞天,顯然不是傳聞中絲毫不懂軍事的書生。
張聞天的警衛服務人員的講述,從另一個角度展現了張聞天作為成熟的領導人(而非所謂書生)不畏艱險、冷靜沉穩的品格。在解放戰爭初期的東北,土匪和國民黨特務活動猖獗,張聞天在殘酷的對敵斗爭險惡環境中開辟根據地,下鄉常靠雙腿,跋涉于茫茫雪野。做報告的講臺下曾被安放爆炸物,住所曾被扔手榴彈和夜間槍襲,暗藏土匪也曾攜帶手槍毒藥混入內部充當廚師準備暗害。警衛人員擔心首長的安全,張聞天卻鎮定自若,“一再鼓勵我們要冷靜,要堅持”。
張聞天的子女親屬和服務人員講述了許多點滴事務、生活細節,從中可以看出,張聞天是個廉潔奉公、自律甚嚴、拒絕任何特權的老共產黨人。他不僅拒絕制度規定以外的任何特殊待遇,甚至拒絕按制度規定應該享受的在住房、用車、家具配置、公務員配備等方面的許多待遇,還多次以個人節余工資交公。他決不利用權力地位為子女親屬謀利益,子女近親都是普通百姓,沒有一個當官和做生意的。另一方面,他善待服務人員,常支援他們糧票、錢物。罷官以后,他時間富余,買了課本、字帖,給他們上課,教寫字、記賬,還買一些書鼓勵他們自學。他仍然贏得了他們的尊敬,同他們建立了深厚情誼。
這些就是本書展現的張聞天多維圖像中的一些側面。這就是張聞天,一個實實在在的張聞天。
追尋張聞天足跡的采訪,是張聞天選集傳記組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開始在張聞天文獻的編輯研究過程中展開的。這本集子則主要是組內的張青葉采訪整理的記錄并由她初步編就。其他人也做了不少采訪,記錄未能全部收入。一些采訪內容已經寫入有關文章,遺憾的是另一些記錄沒有及時整理。本書付梓以后,又找到幾篇原始記錄,這里只將吳亮平和柯柏年兩人的談話整理刊出于后,使讀者可以由此及彼,聯想到本書中其他采訪錄的基本樣式。
附一:吳亮平談張聞天
1983年7月6日,吳亮平在劉英家向蕭揚、張培森談對《懷念中央研究院院長張聞天同志》文稿的意見。記錄由蕭揚整理,整理時參照了張培森的記錄。

紀念張聞天,紀念一些什么?對于我們黨說來,他最為珍貴的有幾點。
他是在遵義會議緊急關頭挽救紅軍挽救黨的英雄。在毛主席領導的克服王明路線的斗爭中,他是把黨從危難中挽救出來的英雄。如果沒有張聞天、王稼祥幫助毛主席,紅軍還不知道怎么樣,后面的歷史如何發展,中國革命的前途如何,都難于估計。張聞天敢于站出來,敢于擁護毛主席,光這一條功勞就很大,就了不起。毛主席常常記住這一點。我因為翻譯了斯諾,毛主席就說我有大禹治水之功。我同張聞天根本不能比,張聞天的功勞就更不用說了。
第二,張聞天對毛澤東很忠實,在建立抗日統一戰線、抗日、建國等方面為革命出力很大。但是他的特點是忠心耿耿為黨、為革命,對毛主席的缺點錯誤敢于提意見,不計較個人得失名譽地位,在廬山會議上就是如此。對黨對革命負責,殺頭也要講話,這種精神是對革命忠,對人民忠。廬山會議以后的后半生,是17年的坎坷。他是否想到這些?他是想到會挨整的。但是為人民利益,他至死無怨。這種革命精神,應該用以教育后世黨員。他在經濟研究所時我們在路上偶遇,他說,形勢非常險惡,但我有話還要講。他還在研究中國經濟問題。后來他的作用已經不大,但他對人民對革命仍忠心耿耿。我們不以成敗論英雄,而是以忠心論英雄。他在挨整時的態度,值得教育后世黨員。
