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現(xiàn)好,是我提前出來的主要原因。
我的刑期是十六年。我進去時,還是個不到十八歲的英俊少年,雖然提前兩年半出獄,歲月也只留給我一條青春的尾巴,再也回不到年少無知的從前了。
去朱灘,是我臨時的決定。
在去朱灘之前,我對未來沒有一個完整的規(guī)劃。我見到的第一個朋友是胡大指。大指拍拍我肩膀,說我猜你想見一個人。我說誰。他就說了顧一飛。其實我最想見的是榮榮,大指的妹妹,那個靦腆秀雅、內(nèi)心敏感的女孩。大指知道我的想法。他盡量少提榮榮也是知道我的想法。榮榮畢竟死了。我在勞改農(nóng)場時就聽說榮榮跳江自殺了。我就是有一千個一萬個心愿想見榮榮,也實現(xiàn)不了了。我想到墓地去看看。大指傷感地說,連尸體都沒有找到,哪有墓地啊。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滾滾東去的長江成了榮榮的墓葬地,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的情緒也感染了大指,頓了片刻之后,他改變了初衷,和我說了許多關于榮榮的話題。說到榮榮,怎么也繞不開顧一飛。大指知道從小至大,我和顧一飛玩得最好,所以,關于我勞改時的顧一飛,我也大致知道了一些。最后,大指說,顧一飛早就不是那個小不點了,他在你出事第二年,突然放起個子來,放衛(wèi)星一樣躥到一米八,出息大了,在長江口撈鰻魚苗,發(fā)了大財!
“一寸鰻苗一寸金”,這家伙冒著生命危險,在七級風浪中,一網(wǎng)撈過五萬條鰻苗,五萬根黃燦燦的金條啊,錢要賺到這個分上,我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
于是,我只身前往長江口,前往朱灘。但是,我對這個長江口的小漁村毫無概念。對顧一飛,也是陌生多于熟悉———聽大指吹噓之后,只通過一次電話,那還是通過鎮(zhèn)上的郵電所,經(jīng)過多次相約、轉告、再相約、再轉告,才最終打通的。
十多年前,顧一飛還是個喜歡流鼻涕的青瓜蛋子,哭著賴著要跟他姐姐和我們一起玩。我們不想帶他,他姐姐顧盼盼更是煩透了,經(jīng)常不問青紅皂白,噼噼啪啪就給他一頓嘴巴子,打得他眼淚紛飛。顧一飛實在經(jīng)打,多次鼻青臉腫后還要跟著盼盼,還嘴硬地說,肖夏怎么能去?肖夏就是我。我們同齡,月份也相差無幾,身高卻大相徑庭,我已經(jīng)是成人的身高了,而他,還不到一米六。在他的腦子里,我能跟盼盼他們一起玩,一起溜旱冰,一起看黃帶,他也能去。但是盼盼不理他的碴,盼盼一把擰過他的耳朵,把他臉摜到墻壁上,咬牙切齒地跟他小聲嘀咕半天。說了什么,我們不知道。我們知道的是,顧一飛從此不再是跟屁蟲了。因禍得福的是,他在嚴打時躲過一劫。而他年輕美麗的姐姐顧盼盼,因為聚眾跳裸體舞,被執(zhí)行了槍決———聽說槍決名單里也有我,由于我未滿十八歲,才改判十六年。
去朱灘的沿江公路險象環(huán)生,大小輪渡乘了好幾條。過了東興再往東,一股海腥氣撲面而來。隔著一望無際的蘆葦蕩,能看到遠處白嘩嘩的一片水域,不知是大海還是長江。我知道這兒是長江口,向遠望就是海,近看就是江,在長江口是江海不分的。這白茫茫一片,難道就是我今后要劈波斬浪、謀生發(fā)財?shù)牡胤剑坎恢獮槭裁矗倚睦锒哙乱幌隆2皇桥拢褪嵌哙拢幌乱幌露哙隆N乙詾槭青l(xiāng)村公共汽車顛簸造成的錯覺,可那個哆嗦一直延續(xù)著,留下的余音讓我的心又一陣悸動。我明白了,這片江面(或海面)注定和我結緣了。
又換乘一輛三輪車,越過一條叫海防線的大堤,就是朱灘了。朱灘是一個鎮(zhèn)還是一個村,我一直沒弄明白,有街道,有樓房,也有破敗的磚石瓦房,當?shù)厝肆晳T稱朱灘街。朱灘的天空陰云密布,云里翻滾著水汽,隨時要擠下雨來。我走在水泥和石板混合鋪成的街道上,打聽一個像單位又像地名的地方———閘口。他們聽后,都狐疑地看著我,不吭聲,甚至大氣都不喘,然后,默然地指向一個方向。
我不停地向那個方向走,不停地打聽。
一個大院堵在路頭。大院門口,橫七豎八地蹲著躺著三四十個人。他們看到我時,騰地跳起來。我被嚇了一跳,以為遇上傳說中的江盜———他們向我狂奔而來。我還沒來得及做出逃跑的動作,就被他們淹沒了。
一瞬間,我眼前交替出現(xiàn)數(shù)十張紙片和照片。我眼睛被晃花了,四周回蕩著各種喘氣聲和口臭味。鎮(zhèn)定下來后,發(fā)現(xiàn)他們爭先恐后展示在我眼前的紙片和照片上,都是一具具模糊不清的尸體,有的腫脹變形,有的已經(jīng)腐爛,連面部也只是一個輪廓而已。而我眼前真實的面孔居然也是模糊的,雜亂的,像不斷變化的幻影。經(jīng)過一番搶位,照片上的臉和真實的臉在我眼前突然靜止而清晰了———他們在等待我開口說話。有一張黑臉,磨盤一樣霸道地橫亙在我面前,幾乎碰到我的鼻子了。
我不再后退,不再驚慌。我也動彈不了,我身上各個部位都被他們的肢體卡住了。我定定神,發(fā)現(xiàn)他們并不是要傷害我。他們一聲不吭,一雙雙亮閃閃的眼睛盯著我。我能看清他們臉上迫切而僵硬的表情,能感受到他們眼神里的殷殷期待。
口臭味一陣一陣向我襲來。四周一片寂靜。
肖夏?沒等我開口,人群里突然發(fā)出叫聲,狗日的,是你啊肖夏!
一飛?我認出了一張曾經(jīng)非常熟悉的臉,也叫一聲,同時驚愕了———因為對方也驚愕了。
在我們相認后,人群集體發(fā)出一聲合唱般的嘆息,跟著就散了,歪歪扭扭一晃三搖地回到原處,有的繼續(xù)在原位坐下,有的撒尿、抽煙、提褲子、吹口哨,旁若無人懶懶散散。一個五大三粗的黑臉漢子———就是把臉貼到我鼻子上的家伙,飛起一腳踢在一個矮胖子的屁股上。矮胖子正在撒尿,沒有防備背后一腳,不情愿地栽進身前的蘆葦蕩中,轟地噴濺出數(shù)米高的水花。大黑臉哈哈大笑著,一蹦三尺高。而另外幾個撒尿的家伙怕也挨上一腳,提著褲子跑了。
顧一飛對不遠處的胡鬧毫不分心,他驚愕依舊地掀起我的衣角說,你……怎么這樣啊?
我穿一件囚服。這是我最新的衣服了。我不覺得囚服有什么不好。我也不覺得它會像刺青一樣證明我的身份。相反,我覺得還有些體面。衣服新是一方面,重要的是,能身穿囚服招搖過市,更加說明我不是壞人。我確實就是這樣想的。我的思維一直都處在簡單階段。
一飛見我不理衣服的事,立即拋出另一個問題,你怎么來啦?
這還用問嗎?我想。
你來這里干什么?
可能是覺得問題太多了吧,一飛用手上的紙片扇自己的嘴,隨即又把紙藏到屁股上。我知道,紙上是一具尸體。一飛尷尬地一笑,說,是的,你說過要來的……來吧,來了也好。不過肖夏,這會不是逮鰻苗的時候。鰻苗嘛,冬春之交,就那么三五天時間,放個屁就結束了……你來了也好,正好我缺人手。
什么叫也好?什么叫缺人手?我心里犯起了嘀咕,感覺他不像是發(fā)財?shù)臉幼樱幌袷掷镉形迦f根金條的暴發(fā)戶,相反,還有些失魂落魄窮困潦倒。
一飛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恢復了正常的樣子,挺一下胸,口氣很大地說,要想富,走險路,你來就對了。來,我?guī)憧纯次业慕凇?/p>
他不說海,不說江,而是說江口,而且是我的江口,覺得他還是挺霸氣的。我們翻過防浪大堤,沿著兩邊都是蘆葦?shù)男〉纴淼浇叀N規(guī)状瓮悼匆谎坶W爍不定的尸體,好奇他為什么要拿一張死人的照片。而且他的同伴也是人手一張,內(nèi)容雖然不一樣,都是死人卻是一致的。一飛不急于解釋,而是大聲說,你以為江口里只有鰻魚是寶啊?錯。我等著他繼續(xù)說下去,他卻指著江心被霧靄籠罩的一團黑影說,那是什么?我說,我查過地圖了,應該是崇明島吧?一飛又嚴肅地大叫一聲,錯,那是舌頭。如果是青天白日,如果你坐在直升飛機上,你會看到一張大開的嘴,吞吐著小魚小蝦,看到?jīng)]有?那些小不點,都是萬噸貨輪,都被這張嘴一口一口吞進了胃里。看看江邊,這些江岔,像不像豁齒?我把目光從遠處收回,看江岔里擠擠挨挨擁著無數(shù)條各種式樣的船。再看一飛,他的神情逐漸趨向自豪。這才是我想象中的一飛。一飛說,看,那條大船,就是我的。我看到江岔里停著無數(shù)條小船,沒有哪一艘特別大,都像水汪里的一窩小魚。一飛稱長江口的萬噸貨輪為小不點,為小魚小蝦,稱他們的小舢舨為大船,這樣的反差,進一步讓我覺得,一飛是個人物了。看到?jīng)]有?一飛看來一定要在我面前顯示下實力了。我定睛細瞧,終于看到一條船幫上刷著藍白兩色油漆且斑駁陸離的鐵皮船了。我手一指,那條。一飛說,錯。我又指一條相對大些的,那條。一飛提高嗓音說,錯,是那條。我看到他手指的方向,是一窩更小的船。一飛眉飛色舞地說,船不在大小,關鍵是船老大要牛逼,我使的那條船,別看只有幾噸十幾噸,在我手里,就是一條巨輪,不沉的巨輪。我也熱血沸騰起來,跟著他伸出的手臂,在江口檢閱一番。我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說,一飛,今天怎么不下海呀?一飛又向遠處一指,看到?jīng)]有,風來了,下午有七八級大風。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遠方是海,是天,再遠是海天一色,哪有風啊?就是我們所站的江邊,也是風平浪靜。看看風頭的云,一飛又說,看到?jīng)]有?你以為風縮在被窩里啊?它已經(jīng)伸出頭了,看,跑起來了,跑起來了。我還是什么也沒看到。但是,一縷小風從我臉上拂過,我是明顯感覺到了。接著,小風便連續(xù)不斷地吹到我臉上。來了吧?一飛得意地說,這就是風,來無影去無蹤,回吧,一會就起浪了,浪會打到你身上,當心被卷進江口。
