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向往·文化人格

【摘 要】追求文學的精神高度始終是小說創作的意旨之一。在《孕婦和牛》中，鐵凝以平凡的生活小場景為基本切入點，采用全知視角和細致寫實的筆觸，還原了一個毫無知識背景的懷孕的農村婦女摹寫石碑字的真實場面，顯示出對人性的關懷與思考。本文將從生命意識的審視、向往中的精神追求以及文化人格的蘇醒三方面入手，剖析鐵凝小說蘊含的獨特的精神指向。

【關鍵詞】鐵凝；生命意識；向往；文化人格；精神指向

鐵凝的小說，一直以飽含濃郁的生活氣息著稱于世，然而她的文字造詣和思想深度卻遠遠超越生活本身。《孕婦和牛》短小精悍，匯聚了鐵凝大量的思想精華。鐵凝以她獨特的女性視角，深入到一個農村孕婦的內心，去挖掘人性的善良、文化人格的蘇醒和孕育之下的女性更為積極的生命意識。

她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對于“孕育”至美性的贊頌，也寫出了孕婦在這一特殊時期思想覺悟的轉變，及其在覺悟中產生的對于未來的向往與渴望。換言之，也就是孕婦在孕育生命過程中也孕育了自己獨立人格的生命意識和文化意識。不得不說，它的問世，象征著鐵凝在對生命新境界的思考和精神理想的追求上又到達了一個新的制高點。

一、生命意識的審視

生命是文學創作的一個永恒的主題，在鐵凝的小說中更是如此。作為一名現實主義作家，鐵凝“似乎永遠能夠自如明澈地生活和寫作i”。用她自己的話說，即堅持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正是基于她本人對待生活如此本真誠樸的態度，造就了她在文學創作上始終能以平易近人的生活視角走入讀者的內心深處，旨在關注人類的生存狀態，在審視生命的意義時更能提供一種清醒和深邃的眼光。

《孕婦和牛》，作為鐵凝短篇小說中“俊的少有ii ”的一篇，在對生命延續的思索上，就有著其獨到的藝術特色和魅力。鐵凝是個善于運用“象征”手法的能手，“孕婦”這一特殊的人物身份，從一開篇便決定了小說的主旨與“生命”的探討是密不可分的。“孕”，即孕育，象征著生命的繁衍。從少婦到母親這一特殊的身份轉換，無疑為孕婦的生活添上了新的色彩，同時也讓她改變了從前慣有的些許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文中這樣寫道：

孕婦坐在石碑上，又看見了這些海碗大的字，她的屁股壓住了其中一個。這次她挪開了，小心地坐住碑的邊沿。她弄不明白為什么她要挪這一挪，從前她歇腳，總是一屁股就坐上去，沒想過是否坐在了字上。那么，緣故還是出自胸膛下面的這個肚子吧？iii

我認為，即使是再平凡再無知的人，也會因為孕育本身而對生命肅然起敬。小說中，肚子里的小生命不僅喚醒了孕婦的生命意識，而且還帶給了孕婦新的希冀，讓她愿意為著這個小生命而改變自己，重塑自己。因為她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與肚子中的這顆跳動的小心臟緊緊相連，她必須為此做出榜樣。這是鐵凝透過天然的母性所感受到的衍生的責任感與使命感，也是她對于生命意識萌發給人帶來全新的生命體悟的別樣審視與解讀。

有意思的是，故事的人物設定遠沒有那么簡單。不僅人有了身孕，連孕婦牧的牛——“黑”也即將迎來自己的小生命。“黑”占全文的句幅并不多，然而，卻正是這篇小說的新穎所在。由于同樣是大腹便便，這時，孕婦和牛之間便成為了一種默契的共同體關系，彼此有了惺惺相惜之感。小說中便有了這樣的句子：