張聞天在遵義會議以前的錯誤是嚴重的。但是他與博古不同,他是對共產國際和斯大林的錯誤沒有認識,理論與實踐結合得不好,路線、政策有錯誤。但是他這時就同博古有分歧(如對紅軍打仗的方針)。他的轉變不是投機。他是為革命,一旦認識錯誤,便勇于承認,勇于改正。我們黨內這樣的領導同志并不多,所以說,他是勇于改過的模范。他思想上轉過來了,所以才當總書記。
張聞天對毛澤東一直很好。就是在犯錯誤時他對毛澤東也尊重,不是殘酷斗爭,無情打擊。在蘇區我是國民經濟部長,政府開會時,他總是要毛主席講話,講完后將毛主席的正確意見吸收進去。在毛澤東處境不利時,他對毛的態度是比較正確的。相比而言,博古的態度就是諷刺。
(劉英插話:博古對我說,老毛看什么書?孫子兵法!馬列的書不看。還說,今天到我這里借了兩本。那時候毛主席還到聞天那兒坐坐。1934年9月,毛主席在于都看地形,領導擴紅,得了瘧疾。贛南省委打電話給洛甫,洛甫叫傅連連夜趕到于都,三天之內將毛主席的病治好。傅連對毛主席說,“是張主席叫我趕來的”,傅連老記得此事。)
所以,即使在錯誤路線時,張聞天還是愛護毛主席的,同殘酷斗爭、無情打擊不一樣。
張聞天犯錯誤,與王明、博古不一樣,有歷史原因,認識原因。王明在莫斯科中山大學打擊我。他搞資產階級的拉拉扯扯,我看不慣。張聞天則正派。在所謂二十八個半當中,我同洛甫好,就因為他正派。他有教條主義,但沒有宗派主義,沒有野心,這一點同王明不一樣。他主要是認識問題,不是資產階級野心問題。博古有野心,王明更不用說。張聞天一旦認識,就起來造王明路線的反。他的正義感使他擁護毛主席,所以張國燾要打倒他。這也可以說明他后來在廬山為何敢于講話。他是誠心誠意革命,所以能有廬山會議的表現。他雖然列為二十八個半,但不是王明分子。博古可說是王明分子,凱豐也是。
在理論與實踐關系的問題上,他有一個從脫離到結合的過程,一生貫穿著這種結合日益緊密、發展的一條線。他后來非常注意調查研究,將它當做黨的第二生命。在合江時,他經過調查研究,提出好多好的意見。土改就搞得好。毛主席對他的一套也是欣賞的。那時我是東安地委書記。許多人說,東北的知識分子是日本人培養出來的。他說,不能這樣看。經濟構成的文件就是理論結合實際的文件。
張聞天改正錯誤是模范,教條主義被批后時刻以此為戒。所以,他的后半生不能說是教條主義。
最后,張聞天的人品高尚。王明就品質惡劣。無論對人對事,張聞天是中國人說的好人。他不會投井下石。他認為不對的才反對,他沒有故意講人壞話。他不搞故意陷害,陰謀詭計,他是明打明來。犯錯誤,摔跤,但不用卑鄙手段陷害人。
我第一次碰到聞天同志是在1925年去莫斯科的火車上,一直到最后,有50年歷史了。
(劉英插話:建國后還收到你寄來的合作翻譯《法蘭西內戰》的100元稿費。聞天說,這是吳亮平翻譯的,怎么給我?讓退回去。)
附二:柯柏年談張聞天
(柯柏年,1924年入黨,延安時期曾在馬列學院編譯部、中央研究院和中央軍委外事小組工作過,建國后曾任外交部美澳司司長、國際關系研究所副所長、駐羅馬尼亞和丹麥大使。1983年2月10日上午,柯柏年接受蕭揚和張培森訪問。記錄由蕭揚整理。)
我是1938年5月到馬列學院的,那時剛剛成立第一班。我對洛甫的印象深刻。
