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上審判臺的卡夫卡之“父”

【摘 要】講到卡夫卡，父子關系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癥結，父親對卡夫卡整個人生的影響以及貫穿卡夫卡創(chuàng)作的由具象到抽象的一種父親（上帝）形象，都讓人在試圖了解卡夫卡的時候難以跨過其性格暴躁的父親赫爾曼。然而父親到底是處于怎樣的一個位置，這個被自己的兒子推上審判臺的父親，是否真的給自己的兒子判了死刑呢？本文從卡夫卡筆下“父親”形象的實質(zhì)內(nèi)涵和卡夫卡自身的性格缺陷來分析父親對卡夫卡的影響和父親本身的無辜。

【關鍵詞】卡夫卡；性格缺陷；“父親”形象；赫爾曼；無辜

葉廷芳先生曾經(jīng)說“熟悉卡夫卡的人大都有一個突出的感覺，他與父親的關系始終十分緊張，而且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有濃厚的投影。” [1]

一、父親與父權

他說父親是他衡量一切事物的尺度，他說“我寫的一切都與您有關”。他作品中充滿了一種“兒子”與“父親”的形象，但是這并非來自父親的災難，反而是卡夫卡對自己相對于“父親”角色下的“兒子”身份的一再重述和癡迷。在他前期的作品《變形記》中，格里高爾變形之前就一直在為整個家庭的生計而奔波，而變形之后仍然在考慮要把妹妹送去學小提琴，依然害怕自己嚇壞了母親，依然擔心父親因為沒法勞動而會有生計的問題，甚至在父親暴躁的打他，連最疼愛的妹妹也放棄他的時候，他最后還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家人絕望，讓他們開始新的生活而死去。在《判決》中，格奧爾格的父親判決他死，而他臨落水時還不忘深情地發(fā)出呼喚：“親愛的父母親，我可是一直愛著你們的。”從中可以看得到卡夫卡塑造的主人公對家庭對家人對父親的重視與愛，以至于沒有道理的對父親形象和自己兒子身份的固戀。

卡夫卡一再的強調(diào)父親的形象以及自己“被剝奪了繼承權”的兒子身份，也許當他結婚獨立之后他和父親之間就會出現(xiàn)一種平等的關系，但是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是一個父親了，“以往的一切既成事實就得一筆勾銷，就是說，就得將我們自己抹掉。[2]P96面對這種對身份認同的顛覆，卡夫卡充滿了希望、憂慮和恐懼，而最后他還是覺得結婚這樁事對他來說是不可企及的。其實卡夫卡想要的永遠都得不到，這也是卡夫卡真正痛苦的地方，他作為長子想從成功的父親那里繼承和得到的永遠在一個瘦小的卡夫卡之外，他想要在兒子的位置上擺脫父權的重量和壓迫，他想要在父子平衡的關系中得到像父親一樣的權力，這就陷入了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所以在這種沒有出口的情況下他覺得是父親的暴虐的剝奪了他的獨立和像父親一樣的人格，從而把一種自卑和失落的感情轉而對自己深愛的父親的憤恨。然而當他真正面對“繼承”時卻猶豫了，他不想打破原有的平衡關系而失去兒子的身份。

盡管他對父親形成了一種“既難以忍受，又無從擺脫；既想叛逆，又有眷戀；既不甘絕望，又無法不絕望……”[3]的感情，但卡夫卡真正要表達的不是一個暴躁的父親，他真正憤恨的也并非是作為親人的父親，他要反抗和突破的是以父親為軸心而建立起來的父權社會對兒子們的壓制和抹殺，就算赫爾曼是一個慈祥和藹的父親，懦弱、敏感又自閉的卡夫卡也一樣的想要得到他根本無法得到的繼承權，那么這個盡管慈祥和藹的父親也會有另外的讓卡夫卡難以接受的種種。