我們往“閘口”回時,風已經(jīng)鼓起了我的囚服。
“閘口”的那些人還在。他們看到我和一飛回來時,都露出友好的笑容。其中一個矮胖子(就是被大黑臉踢進蘆葦蕩里的家伙)還大聲說,晚上要喝兩杯了。一飛兇狠地指他一下,說,沒你事。又指著一個瘦子,排骨,晚上叫朱四燒幾個硬菜,為我朋友接風。胖子立即苦下臉來,憑什么啊一飛,我也去好不好?一飛隔著數(shù)米遠啐他一口,這是答應他了嗎?我突然覺得,這里的人,誰說話都喜歡大聲,不像在說,像是在喊,喜歡把嗓子調(diào)高八度。我在人群里找那個大黑臉(我感覺他算個人物),沒有找到。
穿過一個水泥鋪地的院落,是一排高大而堅固的平房,平房的門大開,門框上黑乎乎油膩膩的。進門是紅磚隔開的一個個房間。一飛把我領到其中的一間,一股惡臭味直鉆我鼻子。我瞬間想到我勞改十多年的農(nóng)場,說真話,這里的環(huán)境比勞改農(nóng)場差遠了。屋里還有一臺黑白電視機,十二寸或十四寸吧,一直閃著雪花。一飛手扶一下天線,屏幕上出現(xiàn)了畫面。一飛松了手,跟我一笑,意思是,這電視還能看。但一飛的笑只是蜻蜓點水,立即就消失了,他臉上的肌肉僵硬而局促。傻瓜都看出來,他對我的到來并不熱情也并不歡迎。他把手中的紙片往床上一扔,把倒在地上的三條腿方凳一腳踢到我面前,屋里唯一的方凳奇跡般地站立起來。我急忙扶住,坐下。現(xiàn)在時令不對,一飛面色嚴峻地說,鰻苗大戰(zhàn)早就結束了,下一場大戰(zhàn)還要等到大半年以后,開門見山吧,肖夏,我現(xiàn)在的工作是撈尸,撈尸你懂嗎肖夏?我似是而非地點一下頭,心想,看出來了。這時候的一飛,已經(jīng)盤腿坐在床上,腳丫子下正好是那張尸體照。對,一飛用腳丫子夾起那張紙,聲調(diào)突然快樂起來,每天都有長江上游的人來認尸———誰不想見親人最后一眼?誰不想自己的親人魂歸故里?我們只收取少許的撈尸費和保管費,他們就和親人團聚了,知道吧肖夏,我們是在做公益善事啊。一飛話音剛落,院子里響起喧嚷聲,和轟隆而過的風聲糾纏在一起。喧囂聲讓一飛精神為之一振,幾乎要往外沖了。與此同時,那個叫排骨的瘦子飛進屋子,像被風捅進來一樣,大喘著氣。一飛喝問道,誰的?排骨半天才說,胖狗的……胖狗的狗日的。我沒聽懂排骨的話,前半句是肯定的答復,和后半句聯(lián)系起來,這種罵人的話也太奇特了。一飛聽懂了,他大笑一聲,說,該輪到胖狗吃一口了。經(jīng)一飛這么說,我也聽明白了,有人來認尸了,是胖狗撈上來的尸體。胖狗?就是那個跌進蘆葦蕩的家伙?我主觀地認為,并沒有說出來,但一飛已經(jīng)聽到我心里的話了,對,就是他,胖狗。
至此,我知道一飛真正的職業(yè),也知道這群人的真實身份。我突然覺得,我是不是不該來?我撞破了一飛發(fā)了大財?shù)呢斨餍蜗螅瑫粫屗婚_心?不過他似乎并不在意。可接下來我該怎么辦?去長江口撈尸,我行嗎?胖狗手里的尸體賣出去了。他理所當然地發(fā)了一筆小財。可如果賣不出去怎么辦?哪有這么多來路不明的尸體?自殺?謀殺?失足?找尸的人會有這么多嗎?撈尸的工作合法嗎?我腦子里全是問號,這些問號糾結著,變成一具具尸體,被江水浸泡過的尸體,像漁民晾曬的白條魚,清晰而醒目。
晚上歡迎我的酒會沒有胖狗,就一飛、排骨和我三人。酒席設在一飛的房間里,沒有桌子,床面前放一只長方形的子彈箱,子彈箱上抹著黑色的油污和湯汁。能坐的只有三處,一處是我坐過的三條腿的方凳,一處是一個倒扣過來的柴油桶,另一處是一飛比豬窩還亂的床。我們把子彈箱圍在中間,子彈箱上,是排骨弄來的酒菜。排骨夠狠了,菜都是面盆裝的,一盆紅燒雜魚,一盆紅燒雞塊,還有兩瓶湯溝大曲。排骨憤憤不平地說,胖狗賺大了,那破尸賣了一萬,屁眼都笑裂了,請大伙下館子去了,狗日的。一飛吐一塊雞骨頭,安慰道,別急排骨,你手里沒有尸不假,可你有好幾條腿啊,不差給他們。我聽了,心里一緊,好幾條腿?我筷子上正夾一塊雞腿肉,手一抖,掉回盤子里,我再沒有勇氣去夾了。我把筷子放下來,強忍著心里的惡心。可雞腿和尸體的腿,依然交替出現(xiàn)在盤子里。我把臉別過去,明明聽到門外呼呼的風聲,各種腿就是消失不去。我只好也端起酒猛喝一口。一飛和排骨似乎一點也不介意,他們堂而皇之地談論尸體和腿,談論價錢,就像在玩弄自己的腳丫子,就像在說一個日常的話題。排骨說,我那幾條破腿……就你這條腿還有希望———狗日的,其實胖狗的尸至少有我半條(腿),他撈尸時我見眼了,見眼有一份,狗日的不講規(guī)矩了。一飛大度地說,別計較了,你光見眼不行,得幫他一把才作數(shù)。排骨顯得十分傷心和失落,眼里噙著淚,端起大碗酒,咕嘟就是一大口。一飛踢他一腳,仗義地說,等我這條尸出手了,算你兩條(腿)。排骨又喝一大口,抬起頭來時,已經(jīng)淚流滿面了。他哽咽著,對著我的肩窩就是一拳,兄弟,你來對了,一飛是真朋友,你要是對他敬一寸,他就對你敬一尺。你要對他說真心話,他就把心扒給你。你就是對他半心半意,他也給你一顆透鮮的心,透鮮,懂嗎兄弟?我說懂懂,我來就是投奔一飛的,是吧一飛?一飛說,不用說了,來,咱三弟兄,透一杯。透一杯,就是干掉眼前的一碗酒,我估摸一下,這一碗不會少于三兩,差不多有三兩五了,喝下去,我就醉了。一飛和排骨都是一飲而盡。我喝了三口,也把烈酒干了,衣服上滴了不少。排骨不知是心疼拋灑的酒,還對我的囚服感興趣,他瞅一眼,又瞅一眼。一飛眼睛也迷離了,他正準備夾菜,順勢用筷子指著我說,扒了,扒了扒了,穿成什么樣啦,扒!排骨也說,穿這樣干凈,怎么上船啊。排骨沒有認出我的囚服,說罷,抓起面前的一堆雞骨頭和魚刺,砸到我胸前,還把雞爪一樣的臟手在我胸前涂抹一番,雞汁、魚汁把我衣服上涂成一幅抽象派的畫。排骨得意于他的作品,哈哈大笑著,摸起酒瓶,又倒酒了。排骨端起酒,碰一下一飛面前的酒碗,懺悔地說,我不是人一飛,我還想弄條船自己玩,我他媽配玩船嗎我?我他媽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我?我有這種想法對得起你一飛嗎我?排骨自說自話,把碗里的半碗酒又干了。排骨手里的碗掉到地上,頭一低,趴到子彈箱的一堆雞骨上,不動了。
我也喝多了。我真是賤骨頭,明知道這樣喝酒非醉不可,還是喝了。
我現(xiàn)在躺在床上,對,肯定是床了,我摸到了席子,還摸到了一側的墻壁,我搖搖屁股,還聽到吱呀聲。我四周一片漆黑,腦殼子昏昏沉沉,搖屁股時還鉆心地疼———不是屁股疼,是頭疼,而且到處都是酒臭味,酒臭味并不是固定的,而是在我四周橫沖直撞。這是什么地方?怎么睡進來的?喝到什么時候?我完全失去了記憶。我努力回憶著,想把我失去的記憶找回來。能找多少找多少吧。我人生中不能缺失這么一小段。雖然我的人生已經(jīng)缺失了很多,但是我不能再缺失了,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段。記憶的閘門漸漸延伸,不,是后退,后退,胖狗賣尸了。院里的風聲。我們喝酒。排骨在我胸窩亂畫亂抹。胖狗醉醺醺跑回來,大叫著餓死了,餓死了。然后,硬是把排骨的腦袋扳起來。排骨睜開眼,一邊罵他舍得喝酒舍不得吃飯,一邊給他裝一碗大米干飯。我看到,排骨在裝米飯之前,把他面前的一堆魚骨頭和雞骨頭墊在碗里,在上面加上米飯,還用鍋鏟按結實了———排骨沒醉啊。我看胖狗端著米飯,看他短粗的脖子,擔心他會被卡死。但是胖狗接過碗,狼吞虎咽,不消幾分鐘,就把一大碗飯扒進了肚里,碗底半碗的魚刺雞骨也被他吃得一干二凈,更讓我驚異的是,并沒有聽到他咬嚼的咯嘣聲。胖狗放下碗,順口氣,沖一飛吼道,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大黑臉搶走我兩條腿?一飛,哥,親哥,我那條船送你了,我那條破船,不玩了,寶馬配英雄,哥別嫌棄我那小船破,小弟以后就靠哥了。排骨,給老子上酒。胖狗端起酒碗,碰一下我的碗邊,這位兄弟,你投奔大哥投對了,來,我敬你一杯,干!
