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存在著很大爭議,占主導地位的是心理分析法。多數評論者把施蟄存的歷史小說看作心理分析的楷模,筆者在承認這種說法的前提下,以表現主義作為關照視角來分析施蟄存的歷史小說。
【關鍵詞】歷史小說;表現主義;主觀精神;意識流動;敘事技巧
1、緒論
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大家并不陌生,從他在《新文藝》創刊號上發表《鳩摩羅什》,爭論便沒有停息。評論者多是從現實主義出發,認為他的歷史小說成就不大。新時期評論界提出用精神分析法來解讀他的歷史小說,有評論者將其稱為“心理分析小說的圣手”。譚桂林從佛教文化的角度考察了施蟄存四篇佛教題材的小說,高度贊揚了施蟄存佛教題材的歷史小說,指出它“在佛性與人性的揭示上都達到了相當的歷史深度,從而成為本世紀中體現宗教與文學關系的不可多得的珍品” [1]這種分析拓寬了施蟄存歷史小說的研究視野,第一次完全肯定了此類小說的創作。本文在尊重精神分析的前提下,選擇表現主義作為解讀的依據。
表現主義文學重視表現人的主觀精神,透過事物的表象直接挖掘人物的真實感受,為實現這一主題常采用寓言式表現主義手法。柏格森曾說“表現主義是一種藝術沖動”,表現為意識流動形式的主觀抒發,在這種意識流動中常常伴有內心獨白、自由聯想以及強烈的表達激情。表現主義在行文中常常塑造夸張、變形的人物形象,怪誕、離奇的故事情節,呈現陌生化或間離化表現手段以及獨到的諷刺藝術。筆者以表現主義作為參照視角,以施蟄存歷史小說作為載體,通過文本分析,把握此類小說中呈現出的表現主義風格。正文共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透視作品的主題呈現,把握文本重視主觀精神的表現主義風格。第二部分透過情感呈現的意識流動,把握文本對有意識、無意識等情感的運用。第三部分透過文本呈現的敘事技巧,把握文本對表現主義手法巧妙運用的現象。
2、透視作品的主題呈現
2.1 作為一種載體的歷史
歷史小說在中國并不陌生,借助歷史題材的作品也不少見?!?930 年前后的現代中國文壇出現了一個歷史小說創作的高潮。不少著名作家如魯迅、郭沫若、郁達夫、茅盾都創作了歷史題材小說。這些作家的歷史小說的創作方法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借歷史題材表現他們對現代生活的感受。” [2]施蟄存并沒有刻意地將古人移植到今天,而是尊重古人的生存時空,走進古人的心理世界,直接呈現古人的主觀精神。
施蟄存所呈現出的主觀精神,正是前人所不曾發覺的,先前的歷史小說多致力于對英雄精神與英雄事跡的塑造,而施蟄存只把他們當成凡人來寫。施蟄存在自序中說:“《鳩摩羅什》是寫道與愛的沖突,《將軍的頭》卻是寫種族與愛的沖突,至于《石秀之戀》一篇,我只是在寫一種性欲心理。” [3]由此可見施蟄存是借這些英雄,展現一種沖突,一種愛欲與現實的沖突,這種沖突雖是在古人身上呈現,卻觸痛到每一個現代人。
徐行言教授在分析《狂人日記》的表現主義風格中曾指出:“表現主義是一種主題先行的創作范式。它最關心的是運用形象化的手段傳達出作者對事物內在本質的洞見,并不加掩飾地表現作者對該事物鮮明的情感立場。”[4]施蟄存的歷史小說也是如此,他借助古人這個形象化的手段,傳達自己對愛欲與現實的看法?!而F摩羅什》中的得道高僧雖然熟讀經文、潛心向佛,終究無法抵制愛欲的誘惑;《將軍的頭》中的花將軍本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常勝將軍,卻為了大唐邊境的一名少女失去了寶貴的頭顱;《石秀之戀》中的石秀更是因為愛欲變態殺人。道、種族、義都抵不過愛欲的誘惑。
2.2 表現主義關照下的主題呈現
柏格森認為“藝術是一種生命直覺活動?!保琜5]高度重視藝術表現的直覺,克羅齊指出“直覺即表現”,“人物藝術是一種心靈的活動,唯有意識是真實的。”[6]對于主觀情感的表達,科林伍德指出:“真正的藝術應是無功利、無目的性,應是一種表現情感的藝術?!盵7]
施蟄存歷史小說對英雄人物內心情感的直接陳述,體現了“文藝是一種超功利活動”。在中國文化中,愛欲一直是比較私密的,所以這個話題一直與英雄形象無緣。施蟄存卻直接剖析人物的內心,使他們的真實感受呈現在人們面前,迫使人們用一種新的視角來審視歷史人物,透過事物的表現直接把握事物的本身,這正是表現主義最明顯的標志之一。文藝的無功利性必然帶來悖論的效果,英雄人物無法擺脫愛欲的誘惑,必然形象跌落,為了維持形象英雄們只能在現實與愛欲之中徘徊。但是這種徘徊是沒有結果的,因為二者是不可能調和的,而施蟄存正是抓住這種悖論來分析英雄們的心理。
3、關照主題呈現的意識流動
3.1 激情的內心獨白
克羅齊運用表現主義文論的直覺—表現說,將藝術表現分為階段“一、諸印象;二、表現;三、快感的陪伴;四、由審美事物到物理現象的翻譯。”[8]在這四個環節之中,最重要的是一、二環節意識流動。“意識流,就是生命直覺之流,是生命意識之流的文學化,是以‘內心獨白’為主體的現代主義文學的一種重要創作方法,是現代主義文學評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9]意識流廣泛運用于表現主義批評之中,通過對人物內心情感的呈現把握作者的獨到見解。