二、上帝與恐懼

而在卡夫卡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隨著他對生活和社會認識的深入，從家庭的父親出發(fā)的壓制感轉化為無所不在的籠罩于整個社會生活之上的神秘的主宰性力量。“卡夫卡的畏父意識逐漸蔓延、擴展，最終籠罩了他人格的各個方面。于是，他作品中的各種奇特圖象都成了他內(nèi)心恐懼的折射。”[4]在他的作品《訴訟》中，約瑟夫K被無緣無故的的逮捕了，他堅持不懈的想了解自己的罪行，他質(zhì)疑法庭，頂撞上司，最終他意識到了自己對社會權威的忤逆，恰恰是自己的一系列行為證明了自己的罪行。《城堡》中，作為土地測量員的K一方面感受到城堡堅實而巨大的存在，另一方面卻無論如何都看不不到他，更進入不了，而使得K充滿了懸而未落的對懲罰的等待和被徹底的排斥在外的恐懼。縱觀卡夫卡的整體創(chuàng)作，從實實在在的一個“父親”形象到難以名狀的高高在上無法捉摸的似乎是“上帝”形象，再到對整個社會秩序的體制的統(tǒng)治力量，可以說是從具象到抽象的“父親”形象的泛化。

這種表達手法與卡夫卡的民族文化背景有關，也與他自身對人生社會的認識有關，他把籠罩在人們頭上的讓人恐懼無法看見卻隨處存在的裁決者，借用“父親”的形象來表現(xiàn)，自然與父親的人格有關，然而這個“父親”并非卡夫卡自己暴躁的父親，并非一個赫爾曼，而主要是一個有著歷史的、宗教的、文化的、社會的、秩序的確認和規(guī)范的父親的壓制性的形象。卡夫卡意識中的父親強者的形象影響也恰好讓他找到了來表達自己的主旨的一個象征性的意象。所以在創(chuàng)作中，卡夫卡并非是赫爾曼的一個受害者，他有著自己的選擇。因為其猶太傳統(tǒng)中對父親的感情中融有一種對上帝的虔誠，卡夫卡對父親的形象越是看重，他從無意的父親那里受到的傷害就越大，而由于赫爾曼暴戾的性格，卡夫卡從小就有了一種生活在壓制之中的深刻體驗，隨著他對世界的理解，于是他很自覺地借用的“父親”這個符號來表達他所感受到的“神秘力量”，而同時又反過來把所有的對這種力量的恐懼，反抗和憤恨不自覺地加于自己的父親，也就造成了他在戀父的同時那種深深的“弒父”情節(jié)。

由此他對世界的恐懼和感受源于從小在父親的陰影下的一“點”，卻又將整個大的對外界的恐懼之“面”加于父親這樣一個“點”。卡夫卡真正想指責的并非是自己的父親，而是他內(nèi)心深處對籠罩于人類上空的無處不在的力量的恐懼。卡夫卡深深陷入到這種恐懼之中以至于自己始終無法真正的走向自己的父親。

三、性格與自我

卡夫卡創(chuàng)作中“父親”形象的出現(xiàn)和演化，既讓我們看到了赫爾曼對卡夫卡的影響又同時讓我們警惕要拉開距離來看待卡夫卡創(chuàng)作中“父親”形象的實質(zhì)。卡夫卡與父親終身的這種矛盾源于他自身沒有跳出自己對整個世界的恐懼漩渦來正確的看待父親在他整個的人生和創(chuàng)作中實際所處的位置，更是源于他自身的性格缺陷。

父親暴戾的性格對卡夫卡的怯弱產(chǎn)生的影響也許無法抹去，但是要為卡夫卡的一生負責的是他作為一個個體的人的獨特的感觸和認知。父親身上有著一系列的缺點，在《致父親》的信中，卡夫卡指出父親責罵他，威嚇他，父親規(guī)定別人不能做的事情自己卻肆無忌彈……但是父親是因為不愛卡夫卡才這樣的嗎？父親是針對卡夫卡嗎？不是的。父親從來無意想要成為兒子幸福的障礙。也許赫爾曼根本無法想到自己的生活教育方式會對自己兒子的一生形成如此大的影響。卡夫卡的媽媽曾說，其他任何一個人要是處在他的位置，那個人將是凡人之中最幸福的，因為他父母從來沒有拒絕過他的任何一個希望。他只是一個無意的父親，他是愛卡夫卡的，他對卡夫卡說“我一直是喜歡你的，即使表面上我對你的態(tài)度跟別的做父親的通常表現(xiàn)的態(tài)度不同。” [5]P5在《致父親》的開頭卡夫卡寫道“最近您問起過我，為什么我說畏懼你。” [6]P2可見父親試探著理解關心兒子。