對,記憶就從這里丟失的,我干下這碗酒,就沒有記憶了。再往后,就是我現(xiàn)在醒來了,在回憶了,在躲不開臭味的房間里干惡心了。那么,這是一段多長的時間?我腕上的表還在,但是看不清幾點幾分。我口干舌苦,眼睛酸澀,想睡覺,想喝水,什么水都行,江口那么多水,為什么沒人給我一碗?水水水……我也學著他們大聲說話,水。我的聲音聽起來好可怕,仿佛在嚎叫。
來了,來了肖夏,給你水肖夏。
一個清悅的女孩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誰在說話?誰家小姑娘?多么熟悉的聲音,多么甜美……榮榮?這不是榮榮嗎?果然是榮榮,榮榮身穿白色連衣裙,從藍色天空飄逸而下。榮榮恬靜地微笑著,半隱半露著潔白的牙齒,手拿一瓶汽水,飛到我面前。我已經(jīng)聞到汽水的酸甜味了。我伸手去接汽水,可怎么也接不著。而榮榮再次飄起來,向天空升去。我踮起腳尖。我也想飛。我似乎也飛起來了,可榮榮還是離我越來越遠。我急了一身汗,驚醒過來。我心里慌慌地跳。多么奇怪啊,會在異地的江邊,見到榮榮,雖然是夢,這樣的見面還是讓我心生感動,榮榮,剛才真的是你嗎?你從天國看我來的嗎?你還那么年輕,美麗,還那樣善良,純潔。我坐起來,懊悔這個回籠覺太短暫,懊悔沒有和榮榮多說幾句。我頭痛欲裂,但我還是仰望上蒼。我看到一絲亮色,雖然微弱,也足以讓我興奮,那是天國的一扇窗,專為榮榮開放的窗。我試圖從一抹亮色里再次看到榮榮。而我看到的是幾顆星星。
我下床,沿墻摸索,果然摸到了燈繩。
這是一間高大而空曠的房子,除了一張床,還有床頭的半桶水。我捧起桶,一口氣把桶里的水喝了,肚子立即鼓脹起來,同時也好受了不少,頭疼的癥狀也減輕了。我推測,這應該是那排大房的一間,應該是一飛為我安排的宿舍。如果不出意外,或者我心甘情愿,這兒就是我以后的家了。我下意識地看一眼那扇窗戶,滿心地希望剛才的夢境重現(xiàn)。想著那短暫而逼真的夢,榮榮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榮榮,久違了,原諒我很久以來才這么認真地想你。十多年前,江陰老城一個燈光旱冰場上,許多人在溜旱冰,這是剛剛在小縣城青年人中流行的運動,我們很快就成為其中的佼佼者,特別是大指、榮榮兄妹,還有張龍、張虎兄弟,盼盼和她最要好的問題少女李洋洋,當然,我也算一個,還有一直躍躍欲試而沒人帶的顧一飛。相比一飛,我幸運多了,大指喜歡帶我,他和張龍張虎兄弟似乎很要好,又似乎常常因為什么事而爭執(zhí)。我就成為大指最推心置腹的朋友了。大指喜歡穿一條喇叭褲,褲腳的直徑是一尺二,而且掃在地上,比張家兄弟要寬一寸多,尖頭皮鞋也比張家兄弟的皮鞋要尖細一些。張家弟兄的標志性穿著,是領子又長又尖的粉紅色花襯衫以及披肩的長發(fā)。他們都是時髦青年,溜旱冰的技術也不相上下,即便是我心里向著大指,我也不得不承認,張家兄弟依然是旱冰場上屈指可數(shù)的王子。而顧盼盼、洋洋和榮榮,她們的技術就有高下了。特別是榮榮,她膽小,雖然起步不比他們晚,但一直不敢溜,都要手扶欄桿。至于我,技術差是因為沒有旱冰鞋。榮榮溜一會兒,會把旱冰鞋借給我溜幾圈。所以,榮榮不能像盼盼和洋洋那樣成為旱冰場上的冰花,與我常借她的鞋也有關系。那天傍晚,工人文化宮露天旱冰場上的燈光還沒有亮,黃昏正在來臨。榮榮一手扶欄桿,一手解鞋帶。我就站在她對面,近在咫尺地看著她,她光潔的腦門上有一些汗跡,秀雅的鼻尖上似乎也有細密的汗珠,脖頸里空蕩蕩的,能看到她很深的領口,能看到領口里小小而精美的乳房。我很緊張,有點喘不開氣。好在榮榮很快就脫掉旱冰鞋。當她把旱冰鞋推給我的時候,也同時直起腰來。但是,她的眼睛卻突然定住了。我順著她目光看去,燈光球場一側的梧桐樹下,顧一飛正向她傻笑揮手。榮榮收回目光,笑著說,小屁孩,不愛理他。我和榮榮同時在人群里找顧盼盼。因為我們都知道,顧盼盼要是看到她弟弟跑來了,會毫不留情地把他揍回家的。盼盼正和洋洋手推手地溜滑,身姿優(yōu)雅而妙曼,洋洋涂著灰色的唇膏、指甲油和眼影,盼盼的唇膏和眼影是更為夸張的玫瑰紅,兩人都翹起圓滾滾的屁股,挺著胸,一邊轉圈,一邊做著花哨的動作。在她們兩側,跟著的溜冰者像魚群一樣。突然間,張龍張虎兄弟跟上了盼盼和洋洋。他們只是對一下眼神,迅速就變成了張龍和盼盼、張虎和洋洋的組合了。冰場上突然響起一聲嘹亮的口哨,接著便是嗷嗷的起哄式喝彩。張龍和盼盼、張虎和洋洋顯然很享受這樣的贊美,他們在旱冰場上當仁不讓地成為了焦點。我?guī)缀跻创袅恕s榮驚訝地感嘆道,多好呀!又看著我說,你傻站什么呀,上呀。榮榮臉突然紅了,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已經(jīng)伸出雙手把我推進了冰場。我踉蹌一下,才混進人群里。我全神貫注地保持著注意力。因為我知道自己的水平,還不能一心二用,還不能一邊溜一邊做著瀟灑的動作,我連剪著雙手的燕子形動作都不敢做。即便這樣,我還是摔了一跤。我被一個家伙帶一下,沒有保持住平衡,摔倒了。溜冰摔倒是正常不過的。我小心地滑行到邊欄。隔著滑動的人群,我看到了榮榮。我以為榮榮會看到我摔跤的狼狽相。沒想到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她正在和顧一飛說話。不知什么時候,顧一飛已經(jīng)跑過來了,他站在圍欄的外邊,趴在欄桿上,正吃著雪糕。榮榮也在吃雪糕,和顧一飛說著什么。我看到顧一飛張開大嘴笑逐顏開。我心里難受———突然難受起來。那種難受實在是不好形容,酸酸的,恨恨的,苦苦的。我知道都是因為顧一飛,我的好朋友顧一飛,他怎么會去和榮榮搭訕呢?就是因為他有錢請榮榮吃雪糕嗎?顧一飛家是雙職工,特別是他父親,是磷肥廠黨委書記,家里有錢。我要有錢我也請榮榮吃雪糕,喝汽水。顧一飛還在傻笑,榮榮可能也在笑吧?他們在談論什么呢?有什么事這么好笑呢?有什么事還會比張龍和盼盼、張虎和洋洋的溜冰更精彩呢?我突然怨恨起榮榮來。后來有無數(shù)次我都不能原諒我怎么會怨恨榮榮。而當時,我內(nèi)心確實是真實的怨恨,怨她怎么不把雪糕扔到顧一飛的臉上。就在我心煩意亂時,令我高興的事情發(fā)生了,顧盼盼像是神兵天降,閃電一樣滑行過去,一把抓住顧一飛。顧一飛手里的雪糕掉到地上。顧一飛掙扎著,要掙脫姐姐的手。也許盼盼對他的掙扎更是惱羞成怒,伸出另一只手去抓他衣領。這一抓就抓出了顧一飛的假領子。圍觀的人哄堂大笑。盼盼也笑了。顧一飛卻哭著跑了。這對顧一飛是個莫大的羞辱。假領子對于少年顧一飛,就像女孩被當眾扯了胸罩一樣。就在顧一飛和姐姐短暫的爭執(zhí)中,榮榮已經(jīng)悄悄退到一邊,她紅著臉,裝著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后,又突然四下張望———榮榮在找我嗎?是的,榮榮在看到我時,跑過來。榮榮搶過我準備給她的旱冰鞋,又小跑著走了。榮榮,榮榮。我在她身后喊。榮榮頭都沒回,裙擺快節(jié)奏地擊打著她勻稱的小腿,急步消失在路燈的暗影里。我可沒得罪榮榮啊?難道我心里的暢快叫榮榮知道啦?
說真話,十多年來,我在夢中見到榮榮還是頭一次。而且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算起來,榮榮跳江自殺已經(jīng)九年了,是在我坐牢三年多以后的初夏,對,就是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榮榮死了,我早已認可了這個殘酷的事實。我最后一次見到榮榮是在萬人審判大會上。那是1981年年末,我清楚地聽到審判長宏亮的宣判聲,顧盼盼等六人被判死刑,立即執(zhí)行,李洋洋、張龍、張虎兄弟等多人被判處無期徒刑,十多人被判有期徒刑,有期徒刑的人里就有我。我的刑期是十六年,是有期徒刑里最高的。當我聽到宣判結果時,并沒有覺得十六年意味著什么,只是解脫地長出一口氣。我抬起頭來。我一眼就看到人群里一雙驚疑的大眼睛,正是榮榮。榮榮迅速躲開我的目光。我羞愧地低下頭。
這個夢境是最好的醒酒劑。我的腦殼不再那么疼。我想小便。我放開門,來到院子里。
江邊遛來的小夜風有些涼意。我知道現(xiàn)在剛過午夜,許多人已進入夢鄉(xiāng)。天上有零零落落的云,有忽隱忽現(xiàn)的星星。如果榮榮在天上,她會看到我嗎?她知道我加入撈尸隊伍嗎———我覺得我會留下來,和顧一飛一起打拼,開創(chuàng)我的人生。
我到達朱灘的第三天,就隨一飛上船了。上船之前,我還將信將疑,真的是前晚喝醉啦?真的睡了二十個小時?一起上船的排骨只是笑。這家伙一點歉意都沒有,笑得特別自豪,以為把我灌醉就是立了大功。一飛站立岸邊,對著江口挺挺胸,揮揮臂,秀秀胸肌。然后飛身跳上船。他上船后瞥一眼江堤方向。精明過人的排骨發(fā)現(xiàn)了一飛的眼神,討好地說,狗日的胖狗,盡他媽嘴花,大黑臉遲早會弄死他。一飛哈哈一笑,放心,他走不了我手心,他那條破船,已經(jīng)姓顧啦。啟航!