以《鳩摩羅什》為例,初到龜茲國時,無法抵制表妹的美色便跪下祈禱:“佛祖釋迦牟尼,憑著你的光榮,我皈依著你的圣潔的教訓,因為我怕我的定力現在還不夠抵抗那最大的引誘。”[10]他最終還是與表妹結為夫婦,破了色戒。
妻子死去,他以為自己是功德快要圓滿的僧人。到了長安,異域的生活竟然引起了自己的旅愁。此刻的他只得向佛祖祈禱:“慈悲的佛祖啊,現在我是驚惶著,怕我會得在這里沉淪了,我小心地仍舊過著一個開始修行的人的生活,愿慈悲的佛祖保佑我,讓我好安靜下來,替你在這里傳揚你的光榮的圣道。否則,我和你全都要失望了?!盵11]所謂的得道高僧,不管他怎樣欺騙世人,都無法欺騙自己,到了最后他終于承認了自己的墮落?!笆堑?,他現在是有了人情的觀念,而不是一個真有戒心的僧人了?!盵12]他“認出自己非但已經不是一個僧人,竟是一個最最卑下的凡人了?!薄13]
3.2 迷幻的自由聯想
意識流說法不僅重視對內心獨白的運用,還注重對自由聯想的使用。柏格森以及克羅齊都說過,形象不是單一的,而是綜合的,這種綜合就需要自由聯想的呈現。在施蟄存的歷史小說中,人物的自由聯想常常帶有意識的模糊性,暗合了表現主義戲劇的表現手法。凱撒在創作戲劇時常常設置夢境以增強立體感,這種似夢似幻的自由聯想在《鳩摩羅什》、《將軍的頭》以及《石秀之戀》中都有鮮明的呈現。
《鳩摩羅什》中,鳩摩羅什到達長安,原以為妻子的死會帶走自己的孽緣,卻始終無法擺脫妻子的幻影。鳩摩羅什第一次遇見妓女孟嬌娘“心中忽然吃了一驚,全身顫抖了?!盵14]他沒想到妻子的死不僅沒有根除自己的孽障,還使自己重添了一層對愛不執著的罪過,他竟然想著要這個女人來取代妻子的位置,這是一種多么無恥而被逼的行為啊。就在他為自己的行為懺悔時,他突然害怕起來,“那個女人好像是自己的亡妻!”[15]這是一種迷離的場景,難道妻子變化了形態又來糾纏自己不成。當自己終究無法抵制對愛欲的熱望,而走向那個妓女時,他的意識更加混亂了?!昂芷婀郑谶@個著名的妓女的華麗的房間中,除了自己的妻的容顏之外,卻再也想不起另外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臉來。”[16]他試圖用妓女的幻象驅除妻的幻象,卻發現一切都徒勞無功,此刻的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夢里。
《石秀之戀》中,石秀在無法忍受潘巧云的誘惑時到妓院去宿娼,在靠著紗窗下的春凳上,他看著那個服侍過自己的娼女,便開始了自由的聯想 “忽然記起她好像便是從前在挑著材擔打一家小巷走過的時候所吃驚過的美麗的小家女子。……可真的就是她嗎?一向是的娼女呢,還是新近做了這種行業的呢?她的特殊的姿態,使石秀迄未忘記了的美麗的腳踝,有突然像初次看見似的浮現在石秀眼前?!饲稍频哪_,小巷里的少女的腳,這個娼女的腳,現在是都現實地陳列給石秀了?!盵17]這種似醒非醒的狀態,為人物自由表達心理提供了方便,這種意識的隨意流動,使得主題的呈現更加的鮮明。
4、分析作品的敘事技巧
表現主義作為一種文藝思潮,在文本創作中具有獨特的敘事技巧,這些技巧像枝干一樣構成表現主義的整個大廈。塑造夸張、變形的人物形象,組織怪誕、離奇的故事情節,采用用陌生化的創作技巧,通過人物的抽象化、類型化,利用寓言與象征的手法展現文本的主題,這些是表現主義常用的敘事技巧。
4.1陌生化的敘事技巧
夸張、變形的人物形象塑造,怪誕離奇的故事情節,都是實現陌生化效果的手段。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在主題選擇上,不再單純地講述歷史人物的事跡,而是淡化故事情節,突出人物內心。這種做法正是“打破人們關于生活真實的幻覺,……喚醒人們的理性目光”。在人物塑造上夸張、變形,《石秀之戀》中施蟄存淡化故事情節,突出了石秀內心的矛盾?!靶≌f的結尾,施蟄存把那個殺戮的場面寫得鮮血淋漓,他寫出人的本能力量的強勁,它與同樣強大的人的道德觀念抗衡時表現出的巨大暴發力?!盵18]這種變形的描寫,給讀者當頭一棒,使石秀的英雄形象頃刻間蕩然無存。
怪誕情節在《將軍的頭》中表現最為明顯,花將軍的頭在戰場被敵軍砍下,他支撐著無頭的身體來到心愛的姑娘面前,姑娘的一句冷漠又調侃的話讓他轟然倒地,和身體分離的頭流下了眼淚。名為寫頭實則寫沒頭的尸體去表達愛情,這正是施蟄存所要呈現的愛欲無所不能,因為愛欲的強大,很多離奇、荒誕的事情都可能發生。
陌生化技巧還體現在性心理的變態之上,石秀看楊雄殺潘巧云的那段描寫,鮮明的表達了這種敘事技巧?!笆愕男杂鲇趯ε说呐按蜌⒙镜母Q視,這種欲望只能通過肢解女性身體來滿足,只有在血腥、暴力與恐怖的色情中才能安撫下意識的躁動。在小說的結尾處,石秀幾近顛狂,在潘巧云的被殘害的身體‘奇觀’中,感到一陣陣爽快,傾瀉出內心積蓄已久的狂亂與壓抑,將生命的顛狂推向了極致。”[19]這種描寫使得小說在結尾達到高潮,給人一種新奇、詭異的效果,最終實現一種陌生化的效果。
4.2 抽象化的敘事技巧
抽象化的敘事技巧表現在主題的象征性、情節的寓言化、人物的類型化等方面。依據這種視角來關照施蟄存的歷史小說非常恰當。主題的象征性,本文第一章已經分析了文本的主題呈現。施蟄存的歷史小說中英雄只是一個象征性的符號,這些人物雖生活在古代,卻經歷著與現代人相似的命運。這種寫法可以使讀者對歷史重新解讀,使他們對作品的主題有理性的認識,也是這種象征性的主題,使讀者設身處地去感受作品。