她愿意在空蕩的路上有黑做伴兒。她和它各自懷著一個小生命仿佛有點兒同病相憐。又有點兒共同的自豪感。于是，她們一塊腆著驕傲的肚子上了路。iv

牛，一方面成為了孕婦傾訴幸福的對象。因她感到此刻唯有同樣有身孕的“黑”能理解她內心的期待與喜悅，驕傲與自豪，并知曉她摹寫石碑上的字的必行與意義所在。另一方面，牛也豐富了主人公的形象，側面烘托出孕婦的誠樸溫厚和體貼關愛。這與鐵凝一貫清新質樸的寫作風格是相一致的，她力圖呈現的是一個立體、多面、生動的小說人物。再者，牛的出現渲染了一股鄉村般的寧靜的詩意，加深了讀者對于生命真實的感悟。

故事結尾，孕婦貧乏的語言雖無法表達內心的感動，但鐵凝睿智地將那萬語千言化做一句幸福的囈語“黑——啊！”使小說在意猶未盡中，似微風吹開秋日的湖面，蕩漾出一波又一波的漣漪，教人不住地在余味中細細咀嚼生命的內涵和意義。

二、向往中的精神追求

汪曾祺曾大贊鐵凝的《孕婦和牛》，稱其是“一篇快樂的小說，溫暖的小說，為這個世界祝福的小說。v”我認為，這樣的評價是中分貼切與中肯的。就連鐵凝本人也承認文學的底色是對人類的大的體貼和愛。而這樣的“體貼和愛”在《孕婦和牛》這篇小說中展露的淋漓盡致。

鐵凝帶著心底對人性的溫暖和對精神世界的向往，回到最貼近生命本真的鄉村生活。她曾說：“文學可能并不承擔審判人類的義務，也不具備指點江山的威力，它卻始終承載著理解世界和人類的責任，對人類精神的深層關懷vi。”在《孕婦和牛》中，字里行間想突出的主旨無非是：希冀。然而這希冀究竟是什么？如果我們循著孕婦的生活經歷細細分析，不難發現她的向往與追求是有所變化的。孕婦自小長在山里，家里經濟拮據供不起她上學，但爹娘把她捧成手心里的寶，從來不叫她干粗活兒。那時全家的夢想就是孕婦的向往——從山里嫁出去。初嫁到山前，公婆、丈夫對她倍加疼愛，她心滿意足，然而日子久了，她心里卻也多了一份寂寞。她開始產生了新的向往，好奇起平原的盡頭是什么。而自從有了身孕，這個小小的隆起的是肚子，又成了她生活新的盼頭。

事實上，是欲望賦予了她對生活向往的本能，而向往本身又促進了她對自己理想世界的追求和對美好生活的企盼。“她穿越了人生的亮麗vii”，從少女到少婦，又從少婦升級為母親。在人生不同階段的風景里，變的是身份，不變的卻是追求和那一點對理想世界的恒念。

這不僅僅是說孕婦一個人有著這樣的向往。換言之，鐵凝對孕婦角色的定位只是作為社會中千萬人群的一個縮影，來寄托她對于人類精神世界中希冀本能的崇敬與敬畏之情。孕婦，牧牛人，文盲，主人公集合了三重不起眼的身份。然而，就是這么一個普通到塵埃里的小人物，卻始終如一地飽含著對生活的熱愛和對下一代的希望。鐵凝在喚起人們情感共鳴的同時，又以強大的生活感召力，渲染了對向往意識的感動，加深了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探索，也最終成就了她視野里至真至美的結晶。

三、文化人格的蘇醒

如果說，“向往”代表著鐵凝源自內心對精神人格的追求，那么文化人格的蘇醒則是鐵凝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和作家所必須思索的文學創作意義。正如她自己所言，文學是負載責任的，因此她總是“鍥而不舍，決不旁騖”地去直面并不完滿的人心，固執地承擔起去重塑用生命和心靈衡定的文化價值的責任。

孕婦放牛走累了，連坐在素日歇腳的石碑上也要先挪一挪位置，生怕壓著那些神秘的刻字。一聯想到將來自己的孩子會上學，總有一天也會路過這里，問她這些看不明白的文字，她便沁出汗來，萌發了為這小生命摹寫刻字的心理。她愿意進入這個陌生的領域，為她的孩子做出榜樣。鐵凝通過孕婦第一次拿起筆的舉動，暗示了她精神層面上文化意識的首次蘇醒。原文這樣寫道：