我們的船是一艘破舊的鐵皮船,動力是支在船尾的一臺黑乎乎的柴油機,冒出的煙也像一根黑色的柱子。掌舵的是排骨,始終一副鬼鬼祟祟的樣子。一飛坐在船頭,鎮(zhèn)定自若胸有成竹。我在中間的艙位,半蹲著,手扶船幫,盡管裝得淡定,事實上心里十分慌張。船并不像我想的那樣顛簸。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對排骨不放心,是因為他太瘦了還是喝酒時對我下手太狠的原因?小船離岸后,向?qū)掗煹慕隈側ィ瑖栏竦卣f,我們行駛的水面,已經(jīng)不是江,是海了。瞬間,我們的小船就像一片樹葉,輕飄飄的,太單薄、太渺小了。
我們沿長江口外的北槽水道駛向茫茫大海。有許多大船從我們身邊駛向江口方向。我們避開這些龐然大物,半小時后,已經(jīng)望不見岸線了。四周黑茫茫的全是水。
小船突然出現(xiàn)大幅度的起伏。
一飛看著我,大聲說,別怕,這是涌。海里行船不怕浪,就怕涌。或許是為了證實涌的可怕,船艄一下子幾乎豎了起來。一飛摔倒在船板上。隨即,船頭又一頭栽下去,幾乎要插進深海。我雙手抱緊船幫上的欄桿,心想,就是翻船了我也不松手。排骨抱著鋼管舵桿,身體幾乎做了一個托馬斯全旋的飛行動作,他尖著嗓門說,返航吧?一飛說,從32號燈浮處繞一圈,讓肖夏感受一下,難得啊這大涌。我知道了,這次出海的主要目的,就是讓我感受一下,我說怎么只有我們一條船,怎么沒帶網(wǎng)具?我不知道對我的測試是不是合格。小船在大幅度前仰后合時,我確實恐懼、驚慌。但是排骨不是也怕了嗎(也許他天生就是怕事的模樣)?一飛不會因此找借口把我趕走吧?我也學著一飛的樣子,強裝鎮(zhèn)定。排骨穩(wěn)定好情緒后,大喊道,張小鍋保佑我們。一飛哈哈兩聲,表示認同排骨的話。排骨又喊道,真要遇到張大哥,我一定把他撈上來。一飛說,他不值一分錢了。又說,小鍋對你也不錯的。排骨得意了,那是,我人緣好。我從他們對話中聽出來,張小鍋是他們的同行,應該淹死在這一帶。
約半個小時,小船才繞過一個巨大的燈浮,往回行駛。
明知往回是逆流,感覺卻快了許多。涌還跟著我們,如影相隨,不像浪那么暴躁、急促,仿佛在使著暗力,悄悄較勁。直到快駛進長江口時,涌才小一點,跟著突然就消失了。我看到兩側的岸,看著屁股底下相對平穩(wěn)的小船,心里踏實許多。一飛講一句什么笑話,我注意力沒集中,沒有聽清。他又指示排骨船走北灘。我聽清了。北灘,顧名思義,是靠近北岸灘涂的水道。
北灘有成片的蘆葦。正是漲潮期,渾濁的江水只露出蘆葦?shù)纳翌^。我們的小船貼著蘆葦逆流行駛。岸就在身邊。淺灘上有水柳,水柳下是茂密的水草,水柳的那邊就是江堤,能看到江堤上行駛的車輛。我心里不僅踏實,還多了份欣賞的愜意。可能是臉上露出輕松的笑容讓一飛發(fā)現(xiàn)了。他說,從這兒跳下去,你能游到岸上?我看著江水,拿不準,因為水里漂浮著不少雜物,有蒲包、席片,還有白色的塑料泡沫。我還看到一頭腫脹的死豬,身上纏著捕魚的絲網(wǎng),加上近岸的水草和未知的水底元素,會受到阻礙的。如果不幸撞上一頭死豬,不把我嚇死了,也把我臭死了。一飛沒等我回答,就說,開玩笑開玩笑……一飛的話沒有說完,就大叫一聲,停,停機!一飛的眼睛像錐子一樣望向江中,眼珠子射出的金光穿透了江水,江水在他的目光中劃開一條縫隙,縫隙里忽隱忽現(xiàn)浮著一具物體。這時候我才感受到排骨的敏捷———他不但讓船停下來,還讓船梢橫過去,擋住了物體。與此同時,一飛已經(jīng)操起了卡在船幫上的巨型網(wǎng)兜,準確地網(wǎng)住了水里的物體———其實我已經(jīng)意識到,那是一具尸體。我看到寬松的白色衣裙,看到飄蕩的黑色長發(fā)。我的心跳驟然加快,節(jié)奏比突突空響的柴油機還響亮,甚至轟響聲也蓋過了柴油機。這太他媽神奇了,完全是誤打誤撞,居然撞上了尸體。我想,哪里是尸體啊,就是錢財啊,就是黃金啊。一飛顯然很有經(jīng)驗,他穩(wěn)住網(wǎng)兜,小心地上提,拉近。排骨大叫一聲,鮮尸,哈哈哈是鮮尸我操!一飛迅速跟他瞪眼。排骨反應更快,呸呸兩聲后,又扇了自己幾個嘴巴———對尸體不敬的自我懲罰。我插不上手,看著一飛。一飛果然想起了我,他說,肖夏,你去幫排骨穩(wěn)住舵。我就跑到船梢,抱著舵桿。排骨說,拿住了,別動,別動就行。我把舵桿緊緊抱著,看到一飛和排骨小心地把尸體起到船上。
是一具女尸。
整個過程,一飛和排骨都很謹慎,就像落水者還活著一樣,生怕弄疼了她。或者撈起的是自家的姐妹。從衣服的鮮艷度上和死者的肌膚上可以判斷,這確實是一個溺亡時間不長的年輕女性,她臉色蒼灰,像浮著一層白霜,眼睛微閉,烏紫的嘴唇半開半合,長發(fā)凌亂了,從額頭遮住了半張臉,正靜靜地躺在中間的船艙里———就是我一直蹲著的地方,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以為她就是一個熟睡的鄰家姑娘。我開始不敢看,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并且還有一些奇怪的心理活動:死人也無非就是人死了而已;活人我都不怕,還怕死人;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就是我們身邊的親人也不例外,比如十多年前被槍斃的好朋友顧盼盼……我怎么想起顧盼盼啦?我下意識地抬眼看顧一飛。這一看,嚇我一跳,一飛正定定地看我,嘴唇戰(zhàn)栗,臉色和艙里躺著的姑娘別無二致,完全是另一個人了,什么事把他嚇成這樣?我再看躺著的姑娘時,我的心也一下抽緊了,就像被蒙在真空塑料袋里一樣,喘不開氣———艙里躺著的,怎么是榮榮?這是一個驚天的發(fā)現(xiàn)。我像被子彈擊中了要害,出現(xiàn)短暫的窒息和抽搐。天啦,榮榮……我明白一飛為什么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他顯然也認出了榮榮。榮榮,我聽到我內(nèi)心的呼喚。榮榮一動不動,不,她動一下———小船啟動了。排骨不知道船艙里的尸體是我和一飛熟悉的童年的玩伴和少年的好友,他興高采烈地說,返航嘍。但他馬上就發(fā)覺氣氛的異常,發(fā)現(xiàn)一言不發(fā)臉色難看的一飛,發(fā)現(xiàn)一飛超乎尋常的緊張。在排骨看來,盡管對尸體的尊重是這個行業(yè)優(yōu)秀的潛規(guī)則,但也不至于肅穆到這個份上啊。我已經(jīng)清醒過來,完全清醒過來,知道她不是榮榮。榮榮已經(jīng)死了九年了。相信一飛也是清醒的。但是這樣的境遇,就像心頭的傷疤在毫無預知的情況下被突然揭開,鮮血重新噴涌,遙遠的記憶涌上心頭……
那是周三一個陰晦的下午,一切看起來都很平常,江邊公園里有老人在散步,公園里的露天電影院空空蕩蕩。我和大指騎著自行車沿露天電影園轉一圈。大指騎一輛長征牌加重自行車,后衣架上載著榮榮。榮榮脖子上掛著白色的旱冰鞋,嘴里吃著冰棍,因為大指愿意帶她玩而顯得特別開心,臉上的小酒窩忽閃忽閃的,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榮榮說什么我都愿意聽,但她突然略有憂傷地說,顧一飛連旱冰都不會溜,我就不答茬了。榮榮仍然自說自話,顧一飛真可憐,還沒聽過鄧麗君的歌,顧盼盼太霸道了,憑什么把顧一飛管得那么死?大指幫了我的忙,大指說,天底下像我這樣的好哥哥哪里有啊。榮榮并不領情,撅著嘴說,哥你還說,你有時也不帶我玩的,當我不知道?大指轉頭跟我擠一下眼,表示我們對榮榮共同隱藏著一些秘密。大指說,該帶你玩我一次都不落,不該帶你你就在家偷偷聽鄧麗君吧。榮榮就把嘴撅得更厲害了。
我們的目標不是露天電影場。電影場的露天電影只有周末才上演。我們的目標是和露天電影院隔著一個人工湖泊的防空洞。防空洞建在公園邊的小山上,張龍張虎兄弟、顧盼盼、李洋洋和河東街的二疤頭他們,早在幾天前就密謀好了,今晚要在防空洞跳舞。據(jù)大指透露,他們已經(jīng)跳過幾次了,還跳過裸體舞。榮榮剛才說大指有好幾回不帶她玩,就是指跳舞的事。不要說榮榮,我也只是聽說過。所以,大指說來防空洞踩點,我既興奮又緊張。
江邊公園小山上的防空洞實在太隱蔽了,四周種著高大而茂密的香樟樹,把洞口遮蔽得嚴嚴實實。我和大指騎著自行車已經(jīng)從洞口經(jīng)過三次了,當然,榮榮也經(jīng)過三次。一條窄小的柏油路通向洞口,這條路并不長,能看到不遠處緊閉的水泥門,雖然只是一閃而過,雖然那門感覺很小,仿佛美人的櫻桃小口。但我們看清四周并沒有埋伏,也沒有暗哨,甚至連一個人影都沒有。我們的偵察是成功的。當然,榮榮渾然不覺,她以為我們只是帶她兜圈。因此,榮榮才急不可待地說,去冰場吧,我冰鞋都帶來了,脖子都累酸了。肖夏,要罰你幫我拿鞋。我說好啊。我雙手撒把,接過榮榮遞來的冰鞋,掛在脖子上。榮榮的冰鞋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冰鞋,通體潔白,連滑輪都是白色的,旱冰場那么多旱冰鞋,沒有一雙冰鞋和榮榮的相同。榮榮的冰鞋就是一對潔白的鴿子,純情而高貴。但是,當我們第四次從防空洞門前經(jīng)過時,榮榮又改變主意了,她說不去冰場了,和你們一起玩。我是太沉不住氣了,脫口就說,今晚我們不玩。榮榮拉下臉,撒謊。我立即緊張了。榮榮又笑了。我的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把戲,讓她看了出來。她拿出一塊花生牛軋?zhí)牵p巧地剝開糖紙,咬一口,把另一半的牛軋?zhí)窍蛭遗e來,嘴角勾起詭譎的微笑,意思是說,帶不帶我玩?帶我玩就請你吃糖。我見到糖就咽口水,何況又是我最喜歡吃的花生牛軋?zhí)悄亍N沂箘叛室豢跐M嘴的唾液,伸手去拿。正巧遇上大指的自行車一顛,半塊花生牛軋?zhí)堑袅耍晃易孕熊嚽拜啛o情地輾過。我臉上可惜的表情一定太夸張了。我不停咽口水的動作可能同樣的夸張。榮榮臉藏微笑,有些狡黠和可愛,她把嘴里的半塊糖又咬了一半,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間,示意要塞進我嘴里。我看到榮榮的臉通紅。我也極不好意思,我的饞相也太丟人現(xiàn)眼了吧。但我還是把自行車靠近榮榮。榮榮準確地把四分之一塊花生牛軋?zhí)撬瓦M我口中。由于我害怕再有閃失,嘴巴張得奇大,差不多把榮榮的一只手都吞進嘴里。好在榮榮反應也極其敏捷,她迅速縮回手,拿出一方潔白的手帕擦拭我粘在她手上的口水,低下頭吃吃地笑。我把那四分之一花生牛軋?zhí)怯蒙囝^在口腔里翻動幾下,除了濃烈的甜,還有一種奇怪的味道。