情節的寓言化,筆者在分析文本的陌生化時,曾指出施蟄存的歷史小說具有怪誕的色彩,而這種怪誕的色彩正與寓言故事有著相似之處,不管故事的情節多么曲折,都會得出一個非常鮮明的主題,這正是寓言與象征的不同。象征的寓意是模糊的、不容分辯的,而寓言的涵義卻是清晰明了的。人物的類型化,不管《鳩摩羅什》、《將軍的頭》還是《石秀之戀》中的都是可以稱之為英雄的人物,但是這些英雄都經歷著現實與情欲的沖突。這種類型化的人物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現代人的生存命運,不管作者選取那些歷史人物,最終只是借助這些人物來表達自己的主觀精神。
結 論
本文以表現主義作為參照視角,對施蟄存歷史小說中的《鳩摩羅什》《將軍的頭》《石秀之戀》進行分析,可以看出施蟄存的這類小說中具有鮮明的表現主義風格。基于表達的需要,筆者在陳述的時候用了“施蟄存歷史小說”這個概念,確切的說應該是這三篇等作品所呈現的表現主義風格,為避免誤會在此聲明。
注釋:
[1]譚桂林:《佛教文化的現代心理學透視—施蟄存佛教題材小說論析》轉引自楊莉:《施蟄存研究綜述》,濟南職業學院學報,2010年6月第3期。
[2]李俊牡:《神話的英雄與人的還原》,浙江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第25卷。
[3]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3頁。
[4] 徐行言:《20世紀中國文學的第一聲” 吶喊”—<狂人日記 >與表現主義風格在新文學中的發軔》,文藝理論研究,1996年第3期。
[5]楊守森:《新編西方文論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2年版:第180頁。
[6]楊守森:《新編西方文論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2年版:第186頁。
[7]楊守森:《新編西方文論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2年版:第195—196頁。
[8]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3頁。
[9]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85頁。
[10]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
[11]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10頁。
[12]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頁。
[13]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18頁。
[14]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頁。
[15]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13頁。
[16]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頁。
[17]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53頁。
[18]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年版:第8頁。
[19]王心穎:《淺析施蟄存歷史小說中的魔幻色彩》,吉林省教育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第22卷。
【參考文獻】
[1]施蟄存.施蟄存精選集[C].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
[2]楊守森.新編西方文論教程[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
[3]張首映.西方二十世紀文論史[M].北京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
[4]楊莉.施蟄存研究綜述[J].濟南職業學院學報,2010(3).
[5]李俊牡.神話的英雄與人的還原[J].浙江大學學報,2003,25(3).
[6]王心穎.淺析施蟄存歷史小說中的魔幻色彩[J].吉林省教育學院學報,2006,22(4).
[7]徐行言.20世紀中國文學的第一聲” 吶喊”—《狂人日記》與表現主義風格在新文學中的發軔[J].文藝理論研究,1996(3).
[8]徐行言.論《故事新編》的表現主義風格[J].魯迅研究月刊,199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