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語:
朱德群是一位忠實于他自己、忠實于他的民族、忠實于他所屬的最古老傳統國家的藝術家。這里的“忠實”,表現為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態度,并將他所理解的中國文化精神貫穿于個性化的創作之中,使之演化為一種國際語言而發揚光大。
朱德群以70多年的藝術探索,開創了一條獨特的藝術道路,用透明手法將濃重塊面與斑駁色彩,融入捉摸不定的幽遠深谷。“透明之深谷”成了朱德群的繪畫符號。朱德群抒情而充滿詩意的抽象繪畫,融育著中國書法、詩詞、樂舞的意境。被世界畫壇所認可。
2014年的3月25日巴黎時間上午十時,華裔畫家朱德群在法國巴黎去世,享年94歲。此時我正在巴黎,在為朱德群抽象繪畫的博士論文搜集材料。與此同時,還接到了《中華兒女·書畫名家》雜志邀我寫一篇關于回憶朱德群先生的文章。因我與朱德群先生是同鄉,從事油畫創作多年,每次去法國都去拜訪他老人家,沒想到這次卻成了最后的永別。下面這些文字記錄了我參加朱德群的追悼會以及回憶與朱先生交往的一段往事。
2014年3月初我來到巴黎,到達后立即和朱德群夫人董景昭取得了聯系。她告訴我,2009年朱先生因腦血栓導致左腦受損,失去了言語能力,右半邊身體也已癱瘓,不能提筆作畫,但意識尚清醒,能用左手寫字表達意愿。最近朱先生身體狀況還比較穩定,馬上要去醫院做全面的體檢。
朱夫人還告訴我,在巴黎市中心的Pinacotheque美術館有一個朱先生的個展正在展出,于是我和法國朋友一起去參觀了展覽。在美術館的門口有大幅的展覽海報,畫展名為“朱德群,走向抽象之路”。法國朋友非常驚訝地對我說,朱先生真是了不起!因為海報上的另一個展覽是西班牙大師戈雅的作品,戈雅是西方美術史非常重要的畫家,被認為西方現代美術的開創者,能和戈雅一起展出可見朱先生在西方美術界的重要地位。展覽回顧了朱先生從1955年到2008年五十余年的創作歷程,展出了他幾十幅重要的代表作品,有許多作品我第一次看到。通過這些作品的演變,可以看出朱先生是如何從最初的具象寫實繪畫轉向后來的抽象繪畫,又是如何一步步地完善自己的獨特風格,將中國文化完美地融入到自己的抽象繪畫中去,把中西兩種不同的文化傳統融合為一體的。展覽中的許多作品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敦煌》、《雪景》、《隱現》和《香港》等等,這些作品表達出朱先生對抽象繪畫深刻的理解、對自然的熱愛、對生活的向往。
回到住所之后,我開始對搜集的資料進行整理和歸類,同時規劃下次采訪的話題。
3月26日,我卻突然接到一個噩耗,朱先生于25日上午十時在醫院與世長辭了。確認這個消息后,我再次前往朱家。朱夫人告訴我朱先生近幾年身體狀況尚屬穩定,五年來在醫院幾進幾出,原本打算3月24日出院。前幾天接到醫院主治醫生來電,說老人因肺炎不能按原計劃出院,且身體各部分器官都已非常衰弱。次日再打來電話時,便說他已“平靜地走了”。
從朱先生的家里出來,我的心情非常沉痛和復雜,多年來和朱先生交往的情景歷歷在目……
我第一次了解“朱德群”這個名字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在南京藝術學院讀書的時候,在圖書館的一本臺灣雜志《雄獅美術》上我發現有幾幅很小的抽象油圖插圖,非常溫潤、靈動,富有中國韻味。我仔細再看畫家介紹,才知道這是一位多年生活在法國的中國畫家。而且很巧的是他和我同是江蘇徐州人,這讓我牢牢地記住了這位畫技高超、蜚聲海外的畫家同鄉。
2000年我到上海出差,正巧遇到上海博物館有朱德群先生的個展,我有幸參觀了展覽。展廳非常寬敞明亮,作品眾多,尺幅也都很大,氣勢磅礴。我感到整個畫展流光溢彩,宛如步入一個夢幻的世界。晶瑩剔透的藍色、嫵媚的桃紅、明亮的橙黃、高潔的銀白、悠遠的翠綠……畫中的色彩、筆觸喚起了我最深遠的記憶。這些作品如此地超前,卻又是那么地親切,令我在展廳里流連忘返、思緒萬千。
2005年夏天我出訪法國,專程去拜訪了朱德群先生。在法國朋友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才找到朱先生位于巴黎市郊的寓所。在門口我第一次見到了敬仰多年的大師,他身體高大,聲音渾厚,神情嚴肅中透著溫和。朱先生引領我們進入客廳,房間里擺著中式家具,墻上掛滿了書法和水墨作品,正中掛了一幅他自己的油畫《敦煌》。朱先生講起話來,仍帶著一口濃重的徐州鄉音。他和我聊起許多中國藝術的話題,他認為中國藝術有些過于陳舊落伍,另一些又太激進,他對這些現象感到擔憂。后來他聊到家鄉徐州,聊到在那里愉快的童年生活,當說到小時候夏天去種瓜人地里吃西瓜、冬天看獵人訓鷹時,他的喜悅溢于言表。我把自己創作的《一個人的風景》畫冊給朱先生看,其中有一幅《月色山谷》正取景朱先生家鄉皇藏峪,朱先生看了非常欣慰,他肯定了我的繪畫創作道路,也給了我一些中肯的意見。臨行前朱先生贈送給了我他的畫冊,并親筆題寫了贈言。