但是,榮榮還是失算了,我沒有告訴她晚上的行動,這是大指對我的硬性指示。當然,我和大指也沒有陪榮榮溜旱冰。我們把她丟進工人文化宮燈光旱冰場,去向盼盼、洋洋她們匯報去了。臨走時,我看到榮榮咬著嘴唇,不看我,也不看她哥哥。她小睫毛眨巴著,臉上的小酒窩更深更可愛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做出某種決定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榮榮(宣判大會上不算)。
沒想到再次見到榮榮(權且這樣稱呼這具年輕的女尸吧)是以這樣的形式。
我睡覺的隔壁就是冷庫。這是三間沒有隔斷的大房子,和我們宿舍區(qū)的內(nèi)走廊不相通,另有一個鐵門進出。榮榮就被冷藏在冷柜一個巨型抽屜里。她身上已經(jīng)裹滿了白布。也拍了多張照片,全身的,臉部特寫的,都有。明天,照片就要寄到沿江的大小城市了。數(shù)個小時前,榮榮被迎下船時,引起“閘口”小小的轟動,這么優(yōu)質(zhì)的尸體真是多年難得一見。在迎接尸體的人群里,大黑臉和胖狗是我印象最深刻的。在冷庫處理尸體時,胖狗不停地罵排骨,罵排骨自私鬼,膽小鬼,小氣鬼。排骨邊忙邊和胖狗對罵,也罵他自私鬼,膽小鬼,小氣鬼。我能感覺他們?yōu)槭裁磳αR,胖狗一定是抱怨上船時排骨沒喊上他,而失去了“一條腿”的機會。排骨罵他基于同樣的理由,只不過情形有些相反,罵他為什么嘴一套做一套,沒有跟一飛上船,更沒有實際行動地把那條破船獻給一飛。一飛聽煩了他們的爭吵,讓他們閉嘴。他們的嘴根本閉不上,越罵越快樂,越罵越激烈,最后發(fā)展到互相慰問對方家庭的所有女性,慰問了女性的所有器官,而且越罵越不堪入耳。我聽了都覺得害臊。我更怕榮榮受到污辱。一飛也無心阻止他們的對罵,只是不斷地提醒他們手上輕些。我知道一飛是怕碰疼了榮榮。我也怕他們碰疼了榮榮。但排骨、胖狗等人顯然是這方面的熟練工,就是高度腐爛的尸體他們也能妙手包裹好———這是他們的信仰。他們敬尸體就像敬神一樣。因為尸體已經(jīng)不是單純的尸體。尸體會給他們帶來財富。他們?nèi)绻麑κw不敬,就是對財富不敬,就會得到報應。在白布裹到榮榮的頸部時,我看到一飛自然地接替了排骨的工作。一飛短了一截的左手小手指,把落在榮榮眉毛上的一片草葉劃掉時,一滴水珠落到了榮榮的額頭,那是一飛的淚。我看到那顆淚很沉重,似乎是硬硬地砸在榮榮的額頭上。如果榮榮真是熟睡了,就是被他淚珠砸醒也未可知。一飛麻利地完成了對榮榮面部最后的包裹。榮榮在他們的手里,在我的眼皮底下,迅速變成了一枚巨型的蠶蛹。
在他們把榮榮送進那只巨型金屬抽屜時,我鼻子酸了,眼淚奪眶而出。我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提醒自己,她不是榮榮她不是榮榮她不是榮榮,可眼淚不相信我的話,眼淚就像長江口的涌一樣,在我體內(nèi)澎湃著。
第二天,胖狗單獨請排骨去朱灘江鮮館喝一頓去了。胖狗也請了我,我沒去。因為一飛也沒去。胖狗對沒能請得動一飛表示足夠的遺憾。他敲開一飛的門,跟一飛賭咒發(fā)誓,說他沒有和我們一起上船下江,實在是被大黑臉拉去賭錢了。一飛對他近乎糾纏一樣的邀請突然暴怒,一拳砸在胖狗的肉鼻子上,要死快去死,你他媽再沒完沒了我把你扔進江里!說罷,一把撞上門,堅硬的門板又擊中胖狗紅腫酸疼的鼻子。胖狗捂住鼻子,兩眼汪淚地說,我是真心的老大……
自榮榮入柜以后,一飛就把自己關在屋里沒有再露頭。如果不是倒霉蛋胖狗,沒有人以為他還在屋里。我也不便去打攪他。我知道他也被榮榮的尸體震驚了。他關在屋里自有他的想法。因為大指說得十分清楚了,在我判刑后,到榮榮跳江自殺這三年多時間里,一飛和榮榮開始真正的戀愛。更確切地說,是一飛在追求榮榮,而且是狠命地追求。一飛的身高和心氣成正比例同時爆棚。如前所述,在短短不到一年時間里,一飛身高增長二十公分。我能想象出來,有了身高的優(yōu)勢,加上我已經(jīng)坐牢,缺少直接的競爭對手,一飛有理由相信他的魅力。何況,他對榮榮的愛是真實的,伸手就可觸摸到的。但是,一飛真正不能理解的是,榮榮對他的示好充耳不聞,雖然不表示拒絕和反感,也沒有明確認同。更讓一飛難以接受的是,榮榮在他的愛情雨露滋潤下,不但沒有更加鮮艷奪目,反而日漸枯萎,就像斷了根須脫離泥土的花朵。榮榮臉上的小酒窩不見了,那是因為榮榮不再笑了。榮榮白皙的長頸里再也不掛溜冰鞋了,那是因為榮榮不再去旱冰場了。她連最喜歡的零食———花生牛軋?zhí)嵌疾辉俪粤耍鞘菦]有心情享受美食了。榮榮突然就變成另一個人。一飛認識的那個榮榮,突然變成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榮榮。這樣馬拉松式的追求一度讓一飛非常痛苦,也讓一飛更加堅定地認為榮榮的冷漠,完全是因為我,因為我的牢獄之災。一飛也曾現(xiàn)實地責問過榮榮,肖夏有什么好?啊?他有什么好?一飛的口氣隨即又軟了,肖夏就是再好,他也要十六年才能出來,十六年,十六年你都三十多歲了。榮榮讓他閉嘴。閉嘴!榮榮厲聲說。榮榮突然變成一只小母狼,她鄭重地告訴一飛,我不愛你。一飛也不示弱,你撒謊!榮榮冷靜下來,說我不愛你不是因為肖夏,決不是。為什么?為什么?那是為什么?一飛幾乎是聲嘶力竭了。一飛的手指就是當著榮榮的面一刀切下的。一飛舉著滴血的手,看到?jīng)]有,我愛你!榮榮在短暫的驚愕之后,不再看他滴血的愛情宣誓,低下頭,自言自語說著什么,決絕地轉身離開。榮榮從此不愿再見一飛。榮榮經(jīng)常一個人發(fā)呆出神,經(jīng)常一個人自言自語。沒有人聽懂她在說什么,咕咕嘰嘰,咕咕嘰嘰,重復著同一種嘴型,發(fā)出同一種聲音,咕咕嘰嘰,咕咕嘰嘰。一飛也負氣不再找她。有一天,榮榮獨自一人來到江邊公園,沿防空洞門邊的臺階,拾級走上了山頂。榮榮的咕咕嘰嘰自然引起家人的關注,她走上山頂時,哥哥大指也尾隨而來,勸她盡快到磷肥廠上班———她因病請假快一年了,一飛的父親因為女兒跳裸體舞被槍斃而受到影響,調(diào)離磷肥廠黨委書記的崗位,到計經(jīng)委做一名有職無權的工會主席。新任磷肥廠領導不會再照顧榮榮了。榮榮如果超假不上班,很可能會遭到開除。這是一飛告訴大指的。大指在山頂?shù)耐だ锔妹弥v明了道理。榮榮什么道理都懂,她神情呆滯地看著哥哥,聽著哥哥說完,然后點頭,嘴里繼續(xù)咕咕嘰嘰,咕咕嘰嘰。就是這時候,一飛也找上山來了。這是一飛負氣不理榮榮三個星期后第一次來找榮榮。誰知榮榮看到一飛后,表現(xiàn)更為極端,仿佛條件反射一樣,突然躥出望江亭,向江邊狂奔而去。尾隨而來的大指和一飛,眼睜睜地看著榮榮縱身躍下懸崖,鵝毛一樣輕飄飄墜落進黃昏的長江里。那天的榮榮穿一條白色的連衣裙,在黃昏的墜落中像江鷗滑翔一樣美麗。可惜榮榮沒有像江鷗那樣貼著江面飛翔,她很快就在大指和一飛眼前消失了。
我知道,關于這一段敘述,略微有些渲染的成分,因為大指不會講得這樣詳細。但是一飛把自己關在房間一直不肯出來卻是真實的。
夜深了,我無心入睡,也沒有半絲睡意。我從房間走出來。院子里一片月光,清冷的月華灑在斑駁的水泥地上,有幾株矮小的蘆柴頑強地鉆出地面,在夜風中招搖。那個破舊的籃球架,張牙舞爪,面目猙獰,像一只怪獸。我耳邊響起蟲鳴,唧唧唧,唧唧唧,像少女低聲的啜泣。或而又呶呶呶,呶呶呶,像發(fā)問著什么。江邊特有的泥腥味在朦朧、冷僻的夜空縈繞,有仿佛的白光,在我眼前靈異地一閃而過,待我要捕捉時又不見蹤跡。我抬起頭,多少次下意識地望向冷庫方向,又在中途猛然收回目光,或者讓視線越過冷庫的屋脊,再下行滑落進院子里。我心里不知是冷是熱,不知是悲是憐。我不敢正視冷庫是真實的。不敢正視又想正視也是真實的。
最終,我還是向冷庫的鐵門走去。
讓我大為吃驚的是,冷庫的大鐵門沒上鎖。冷庫是“閘口”人的寶庫,雖然很多人都有鑰匙,但大家都遵守一個規(guī)則———開鎖進門、出門上鎖。因為此前聽說過搶尸的事。十幾個手持棍棒的男人,硬是把一具尸體搶走了。那是屬于張小鍋的尸體。張小鍋遭此一劫后,在“閘口”漸漸失去威信,最后變態(tài)一樣瘋狂下海,瘋狂撈尸,直至溺死在32號浮燈處,連尸首都沒有找到。從此“閘口”群龍無首,人人頭頂一方天,人人都是老大,人人又都不是老大。直至現(xiàn)在,一飛和大黑臉才有脫穎而出的苗頭。但他們也沒有獨立控制冷庫的能力。是誰這么粗心呢?半夜時分大開冷庫的大門,如果讓尋尸者潛進冷庫,丟了尸體怎么辦?我立即想到不是誰忘了鎖門,而是冷庫里一定有人。誰會在深更半夜?jié)撨M儲存尸體的冷庫?除了一飛還有誰?我悄然來到冷庫門口,不是也想看看榮榮嗎?我心里一陣狂跳,一方面是害怕,另一方面是怕讓一飛發(fā)現(xiàn)我在偷窺他。我在半開的門縫前踟躕。我沒有立即進去。我看到冷柜前那束昏黃的光。那是手電筒發(fā)出的。光束映現(xiàn)出一飛蠟黃的臉。他半跪在最底一層拉出的抽屜前。抽屜里是榮榮的尸體,這是毫無疑問的。一飛默默地注視著尸體,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表情,似乎連呼吸都沒有。我不想打攪一飛。如果一飛糊涂了我可不能糊涂,他面前的尸體不是榮榮。榮榮已經(jīng)死了九年,即便她的尸體后來沒有找到,也不可能在長江里漂浮這么久。這個被撈起的女孩,一定勾起一飛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好吧,讓一飛再呆一會吧,我覺得我該離開了,悄悄離開。如果一飛愿意這樣寄托對榮榮的哀思和懷念,就讓他安靜地懷念吧。然而,就在我要挪步輕移的時候,一飛突然開口說話了。我試圖聽清一飛說些什么。就算我豎起耳朵,全神貫注,也只能聽到他的咕咕嚕嚕喋喋不休。我費了半天工夫,也只聽到有限的幾個單詞:旱冰鞋。舞會。死。死刑。防空洞。甚至還聽到我的名字。