她再次端詳碑上的大字，然后膽怯而又堅決地在白紙上落下了第一筆。有了這第一筆，就什么都不能阻擋孕婦的書寫和描畫了。她描畫著它們，心中揣測它們代表著什么意思。雖然她不知道它們是什么意思，她卻懂得那一定是些很好的意思。因為字們個個都很俊——她想到了通常人們對她的形容。這想法似乎把她自己和那些字聯得更緊了一點兒，使她心中充滿著羞澀的欣喜。她愿意用俊來形容慢慢出現在她筆下的這些字，這些字又叫她由不得感嘆：字是一種多么好的東西呵。viii

沈從文曾說，我想我得進一個學校，去學一些我不明白的問題，得向些新的地方，去看些聽些使我耳目一新的世界。這句話述說了人的欲望將促使精神的上進。盡管兩者的身份迥然不同，但對于孕婦而言，在生活的基本需要逐漸滿足之后，她也在尋求自己文化生命新的突破。這石碑上短短的十七個字就構成了她“耳目一新的世界”。她雖不懂文字的涵義，而她卻曉得“字長的俊”，它們一定代表著很好的意思。換言之，在她的潛意識中，她是將自己和那些字關聯在了一起。而她充滿了羞澀的欣喜，從本質上來說，這樣的欣喜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孩子誘發她學習而產生的，更多的則是來自文化的感召力。這也是一個普通農婦初具文化人格的表征。

然而，這種文化鴻蒙的初啟，在鐵凝的思想深處，仍然是與生命意識和向往追求相輔相成，緊密相連的。粗暴的年輕人們推倒了石碑，然而卻仍然有孕婦這樣的人去重新審視石碑上的文字，去拓寫，去傳承。鐵凝想要表達的，即文化傳承的意義，正是生命延續的意義。而這一段自由而自然、真淳而真誠的希冀，又將生命延續的意義返還本真。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遠只為內心寫作ix ”，鐵凝將她的文化理想和精神追求注入到她的作品之中，是在履行一個作家啟示讀者實現精神人格、文化人格升華的使命，更是在指向她內心對文明社會下實現文化理想的渴望。這樣的價值追求，也就注定了“鐵凝與她的人物決不是時代的局外人x ”。

《孕婦和牛》，無論是在對生命意識的探討，還是對向往意識的思考，或是文化人格的反思上，都顯示出鐵凝在對人性探索和挖掘上開始步入成熟。不同于《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等早期作品，如今的鐵凝，早已將自己的視野從個人、家庭生活的局限中跳出來，投入到廣闊豐富的社會生活中去，去關注社會底層人民的心靈訴求。她在謳歌孕婦生命美和覺悟的同時，也在傳達自己靈魂深處對真善美的渴望，為重新審視自我和生命的讀者指引一處安寧的精神歸宿。在21世紀人類精神世界貧乏、空虛的今天，鐵凝的精神指向仍具有極強的普適性和借鑒意義，應當值得我們深思。

注釋：

i吳義勤、房偉、胡健玲：《鐵凝研究資料》，2009年版，第8頁。

ii吳義勤、房偉、胡健玲：《鐵凝研究資料》，2009年版，第145頁。

iii鐵凝.鐵凝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161.

iv鐵凝.鐵凝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159-160.

v吳義勤、房偉、胡健玲：《鐵凝研究資料》，2009年版，第144頁。

vi吳義勤、房偉、胡健玲：《鐵凝研究資料》，2009年版，第68頁。

vii吳義勤、房偉、胡健玲：《鐵凝研究資料》，2009年版，第15頁。

viii鐵凝.鐵凝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162.

ix余華：《活著》，作家出版社，2010年版，自序。

x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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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吳義勤，房偉，胡健玲.鐵凝研究資料[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09.

[6]鐵凝.鐵凝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

[7]戴錦華.涉渡之舟：新時期中國女性寫作與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237-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