離開法國后,多年來我和朱先生家一直保持著聯系。朱先生的教誨一直督促著我,是我在藝術道路上前行的指路明燈;先生藝術精神的感召,也是我多年藝術踐行的強大動力。2012年我考取博士后,對朱先生繪畫的熱愛讓我決定將其作為我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這次我不遠萬里再次來到巴黎拜見先生時,卻未能得見他生前最后一面。
3月31日下午我參加了在巴黎拉雪茲公墓的圓頂悼念廳舉行的朱德群追悼會暨遺體告別儀式。法蘭西學院藝術院終身秘書長阿爾諾·多德里夫及多位終身院士,法蘭西學院文學院終身院士程抱一,巴黎中國文化中心主任殷福,中國駐法大使館文化處參贊李少平以及中法藝術界、文化界人士等一百余人出席了追悼會,深切緬懷朱德群藝術的一生。院士們都身著院士服來告別這位老友。
莊嚴、肅穆的公墓金廳內,在各界及親友送的鮮花中,擺放著朱先生身著院士服、以他的畫為背景的半身像,臉上浮現著大家熟悉的笑容。而另一邊擺放了他的經典的藍色調的作品。在低沉的哀樂和眾人的肅立注目中,朱先生的靈柩被緩緩抬入送別大廳,靈柩上擺放了他的院士帽和佩劍。各界人士都向朱德群夫人董景昭及其家屬表示了親切慰問,對朱德群先生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
儀式上,多德里夫代表法蘭西學院藝術院致悼詞。多德里夫回憶了朱德群曲折的一生,高度評價他對當代藝術的貢獻,稱他是融匯東西方文化的當代最偉大畫家之一。朱先生的摯友、法蘭西文學院終身院士程抱一則用詩一樣的語言,高度贊揚了朱德群在東方文化影響下表現出來的仁慈、大度、忠誠與耐心,表達了對這位老友的追憶和懷念,對其夫婦相濡以沫共筑人生表示敬意。他表示,朱德群先生沒有離去,他是用另一種方式回歸我們,他將永遠和我們在一起。一些藝術界、評論界人士也一起回顧了朱德群藝術的一生,對其藝術造詣進行了高度評價和總結,稱他可與歷史上很多大師并肩,而且是具有開創性的當代最重要的藝術大家之一。
中國文化部部長蔡武、中國駐法大使翟雋等發來唁電。唁電中說:“德群先生的離去是中法文化交流的重大損失,其藝術造詣和人品修養得到中法文化界的共同敬仰,他為中法文化交流做出的杰出貢獻將長久地銘刻在中法友誼發展的歷史上。德群先生雖已離我們而去,但他的作品長在,精神長在,對中法文化交流的貢獻長在。”法蘭西藝術院在發表的新聞公報中稱:“朱德群的作品體現了中法兩種文化融合而產生的最高藝術境界,是中國幾千年文化與自由創作精神的碰撞。”
朱先生生前曾表示,中國文化始終滋潤著他,他一直追求將西方的色彩與抽象藝術中的自由形態結合成陰陽和合之體,尋找東西方藝術的一種最佳結合點。從在中國研習水墨畫到油畫,再到巴黎縱橫于抽象油畫之域,朱先生的畫風完全打通了中西、抽象與具象的界限。他的畫筆所表現的不是純粹的抽象結構,而是對應于大自然的心靈感動。評論家將他的畫稱之為風景畫,或“抽象風景”。這是一種廣義的“風景”,它沒有再現某處具體的景色,而是表現了大自然的生命流動。沒有描寫大自然的面容和身形,而是想象著大自然的新生與寂滅,狂喜與大悲,血流與心跳。在他的作品前,我們不需要依賴歷史、文化知識來解釋,重要的是心靈的感受,是伴隨著想象的感受,是人類對宇宙和生命的冥想。他崇拜北宋山水畫家范寬,但他的清新流麗與范寬的沉雄樸厚顯然不同,觀眾在他們的作品前,卻都會被一種寬宏的沉思和冥想所感動。在世界藝術大國的法國,一位華裔藝術家不僅能夠獲得該國主流文化社會的認同,并且還能高視闊步地長驅直入該國至高無上的“文化心臟”。朱德群為中國人、也為全球華人提供了一個范本:一個敢于將東方文明與西方文明進行交流融合的藝術家,將會在世界文明的舞臺推出何等精湛的演繹!
朱德群先生去世了,但他給我們留下了數量眾多的藝術佳作,這是一筆無法估量的精神財富。就像朱先生自己所說:“我的畫會為我說話。”是的,他的繪畫作品正坦露著他的心扉,向我們娓娓道來,他的思念與惆悵,他的愛戀與激情,他的感動與渴望……
(作者系上海大學美術學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