那天晚上,從江邊公園繞到旱冰場,丟下榮榮后,我和大指騎車來到洋洋家。在洋洋家碰到盼盼和張龍、張虎兄弟,他們四人正在打牌,打一種叫摜蛋的牌。龍虎兄弟摜蛋水平很高,為了實力均衡,把他倆拆開,分別和盼盼、洋洋配對。兩個女孩摜蛋的水平顯然不能和她們漂亮臉蛋相提并論,二十七張牌的組合太復雜了,很難有一個連貫的思路,常常顧頭不顧腚,抓一手好牌也會輸。龍虎兄弟就分別抱怨對方。兩個女生嘻嘻哈哈,深一腳淺一腳,一口沙糖一口屎,贏能贏得莫名其妙,輸也輸?shù)梅艘乃迹荒么蚺飘敾厥隆N液痛笾阜謩e在盼盼和洋洋身邊相眼。開始我們都不說話。我們知道龍虎兄弟很計較,脾氣急躁,多嘴多舌會引起他們反感。而且,對于我來說,坐在盼盼身邊,已經(jīng)很滿足了,能聞到她身上一股濃烈的香水味和頭發(fā)梢上的氣味,香水味一陣一陣的,頭發(fā)味是持久的,好聞的(榮榮頭發(fā)上也有那樣好聞的氣味)。如果盼盼甩一下頭發(fā),或因為順一張廢牌而開心地大幅度晃動身體時,頭發(fā)梢會掠過我的臉,那種癢癢的、若有若無的感覺特別奇妙。如果打出好牌,她更會轉頭跟我一笑,涂著灰色唇膏的大嘴夸張地咧開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如果打出臭牌了,也會跟我一笑,卻是把嘴撅起來。我會小聲地在她耳邊說兩句,馬后炮地提醒她,如果剛才把張虎的拖拉機炸死,讓他少出一手牌,他就死定了。她對家張龍贊成我的意見,少不了又抱怨她,是啊,抱一盤大炸彈打下游,虧死了。由于我開了很壞的頭,一直不說話的大指,也忍不住開口了。大指不像我,只是馬后炮地點評,他是直接指導。本來就旁觀者清,再加上他是摜蛋高手,在他指導下,洋洋和張虎連贏兩把,連跳六級。就在他們即將連贏第三把時,張龍不愿意了。張龍把牌往桌上一摜———牌像禮花一樣炸開來,飛濺到房頂上,落了滿屋。張龍說,大指你他媽不多嘴會死啊!防空洞一帶什么情況?給老子匯報匯報!我沒想到張龍會發(fā)這么大脾氣,心里有些虛,擔心他會抽出腰里的刀,捅大指一刀。大指顯然也沒有想到,他臉色煞白,手足無措。因為我們都知道龍虎兄弟的兇狠和殘暴,除了隨身攜帶的刀,能把身邊所有的東西當武器,不留情地擊打我們的要害部位,不久前就曾發(fā)生過一次,有人眼睛被打腫了,有人鼻子被打歪了,有人被打成了兔唇。我們之所以沒有及時匯報防空洞一帶的情況,是因為他們正在打牌,怕沖撞了他們(沖撞他們也會挨罵的)。現(xiàn)在情況下,沒有把探聽到的情報及時反饋,看來是個不小的失誤。大指當然實話實說,平安無事。大指的口氣些軟,有些膽怯。張龍說,真的平安無事?大指也再次說,真的平安無事。張龍望向我。我急忙說,平安無事。龍虎兄弟互望望,滿意地笑了。張龍帶勁地摟過洋洋的肩,來,我們倆一家,把盼盼打死。盼盼你牌打得真騷,比你腿襠那張貨還騷十萬八千倍,跟你一家晦氣死了。盼盼咯咯大笑起來,笑得飛花亂墜,豐滿挺拔的大乳房不安分地歡鬧著,眼看要撐破衣服蹦出來了。盼盼笑著,跳過去,把叼在嘴里的煙猛吸一口,捏在手里,著勢往張龍的襠里送,哈哈著說,我把你雞巴毛燒糊了,叫你貧。張龍退著坐下來,打牌打牌。牌局重新開始時,格局變成了這樣,張龍和洋洋一家,盼盼和張虎一家了。我還坐在盼盼身邊沒動。大指不敢去相洋洋的眼了(盡管大指很想,洋洋也想)。大指站在我身后,我們一起看盼盼打牌。天還沒有黑透,離跳舞時間還很遠,估計這場牌還要打一會。不知為什么,大指突然站立不安,不時看腕上的鐘山表,像是突然有了心事,對我、也是對大伙說,我找榮榮去,榮榮被我放旱冰場了,說好天黑前去接她的。洋洋嬌嗔地說,大指別走呀,你一走我肯定會輸?shù)巍堼堈f,啃腚(肯定)?還啃×呢。大指你他媽要滾快滾,我看你煩死了,你就是一顆喪門星!洋洋說,晚上把榮榮叫上啊,我喜歡你妹妹,帶她出來玩玩嘛。已經(jīng)走到門口的大指說,一定叫一定叫。盼盼嘴里叼著煙,也含混不清地說,大指你去旱冰場啊?大指,幫我辦個事,一飛要是在,你把他給我弄回家。大指大聲答應著,聲音留下來,人已經(jīng)出門了。大指走了以后,我有種預感,覺得他晚上不會去防空洞跳舞了,一來是因為張龍當面罵他,讓他在洋洋面前很沒面子(他暗戀洋洋我能看出來,當然,洋洋和龍虎兄弟也看出來了),二來因為他新灌的磁帶裝在軍便裝肥大的褲兜里沒有拿出來,磁帶都是最新的港臺歌曲,靡靡之音,很適合跳舞。他不拿出磁帶,說明對晚上的舞會失去了興味。這樣想著,我心里也不是很愉快———大指不去了,榮榮當然也決不會去的。我看一眼洋洋家八仙桌子上的雙卡錄放機,那是最時髦的樣式,去舞場時一定是我抱著它了。我心里剛剛涌起的不快,被心里油然而升的期待和激動沖淡了。
大指那天找沒找到榮榮我不知道,在旱冰場看沒看到一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舞會上,大指、一飛、榮榮,他們?nèi)硕疾辉冢@是預料之中的。大指、一飛在不在舞場我無所謂,榮榮要是在多好啊。但是大指事先已經(jīng)跟我說了,讓我千萬不能把防空洞舞會的事告訴榮榮。所以榮榮一直蒙在鼓里。早知道大指不來,我就悄悄把榮榮帶來了,讓她見識見識。但是,已經(jīng)很晚了,旱冰場怕是沒有人了。再說,即便我跑到旱冰場,榮榮說不定也被大指帶回家了。我心里便萌生小小的遺憾。我們是在晚上九點半以后分三批潛入防空洞的。河東街二疤頭的父親是人防辦主任,他搞到防空洞的鑰匙,帶著第一批人先到,在洋洋家打牌的人是第二批,我作為盼盼他們的跟屁蟲,帶著洋洋走私來的雙卡錄放機,跟著第二批隊伍也成功地潛入防空洞。第三批來的小青年更牛逼,他們都住在縣委家屬大院,背景一個比一個嚇人,穿戴也更時髦。由于不是第一次秘密跳舞了,大家互相打打招呼,就放音樂開始了。開始是跳貼面舞,后來是慢三慢四,接著是快三,再接著是迪斯科。盼盼、洋洋和龍虎兄弟是跳迪斯科的高手,河東街的那一撥也不差,盼盼更是出眾,她既能跟上節(jié)奏,扭動的幅度又大,屁股像是脫離了野蠻細腰而甩了出去,讓人有伸手接住的欲望。果然,張龍向她伸出長臂了。張龍沒有用手去接,他一個旋轉送出了扭動的屁股。兩個又圓又大的屁股開始頻繁地碰撞和磨擦。我沒有舞伴,雖然熱血沸騰,我的迪斯科只是上躥下跳。最牛的還是縣委家屬大院那撥家伙,他們會跳霹靂舞,會走太空步,會在地上玩打滾舞。有一個瘦得跟猴子一樣的家伙,還用兩只手在地上跳迪斯科,而他翹上天的兩只腳,就成了一雙手,不時地蹭到和他對舞的一個女孩的胸上。女孩子喘息中面色青灰,笑得齜牙咧嘴,一把扯開了襯衫扭扣,露出了粉色的蕾絲文胸,大方地接納了瘦男孩的“手”。老實說,她的胸并不美,甚至過于扁平了些,但在燈光的作用下,也閃著耀眼的光芒。他倆的風頭一下子蓋過了所有人。盼盼顯然不能容忍猴子的一枝獨秀,她和洋洋對個眼色,開始了脫衣舞的表演。盼盼像使了什么魔法,兩條胳膊一抖,薄如蟬翼的上衣就滑落了。現(xiàn)場三十多人,立即發(fā)出尖銳的吼叫聲。我的視線被眾多人體遮擋,還沒有看清,洋洋的上衣也脫落了。好在洋洋身上多了件白色的文胸。有人大聲喊,脫!沒等洋洋動手,就被誰一把扯掉了。燈就在這時候突然滅的。沒有人知道這是大逮捕的開始,所以現(xiàn)場發(fā)出更尖利的口哨聲、喝彩聲和咒罵聲,以為接下來會有更開放更刺激的節(jié)目。
然而,當燈再次照亮時,許多身穿白色制服戴紅色領章的公安人員突然出現(xiàn)在大家四周……
我們被一鍋端了。防空洞成了我們的滑鐵盧。
一飛咕咕嚕嚕的自言自語里,多次提到防空洞,提到舞會,讓我再一次想起那段不愿意想起的往事。但是,一飛沒有去防空洞啊。榮榮也沒有去。一飛為什么在深夜?jié)撨M停尸的冷庫,面對并不是真實的榮榮而多次提到舞會和防空洞呢?夜風從我身后吹來,輕拍著我,似乎是一種安慰。江面上隱約傳來汽笛聲,像蟲鳴一樣哀怨。我打一個寒噤。是的,在五月的夜色中,清風明月,我打一個寒戰(zhàn),伴隨寒戰(zhàn)的,是一種水洼洼的冷意涌進心底。
當又一個白天開始時,“閘口”人照例在門口聚成幾堆,打牌、下棋、笑罵。不知誰突然說,你們知道嗎,這幾天冷庫里有動靜。立即有人證明,可不是?八成出鬼了。更有人幫腔道,不是出鬼,是鬧鬼。我沒有說話。我看一眼不遠處的一飛。一飛手里有兩張尸體的照片,一張“老”的,還有一張是“榮榮”的。一飛坐在倒扣過來的破船底上,不斷地抽煙,面前已經(jīng)有一堆煙屁股了。那棵細小的江柳,制造一點點陰涼,正巧籠罩著一飛。一飛孤獨的側影,看起來不像是撈尸者,而更像是一個尋尸人。我手里也持有一張“榮榮”的照片。我也加入了這樣的隊伍。我起初感到怪異。倒不是因為這個工作。是這個工作的觸須所及,怎么會這么巧地和榮榮聯(lián)系上了呢?早上來過一撥找尸的人,是兄弟兩個,尋找他們失蹤的母親。我們手里沒有他們母親的尸體。看到他們失望而去的背影,我第一次覺得我們從事的工作,原來也是如此的重要。當時兄弟倆主動要看我的照片。我說不是你們要找的。但他們還是強硬地看了。我發(fā)現(xiàn),他們也被照片上美麗的容顏所震驚,年輕的弟弟更是輕輕發(fā)出一聲驚嘆。所以,在慢慢移動的陽光下,我經(jīng)常會盯著手里的照片看得出神,看著照片上雙目微閉的熟睡一般的“榮榮”,猜測著,認尸者會是誰呢?是一對中年父母,還是年輕的丈夫?因此,我覺得我的守候和等待,似乎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我也和大家一樣,不時地望一眼路頭。開始是期盼著路頭出現(xiàn)陌生的人群。后來,這樣的抬眼一望,就成了習慣。
近午時,胖狗突然從路頭出現(xiàn)了。胖狗出現(xiàn)的地方,幾天前我也在那兒出現(xiàn)過。所以當大家發(fā)現(xiàn)突然出現(xiàn)的家伙不是尋尸者,而是該死的胖狗時,目光頓時軟了。有人更是惡毒地罵一句,不死的。胖狗走到“閘口”時,沒有加入打牌的人堆里,也沒有加入下棋的人堆里,而是徑直走到破船旁。胖狗一屁股坐下來,和一飛并排坐在破船幫上。破船吱咕地叫一聲,像放一個屁。胖狗撮撮蹋鼻子,從什么地方掏出一盒黃南京,抽出一支,把余下的香煙連盒子一起扔給了一飛。排骨看胖狗到一飛那邊去了,也不看下棋了,伸著頭,蝦著腰,一仄一仄地走過去,罵道,胖狗狗日的,問你呢,你一早死哪去啦?胖狗翻他一眼,沒吭氣。我看胖狗、排骨都往一飛身邊靠攏,我也靠攏過去。一飛打開黃南京———他本來是要拿煙給排骨抽的,卻發(fā)現(xiàn)煙盒里除了兩三支煙外,還卷一卷錢。一飛把一卷百元大鈔掏出來,用手指彈一下,又塞進煙盒。排骨和我都看見了。排骨騰地跳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就把胖狗從船幫上踢翻過去。胖狗身上圓滾滾的都是肉,身手卻極其靈巧,一個后滾翻,從破船另一側跳起來。我以為要來一場格斗了,沒想到胖狗哭喪著臉,擠巴著厚眼皮,委屈地說,我不是剛賣了尸嘛,沒有老大的腿,我請老大吃喜面不中啊?排骨大板牙一齜,說,我是表揚你胖狗,你狗日的狗眼終于識人了,不錯,老子就是看你有孝心才教訓你的。胖狗眼里沒有擠出淚,卻擠出了笑。一飛把煙盒往胸前小口袋里一塞,說,走,去朱灘街,喝杯小酒!肖夏你別攔我,看我不灌死你兩個狗日的!