首先,他對所使用的人比較放手,這個特點比較突出。當時上級很多,比較起來,他的特點是相信別人,相信了就放手。所以在他手底下工作的人,至少是我,覺得愉快,也不大怕他。這并不是說,我對別人就怕。
第二,他是真正讀書,真正研究問題的。他領導馬列學院,就是把大家組織起來一起讀書,讀《資本論》等等。好多人把讀書當作一種軟任務。可是洛甫不是可有可無,規定每兩個禮拜開一次會,到時候就硬是開會,把讀書當作雷打不動的任務,堅持不懈。這對我影響很深。
第三,他不迷信。這不容易。一般的人,懂俄文的人,例如張仲實,對俄國雜志上每篇文章都當作圣旨一樣,不敢違背。洛甫就不以為然。他說,應當獨立思考。不能蘇聯放個屁也是香的。恩格斯的這本書(指《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蘇聯有一段時候把它批為二元論。傳到我們這里就有兩種意見。其實,家族首先是組織生產的。布哈林、德波林、米丁,過兩天一個人下去了,說的話就變,我們就跟著人家變,莫名其妙地跟著人家犯錯誤。這是第三國際時期,大家是出于對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尊重。但洛甫說,要經過自己考慮。所以,他領導的討論會比較活躍,不是一邊倒。你蘇聯有什么了不起,不過是多做幾張卡片。敢懷疑,就不犯錯誤。整風時德波林在我腦子里也沒有地位,這就是洛甫對我的影響。
還有,洛甫敢于負責,犯了錯誤不向下推卸責任。他不溜。這也使人愉快。
還有,他比較平易近人,很少擺出一貫正確的樣子,而是采取商量的態度。我在羅馬尼亞當大使,路過莫斯科時都去找他,向他匯報工作,他也容易接近。羅邁(即李維漢,1940年任中宣部副部長兼中央研究院新聞研究室和教育研究室主任)就使人害怕,不過他是閻王面孔,菩薩心腸。洛甫是把你擺在平等的地位上。
洛甫看問題較遠,對知識分子的特點抓得更深一層。對他們的毛病、優點、缺點,都抓得比較準。
馬列學院編譯部組織翻譯馬列著作。當時蘇聯出版有《馬恩選集》兩卷,《列寧選集》12卷。其中一些他們已經有了中文譯本,但不全。凡是蘇聯沒有翻譯過來的,我們都要翻成中文。他的辦法是,規定每天翻譯一千字。這個數字不多,定額不高,也不低。因為翻譯是個無底洞,有時為了一個名詞,可以推敲一個月。
用腦子的人需要營養。延安不富裕。洛甫決定發津貼,一千字一塊錢。當時延安各單位都發工資性的津貼,規定部長每月五塊錢,科長三塊,副科長兩塊,科員一塊五,工勤人員可能是一塊。延安沒有稿費。但他增發津貼。有人一個月能拿到30元。能下這個決心不容易。沒有眼光不會下此決心。無非知識分子多吃幾個雞蛋嘛。洛甫就說,人家搞了那么多業務,給點錢怎么不可以。徐(特立)老有津貼,一個月二三十塊,但他自己不拿,都歸教育廳了。洛甫也有一條,翻譯的書將來出版了,有了稿費,現在給的要扣回來。
到了反彭黃張周,我們也莫名其妙。一個人在黨的會議上講話為什么不能聽,不對可以批評么。不是事后諸葛亮,我當時就想不通。有人說他的筆名“思美”是想美國,這有什么意思?像洛甫這樣敢頂逆風的人少。
讀書人喜歡書,自己的書不愿丟。但洛甫不吝惜書,他如果認為他的某本書對你有用,就可以給你,而且不再要回去。他還送給我一本書。
(責任編輯楊繼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