卡夫卡小時候，父親和他去游泳，卻不曾料到他在更衣室里看到健壯的父親和瘦弱的自己而陷入深深的自卑和怯懦；因為無理取鬧的要水喝而被父親罰站卻簡直要記恨父親一生；那么卡夫卡與生俱來的那種懦弱、敏感和自閉要為他一生的掙扎和糾結在多大的程度上買單？在林和生的《卡夫卡之罪與神經(jīng)癥》中這樣寫道“卡夫卡會放大所面對的對象，放大到令自己產(chǎn)生壓抑焦慮或恐懼的程度，用他自己的話說，一旦面對那些有可能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威人物，他的眼睛就會‘因此變成顯微鏡似的’”[7]。卡夫卡的過度敏感，讓他放大了父親甚至是一直溺愛他的母親對自己的影響和判決，他的那種恐懼不是父親給的，反而是他加給了對父親的感情中。他精細的神經(jīng)總是在探觸一切存在的，不存在的，進而覺得整個世界都在壓抑他反對他，他小心翼翼的踮著腳尖存活而對外界的任何刺激都予以數(shù)百倍數(shù)千倍的反應。在他的家庭中，妹妹瓦莉可以討得爸爸的喜愛，艾麗和奧特拉可以在叛逆和反抗中得到解脫，只有順從的卡夫卡掙扎在自己的精神漩渦里，做著反抗的白日夢，卻又對父親唯唯諾諾。他的這種懦弱既是源于長子的壓力又因為自身過度敏感的神經(jīng)。父親的性格和方式作為一個客觀存在的事實無法完全左右作為一個個體的卡夫卡去認識和選擇自己的生活。卡夫卡的自閉無疑也是導致父子關系緊張的更一個因素，父親從來都沒有刻意刁難他，交流可以改變父親，反抗可以改變父親，只有順從的卡夫卡覺得得不到父親的理解。

在《致父親》的導讀中這樣寫道“父親做了什么，父親哪些做對了，哪些做錯了，我們應該有一個獨立的判斷。卡夫卡的傾訴反映了他的直觀感受，但是這些感受只能說是一個天才的反思，天才未必是一個全才，他的反思也未必處處有理。” [8]P11卡夫卡自身的性格缺陷才是他處于與父親復雜關系的痛苦中得不到解脫的重要原因，也正是他這種一定程度上的缺失成就了他從自身處境到人類生存困境的憂慮和探索。

卡夫卡總以為父親反對他的一切，父親就是一個咄咄逼人的時刻要窺視著他的人，然而其實父親只是個無意的“盲人”。卡夫卡的弒父應該殺死的是自己的性格缺陷對世界的過于敏感而帶來的痛苦、對永遠得不到“繼承權”的憤恨以及人在秩序中生存困境的恐懼。盡管赫爾曼給他最初的生命以最大的影響，但是作為一個父親來講，他是無辜的。

【參考文獻】

[1]葉廷芳.現(xiàn)代文學之父——卡夫卡評傳[M].海南：時代文藝出版社，2001：50.

[2]，[5]，[6]，[8]卡夫卡.致父親：天才卡夫卡成長的怕與愛[M].張榮昌，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3]胡志明.父親：剝?nèi)チ耸ヒ碌纳系邸囌摽ǚ蚩ㄗ髌分械母赣H形象[J].外國文學評論，2001（1）.

[4]朱會華.反叛與懲罰——論卡夫卡創(chuàng)作中的父子沖突主題[J].安徽文學，2009（19）.

[7]林和生.卡夫卡之罪與神經(jīng)癥[J].國外文學，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