喝酒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
老遠就看到“閘口”大門前圍著一大團人。我們臨近時,人群已經(jīng)分化成幾撥。有經(jīng)驗的一飛、排骨和胖狗,已經(jīng)準確判斷到,又一具尸體被認領了。或者,又成交了一具尸體。不知是誰的尸。排骨嘀咕一句。胖狗說,千萬別是大黑臉的。排骨說,有可能就是他,狗日的最近運氣特別好。胖狗說,你敢打賭?排骨說,賭就賭。胖狗不吭氣了,他怕輸,同時也認可了排骨的話。
大黑臉運氣真的好,真的是他的尸體成交了。
大黑臉大賺了一筆,有的說是一萬五,有的說是一萬六,基本上是頂價了。他把“閘口”所有人都吆喝去朱灘喝酒了,那可是二三十人啊———當然,一飛、排骨、胖狗和我除外。望著他們一路打鬧的背影,胖狗臉上稍微有些失落,他這點細小的變化也沒有逃過排骨的眼睛。排骨還想踢他一腳。但這回只做出一個踢的動作,就收回腿了。排骨說,就這點出息?胖狗撮一聲響鼻子,大聲說,你他媽太小瞧老子了,你他媽再敢小瞧老子,老子把大黑臉做了給你狗日的看看!排骨上前摟抱住胖狗的肩,親密無間地說,開個玩笑胖狗,我大哥手里的尸,看到?jīng)]有,值大錢的,兩萬三萬不打底。排骨從口袋里掏出“榮榮”的照片,在胖狗眼前亮一下,仗義地說,我那一條腿,分你半個。
接下來的發(fā)展,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我們幾天前撈起的年輕女尸(榮榮),很快就有人找來了。來尋尸的一共三個人,那一對中年夫婦是榮榮的父母,那個年輕人是她哥哥。我們以為,一飛會狠狠地要一筆。沒想到他真的很敲了一大筆———一百萬。
一飛問清了事由,核實了尸體后,閉口不提錢的事,弄得那對夫婦也不敢開口,特別是那個面容枯黃、憔悴的女人,連哭都忘了,臉上披著淚痕,擔憂地看著一飛和我們,女兒已經(jīng)死了,尸體找到就是萬幸了。但是錢對他們來說,和女兒的命一樣的重。失去女兒再加上失去錢財,這樣的打擊,怕她連直立行走的力氣都沒有了。運尸車開來了。在搬運尸體前,中年男人抖抖嗦嗦從包里摳出一團報紙包,低三下四地問,多……多少錢。一飛不抬頭,不看中年男人,也不看我,不看胖狗,不看排骨。而我們?nèi)耍€有中年夫婦和他們的兒子,死勁地盯著一飛看,期待他張開金口。一飛的眼睛終于還是盯在了照片上,盯在了榮榮的臉上。一飛尖翹的喉結滑動一下,金屬一般叮當作響地說,一百萬。
多少?驚訝的不是那對中年夫婦,驚訝的是胖狗。他失聲叫道,一百萬!排骨狠狠踢他一腳。我看到排骨也是一臉的驚訝。中年夫婦終于明白了一飛的話。女人腿一軟,癱坐到地上。男人顧不得女人,他也膝蓋一軟,跪在我們面前,青紫的嘴唇顫抖著,睜圓的眼睛望著一飛,滿眼都是話,卻沒有說出一句來。只有我知道一飛的心,他依然把照片上的女孩當成了榮榮。一飛冷冷地說,一百萬我賣嗎一百萬?站在母親身邊的年輕人欲拉起母親,嘴里嘀咕道,媽,不要了,咱們不要她了。女人在聽了兒子的話后,終于哭出了聲,而且一哭出來就沖天的嘹亮。一飛無力地揮一下手,說,走吧,不要錢,不要錢還不行嗎!一飛說完,頭一昂,闊步而去。
我以為我耳朵聽錯了。排骨睜圓的眼睛里,眼珠子都要蹦出來了,他不解地看著一飛的背影。胖狗不停地撮著響鼻。而那個跪下的男人轉向我們,大喊著,恩人……你們都是我家的恩人啊!運尸車駕駛員大聲喊,好了好了,要哭回家哭,快搬!排骨一把搶過男人手里的那團報紙,向一飛跑了過去。
幾天來,胖狗和排骨遭到了大家的奚落和恥笑———那團報紙里,只有區(qū)區(qū)三千塊錢。胖狗似乎更是有跟錯人的感覺。一天晚上,他們兩人去江堤上散步了。這兩個家伙說些什么我不得而知。這兩個家伙被滾滾的雷聲和瓢潑大雨趕回來我是知道的,他們像落湯雞一樣在走廊里互罵和爭執(zhí),還互相推搡一會才各自鉆進了自己的房間。
天氣預報連續(xù)預報長江上游多數(shù)地區(qū)連降暴雨。汛期提前來臨。“閘口”人明顯的喧嘩和騷動起來。
一飛喊我到他的房間里閑聊,話題和前幾次大同小異,主要是一飛覺得我應該回江陰。江陰在我坐牢這十幾年里變化太大了,早已撤縣建市,經(jīng)濟連年翻番,現(xiàn)代化城市的雛形已經(jīng)初具規(guī)模,發(fā)財?shù)臋C會很多。一飛勸我回去尋找機會。他看出我滿臉的疑問,進一步說,你和我不能比,我出來混這些年了,需要暴富起來,才有臉回。你不一樣,你剛出來,算是重新開始。我覺得這沒什么不一樣,我也要暴富。我也要有錢。有錢才能創(chuàng)業(yè)。可我嘴上沒這樣說。我嘴上說,我和你一起干。一飛面色嚴峻,他猛吸一口煙,扔了煙屁股,仿佛做了重大決定似的,語氣重重地說,你不行,你沒經(jīng)驗,會死人的。我說,不就是死嘛。一飛被我的話震住了。一飛看著我,半天才說,榮榮會真的死嗎?一飛的話又震住了我,難道他還相信榮榮沒有死?大指跟我說過,在他們親眼看到榮榮跳江后的好幾個月里,一飛一直不停地到下游的城鎮(zhèn)、江村尋訪。一飛不相信榮榮會死,他總幻想著有過路船只會救起她,或者她自己游上岸來。在那段時間里,一飛頭腦嚴重錯亂,經(jīng)常自責。他的自責是有道理的,對于那次公安機關順利查明舞會地點,并把我們連鍋端后,榮榮就一直在自責中,她曾經(jīng)有機會給我們通風報信,可因為一飛的一句話,而錯過了。
出事那天傍晚,榮榮剛被我們放到旱冰場,一飛就來了。一飛在旱冰場沒有看到姐姐顧盼盼,他暗暗開心。在護欄外,專心致志地看榮榮溜旱冰。他再也不怕姐姐揪他的耳朵了。他還以為榮榮沒有發(fā)現(xiàn)他,正想怎么讓榮榮驚喜,是去買雪糕呢還是去買汽水?正在他拿不定主意時,榮榮在他面前一個急剎車,停住了。榮榮臉上紅撲撲的,小聲而快樂地說,我看到你了顧一飛。一飛也開心地說,我沒看到你胡榮榮。于是,兩個人隔著護欄小聲說話。一飛說,你怎么不溜啦?我喜歡看你溜。榮榮調(diào)皮地說,你不是沒看到我嗎?不誠實,要不然,你眼睛就有問題,你沒看到我旱冰鞋壞啦?一飛說,壞啦?我?guī)湍阏倚扌瑤煾敌扌薨桑繕s榮說好呀。榮榮脫下旱冰鞋,繞過護欄走出冰場。
兩個年輕人,走在街道上。走了好遠都沒找到修鞋師傅。旱冰鞋就掛在榮榮的脖子上。一飛說,掛我龍頭把上吧。榮榮就把旱冰鞋掛在一飛的龍頭把上了。接著便又沒有話了。走上一會兒,榮榮忍不住了,說,你知道他們秘密舞會在哪里嗎?一飛好奇地問,什么秘密舞會?榮榮得意了,這你都不知道啊?一飛搖搖頭。榮榮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江邊公園……有可能在江邊公園。一飛似懂非懂地噢一聲,把尾音拖得很長,回想了一會兒,忽然說,能在江邊公園哪里呢?榮榮說,你騎車帶上我,我們?nèi)ソ吂珗@玩一會兒。一飛求之不得啊。榮榮坐在一飛自行車的后衣架上,直奔江邊公園。
在江邊公園,榮榮指揮一飛,沿著大指和我騎行的路線,也繞了三四圈。一飛心里美呀,一個美麗的少女,坐在他后衣架上,不要說騎行三圈四圈,就是三十圈三百圈,他也高興啊。但是,在繞第五圈時,一飛和榮榮看到兩三個人從防空洞方向的林蔭小徑上走出來,其中有一個高個子,榮榮認識,是她班上同學的父親,在公安局上班。榮榮扯扯一飛的衣服,讓一飛快速離開。榮榮心里怦怦地跳,在回家的路上,心跳的頻率還沒有恢復正常。榮榮把自己的擔心告訴一飛。一飛堅定地說,別亂說啦榮榮,他們傻呀,把秘密舞會放在防空洞?他們怎么進去?進去又怎么跳舞?黑燈瞎火的,別大驚小怪啦。一飛還要把自行車再騎回去,他覺得在公園的林蔭小道上繞圈,太難得了。榮榮不愿意,榮榮一定要回家。一飛說,真的榮榮,防空洞那鬼地方,絕對不能跳舞。榮榮相信了一飛的話,任憑一飛自行車馱著她,又在縣城的街道上繞了幾條街。但是,她心頭的疑慮一直未消,覺得同學的父親,身穿便衣去防空洞,決不是無緣無故。
回家以后,榮榮還一直覺得心里有事,直到她哥哥大指回家時,她才放心下來,覺得舞會也許真的取消了,或者根本就不在江邊公園的防空洞。她哪里知道大指是另有原因才不去跳舞的。當?shù)诙欤h城人都在講述夜里的大逮捕時,榮榮才后悔地跟哥哥說了她看到同學父親去防空洞的事。大指捶胸頓足,抱怨榮榮沒有早說,否剛,他怎么也會去阻止舞會啊。但是,冷靜下來之后,大指告訴妹妹,守口如瓶,一定要守口如瓶。榮榮是守口如瓶了,卻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大指在告訴我這些時,后悔自己沒有解開妹妹的心理疙瘩。對于一飛在榮榮投江后,不辭而別離開就業(yè)不久的長江鋼鐵公司,他沒有過多的評論。但我能感覺出來,他對一飛也是憐惜和同情的。
在閘口的這些天里,我已經(jīng)感覺到一飛的終極目的,雖然不現(xiàn)實,也要努力去做,就是要見到榮榮的尸體。在沒有見到榮榮尸體之前,他有權利幻想榮榮還活著。所以,直到這時候,在這個風雨之夜,他還心有不甘地說,榮榮會真的死嗎?我喃喃著,都九年了,不會見到她了,就是尸體……一飛突然打斷我的話,住口,一派胡言,我不聽你一派胡言!
一飛話音未落,門被一腳踢開,一張又黑又大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門空里———大黑臉,他進門的方式太霸氣了———關鍵是,他一腳踢開門,并沒有進來,龐大的身軀把門堵得嚴嚴實實。遠處的雷聲和院子里的風雨聲,從他身邊灌進來。大黑臉像是元帥檢閱士兵一樣,看一飛,看我,最后把目光盯在一飛身上。大黑臉嘴里的煙屁股吐到地上。煙屁股彈起來,落在我腳邊。大黑臉滿嘴酒氣地沖出話來,知道了吧?一飛說,知道……了。聽話聽音,我感覺一飛并不知道,他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大黑臉問什么。大黑臉走進一步,身上滴下的水立即汪了一地,重重地說,長江上游熱鬧了,雨是傾缸而下,長江洪峰明天就到。我們有三十一條船,包括你的。那些躲在江岔子里的尸,或不愿意下海的尸,會跟著洪峰沖下來。我們帶上網(wǎng)具,三十一條船一字排在入海口,想想吧,我們會像撈鰻苗一樣……大黑臉的嘴里被一個酒嗝噎住了,沒順出氣來。但,我顯然聽明白了他的話。大黑臉不管一飛同意不同意,轉身走了,到了門口才放一個響屁———其實是一個酒嗝,跟著扔下一句話,明早出發(fā)!
大黑臉走后,是一連串急躁的雷聲。慘白的燈光下,我發(fā)現(xiàn)一飛的臉比大黑臉的臉還黑。對于大黑臉的破門而入,還有他扔下的話,一飛和我一樣,被震住了。滾滾而過的雷聲,顯然震醒了一飛,他重重地捶一拳腦門,和雷一樣大喊一聲,說,我怎么沒想到?一飛聲音又降低了八度,對我說,我怎么沒想到?去,把排骨和胖狗給我叫來。
我在胖狗的房間里沒有找到胖狗,在排骨的房間里沒有找到排骨。在另一端大黑臉的房間里,我聽到里面?zhèn)鞒鲟须s的笑罵聲。我預感到一飛的身邊沒有人了。大黑臉在閘口的地位突然竄升。但是,一飛會屈服嗎?
回到一飛的房間,我看到他從枕頭下邊拿出一把刀。你不會找到他倆的。一飛胸有成竹地說,是時候了。
他對著燈光看看刀口,哈口氣,用手指擦拭一下,繼續(xù)說,肖夏,知道這是哪里?閘口,沒錯。我們就是一道閘口,通往那邊是死,留在這邊是活。我感覺一飛的情緒不對。但我仿佛理解他的話,所謂那邊,是大海,這邊,就是長江———相對于尸體而言也許是對的,可對于真實的生命,兩邊都是死。我說,可都是死的。一飛冷峻地說,不一樣。我以為他要繼續(xù)說下去,話鋒卻一轉,對不起,榮榮,我實在找不到你了,我無法向你贖罪了。但我知道你一直不能原諒我……也許明天是我最后一次機會……
這真是振奮人心的一天。
這天,天上烏云翻滾,長江口濁浪排空。海水正是大潮汐。海水上頂。從海里涌來的浪和長江的急流相撞,使長江口潮流變化多端。
第一次洪峰已過九江,幾個小時后即到南京,天傍晚到達長江口。大黑臉在宣布這些消息時,“閘口”的人已經(jīng)陸續(xù)上船。他們帶著各種各樣的雨具,有的干脆把雨衣穿在身上。我也在整理一個汽車內(nèi)胎改制的救生圈,想著這玩意兒真的能抗得了長江洪峰?一飛突然喊我了。我矯健地跳過幾艘船,一躍飛到岸上。一飛身邊站著大黑臉。大黑臉和一飛都手拿對講機。我感覺大黑臉更像老大,一飛絕對爭不過他的。大黑臉挺一下胸,說,你就是肖夏?我知道你叫肖夏,你來有十幾天了。情況是這樣的,我們把老底都拼上了,干一票大的,可能要到明天早上才能返航。但,家里不能沒人。冷庫得有人看。你留下,看好門戶守好家。我一聽,急了。這么重大的活動,這么好的機會,怎么會落下我呢?不行,我不干。我對大黑臉說,眼睛卻瞅向一飛———我知道是他想照顧我,不讓我上船的。一飛假裝無能為力的樣子,說,看家是大事。大黑臉在我眼前揮一下對講機,厲聲說,你以為玩船是過家家?你以為玩船是跳舞?你以為大海是旱冰場?好,你不守家,我守!大黑臉說出這樣的話,我就屁也不敢放了———顯然是一飛跟他透了我的老底。
我雨衣都不要了,憤怒而失落地離開了江岸,滑滑踏踏沒走幾步,我頭頂響起一個炸雷,接著有人喊,肖夏。排骨跑過來了,干嘛走啊?我沒理他,連頭也沒掉。排骨扯我一把,沒扯住,又跑到我前邊,攔住我說,你不去也好。排骨擔憂望一眼那邊忙亂的人群,對我欲言又止,然后重重地說,看好家!
我像一只餓了一季的江鼠,在“閘口”周圍到處亂躥。長江口昨天就已經(jīng)封航了,江口顯得空曠。我看到我們的船隊像一隊螞蟻一樣向江口開去,漸漸被霧霾淹沒。風似乎強了些,大概有兩三級,江邊的蘆葦波浪一樣起伏。天上的云翻來翻去,想象中的暴雨只在昨天開了個頭,就沒再下。偌大的長江口被云霧覆蓋。沒有什么好看的。或者說什么也看不到。我回到院子里,在院子里轉圈、飛奔,在破落的籃球架下起跳,不停觸摸銹跡斑駁的籃球圈,籃球架在我的碰撞下發(fā)出噼噼啪啪的怪叫。接著再飛奔,再轉圈,轉著轉著,我做起了溜旱冰的動作。我腳上仿佛穿上了旱冰鞋,破敗的籃球場仿佛光滑的旱冰場,我周圍更是眾多飛馳而過的旱冰高手……
夜里,我被驚醒,轟隆一聲,不像雷。我想聽到第二聲。可我聽到的,是窗戶被撞開的聲音,一股勁風在屋里沖撞、旋轉。窗外的風聲一陣一陣,我真擔心房頂會被撕破。我翻身起床,拽亮燈,關緊窗。我想當然地以為,窗戶關緊了,風就小了。但,風聲尖嘯起來,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我的房屋也被拍得啪啪響。我想著江口早已到達的洪峰,想著戰(zhàn)風斗浪的三十一條船,想著順流而下的一具具尸體。我再也睡不著了。
我還是睡了。醒來已是第二天早上,風停了。陽光燦爛。我想象中,院子里應該是凱旋的人群,正在往冷庫的冰柜里裝運尸體。但是院子里空無一人。我看到破敗的籃球架趴在地上,碎了。我跑出大院,跑上江堤。眼前的景象嚇我一跳,昨天一飛他們出發(fā)的地方已是一片汪洋,蘆葦更是不見蹤影。遠望,長江口浩瀚的海面上只有一兩條早先停泊的萬噸巨輪,看不到我們的船隊。我預感到情況不妙。
又過一天,還是沒有他們半點消息。
我到朱灘街上。朱灘街是信息的匯集地,說不定會有他們的消息。我到朱四江鮮館。江鮮館里沒有客人,朱四和他老婆還有一個服務員抱著一臺黑白電視機在看。電視新聞里正在播放長江上游的抗洪搶險,預報第三次長江洪峰已經(jīng)過鎮(zhèn)江,第四次洪峰已經(jīng)在宜昌形成,未來還有形成第五次第六次洪峰的可能。接著便是各地暴雨成災的畫面。我沒有打擾他們,悄悄看桌子上的一張《江海晚報》,這是一張出版于1994年5月22日的報紙,也就是今天的新報紙,頭版黑字大標題十分醒目:“昨夜長江口發(fā)生海損特大事故”。我細看內(nèi)容,知道有三十余條非法捕撈船,在七至八級大風中,有三條舢板傾翻,其余船只上的人員被隨后趕到的上海海事局救援船救起。截止發(fā)稿時止,共有十二人失蹤,十余條船受損。我倒吸一口涼氣。
幾天后,陸續(xù)有人返回閘口。排骨也回來了。排骨臉上有新結的疤痕。排骨簡要復述了獲救經(jīng)過。正如我預感的那樣,失蹤的十二人里,有一飛,也有大黑臉。十二條漢子啊,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無情的大海吞噬。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我希望奇跡發(fā)生,希望陸續(xù)返回的人里,有一張我熟悉的面孔。但一飛終究沒有回來。
我砸開一飛緊鎖的門。幾天無人居住,一飛的房間里霉味、酸味、臭味此起彼伏。床頭那臺黑白電視機,居然一直開著,屏幕上閃著雪花,閃一下,似乎有畫面出現(xiàn)。接著又是雪花。我伸手扶一下斷了一截的天線,圖象清楚了。我不想看電視。我松了手。我踢一腳床前當飯桌子的子彈箱。子彈箱上的碗碟摔到地上,碎了一只。我看了一會子彈箱,鬼使神差地掀起箱蓋。箱子里的物品讓我異常震驚:一雙旱冰鞋。只有一雙旱冰鞋。這是一雙我曾經(jīng)熟悉的旱冰鞋,盡管已經(jīng)陳舊發(fā)黃,盡管鞋幫上三道藍色的斜杠脫落了一道,我依然認出來,這是榮榮的旱冰鞋。我小心地取出旱冰鞋,輕輕彈去上面的灰塵。更讓我驚異的是,鞋子下邊壓著一封信,一個泛黃的、有水漬信封。信封上的收信人是顧一飛。我拿起信封,抽出里面的紙,小心展開,內(nèi)容極其簡短,或者都不能稱之為信了,沒有抬頭稱呼,沒有日期,也沒有落款,一行娟秀的鋼筆小字:是你告密的,對嗎?
我認得榮榮的字,這是她的親筆信,沒錯。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個字,傳達的信息卻極為明白:是榮榮在質(zhì)問一飛。雖然是問號,卻是肯定句。那么,一飛為什么要告密?莫非是為了抓我?那么,還有他姐姐顧盼盼呢?
我腦子里混亂極了。
在破損的、高低不平的院子里,我穿上榮榮的旱冰鞋,一圈一圈地溜旱冰。不知什么時候,這項八十年代初特別流行的運動,突然就從城鄉(xiāng)消失了。會溜旱冰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多了。我的表演,自然引起幸存的“閘口”人的好奇和圍觀,排骨還怒罵兩句來喝彩。但他們沒有想到我一直在溜。他們吃完中午飯看我在溜,吃完晚飯看我還在溜。現(xiàn)在已經(jīng)月上中天,我依然沒有停下來。我的花樣并不多。我雙手背在身后———這是榮榮慣常的動作,一圈,一圈。我眼前模糊了。我看到了許多人,許多熟悉的面孔。在眾多重疊的面孔里,榮榮的面目越來越清晰,她正笑著向我滑來。
又過十幾天,閘口再次繁榮起來。一飛破損的那條船歸我所有,胖狗的那條船歸排骨。我和排骨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有一天,排骨在我的房間里喝酒,他忍了半天,才說,死鬼一飛讓我?guī)г捊o你,叫你別在江口玩船。我問,為什么?排骨說,不知道,那個場面,能說句話就不容易了……你盯我干什么?我臉上有花啊?你狗日的可不許亂想啊,我才不想霸占你那條破船,我就是把一飛的話告訴你……好,算我沒說。不過,顧一飛也算有種……他媽的,狗日的顧一飛,有種!我覺得排骨的話里有話,又給他添半碗酒,說,講講。排骨看著我,眼睛紅紅的,你知道吧?一飛身上帶把殺豬刀。排骨把半碗酒一干而盡時,我的心哆嗦一下。排骨把碗扔了,繼續(xù)說,知道那把殺豬刀在哪里嗎?在大黑臉肚子里……風太大啦,把我手電都刮掉了……操他媽的,這是我一輩子遇到最兇險的風浪。排骨突然哭了。他呼呼啕啕地哭起來了。我又給他倒半碗酒,問,后來呢?排骨抽口氣,后來?后來一飛招呼我們把船捆在一起,可是,風浪把我們吹散了……喝,兄弟!
我不知道排骨什么時候醉倒在地上了。我似乎也迷糊了一會兒,頭疼欲裂。我知道酒勁快過去了,恍惚中,我看到排山倒海的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