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試圖從“仁”的角度考察杜甫之所以被稱為“詩圣”的原因。我們先考察“仁”的概念大要,得出仁是“心之德,愛之理”的結論,這又主要是從人與天地萬物及他人處在一種痛癢相關的關系中體現出來的。接下來我們考察杜詩《題桃樹》和《又呈吳郎》,在這兩首詩中具體而微地展示了杜詩是如何淋漓盡致地展現“仁”這一儒家最高理想的。
【關鍵詞】杜詩;《題桃樹》;《又呈吳郎》;仁
杜甫被稱為“詩圣”,成“圣”必須符合儒家的最高標準——仁。但在杜詩中拈出“仁”的思想并不是說儒家主張詩歌成為道德的傳聲筒、用來表述觀念或服務于政治,而是從根本上來說,儒家認為詩歌本就不拒絕觀念的表述并介入政治,因為其根本目的不是詩本身、寫本身,而是要成己成物,使人德性日新,完善健全美好的人性(此之謂“修身”)。首先我們需要問,“仁”是什么?
最有名的應該是明道的《識仁篇》了,然而朱子認為他立論太高,說話渾淪,只一個“仁者,渾然與萬物同體”①,讓人沒理會處。其實我們還可以從一些語錄中看到關于“仁”的更真切的表述,大體說來,有以生意說仁,有以知覺說仁。前者如朱子說的:“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另外還有“觀雛雞可以識仁”;據說果核多被稱為“仁”也是由于它是此植物生意貯存之所,等等。上述對仁的闡發,都可以歸在一個“天地之生氣”上來,此時說仁,是宇宙間活潑潑的生發之意,而且這生意不是和我漠不相關的,而是處在緊密的痛癢相關之中的;另外便是“從知覺上說仁”,比如《朱子語類》中曾經說,醫家把手腳麻痹了稱作“不仁”,所謂“麻木不仁”也,“此語最善名狀”,為什么呢?因為一個人能“仁”,則自身能與天地萬物相感通,從而是“滿腔子的惻隱之心”。在朱子看來,人之能“仁”甚至就像人能疼一樣自然,就是說仁者能夠與萬物“痛癢相關”,這是從自身的可感通性的角度來說“渾然與萬物同體”。但是到了朱子的《四書集注》中,上面的活潑潑的議論都被截去了,朱子給仁下了一個相對來說最標準的定義:
仁者,心之德,愛之理。②
這當然有其好處,因為它“截得上下最分明”,而無論從生意還是從知覺來說仁,都容易把仁說成是“形而下”者,但仁在朱子看來,卻是和性、理、道等等同屬“形而上”的層面,仁不是心,也不是愛,而是心之“德”,愛之“理”,這樣也就“拔高”到了形而上層面來了。但我們還是要稍作補充,實際上,此德此理,還是要在生意、知覺的意義上才能得到當下的直顯。
有了以上這個鋪墊,我們來看杜甫的《題桃樹》:
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
高秋總餽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
簾戶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
寡妻群盜非今日,天下車書正一家。
此詩之創作的背景,根據浦起龍的考證,“乃知初歸之時芟除堂徑,必有議去此桃者,公一觸于仁愛之本心而欲留之,故作此以曉之”。鑒于前面已經對理解此詩的思想基礎做了疏解,對此詩的分析全引浦注:“一二,即提明此意。三四,申言其所以然。蓋‘餽貧’則于人有濟;‘舒眼’則與我偕春,物雖微而利亦溥矣。下半又勘進一層。更勿論其有利與否,而物本當愛者,非于桃外推廣之詞,乃即物指點之詞。推廣則題面全拋,無是理也。言‘乳燕’、‘慈鴉’,無補于世,而生機洋溢,人情類皆護惜之,桃非其類乎?不見顛連陷溺之倫,悉歸共患同憂之度,為圣王無間之心體乎?乃以區區徑路之斜而絕其源,豈仁人君子之用心也哉!以托開作收轉,此中有神而明之之用,難以言傳。”復評之曰:“肫然胞與襟懷,何有頭巾氣味,小中見大,不是講道學也。”相信從中可以看出,在杜詩中對“仁”的表現不是要宣傳某種既定的思想道德,甚至假設要杜甫自己來分析,他就未必能像浦起龍一樣把它理論化地串講起來。但是相信他自己看到這樣的分析時,也是會欣然同意的,因為它揭示了此詩的思想上的可能性條件。而與其說杜甫作詩是為了去附和、比附此儒家的思想,毋寧說杜詩是從此儒家的源頭而來,故爾本來就帶有這一切儒家詩學的特質。
同時我們不要忘記,所謂“仁”之“渾然與萬物同體”不只是指“物”,同時也指向他人,比如在這首《又呈吳郎》之中: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
即防遠客雖多事,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此詩的背景是杜甫移居東屯時,將瀼西草堂借給吳郎居住,而詩中寫到的鄰婦經常到杜甫園中來“撲棗”,吳郎知之,將插籬笆以防止她來。
下面來試析之。我認為,這是寫中國文化中之“惻隱”之動人篇章,其人情揆度曲致之極。此惻隱之仁愛并非某種普遍性的、站在上帝俯視人間的角度的“博愛”,也不是佛家所言的完全不考慮其對象的“慈悲”,而是建立在愛有等差之上的,有層次的推擴之愛,故我們必須進入到我們談話對象的具體生存情境中去體會他們的處境和困難,同時又以忠恕之道推己及人,而且還要讓他人推己及一個作為第三者的他人。我們看其首聯就直接“迫不及待”地表示出不要阻止鄰婦撲棗,可見杜甫一片熱心腸。可以想象,當杜甫一得知吳郎要插籬笆的時候馬上就想到此鄰婦,故不待解釋或者解釋在后地說出了第一句話:堂前撲棗任西鄰!其急切口吻現在讀來仍十分親切。接下來一句,說明了此婦人的四重可憐之處:無食無兒,又是一個無夫的獨居寡婦。頷聯,首先跟吳郎解釋,此婦乃是因貧困才來竊食,實在是不得已,然后又進一層勸吳郎,正因為此,只怕鄰婦因竊食而生恐懼之心,所以反而要去主動親近她。頸聯就更為曲折了:鄰婦雖然對你吳郎這個遠客有防備之心,這是表面責備鄰婦,回護吳郎,實際以退為進,讓吳郎知道,你若插上了籬笆,不正好應驗了鄰婦對你的防備之心么,以此開示吳郎,也是讓他“轉須親”,而又以責備鄰婦的方式為吳郎留夠面子。最后則借貧婦的申訴,點明了其困苦之由,更讓吳郎動惻隱之心,此時再回頭想想,幾顆棗子,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讓人心悅誠服,而且又后悔不已,或者還慶幸自己還未插籬鑄成錯誤。可以推測,這首詩大概是生了效的。總之是再三往返,在人心之間反復推求,正見老杜一片苦心。而我們如果是以一種對象化的方式,則又會怎樣處理此事呢?要是站在老婦一邊,則直接責備吳郎,這不僅沒有待客之禮,讓吳郎面子上過不去,何況吳郎只是不了解情況而已,本身應該也并非冷酷無情之人。如果直白的說明老婦的苦處當然也可以,但畢竟沒有以詩的興發的方式那樣動人,而且我們也就少了一首千載之下讀來仍十分動人的名篇了。如果礙于吳郎的情面,任其插上籬笆的話,這樣對鄰婦無疑是個很大的傷害,何況杜甫自己的良心會更過意不去。總之,在這首詩中,真是“沒有人是一座孤獨的島嶼”(鄧恩語),杜甫、鄰婦、吳郎都是活生生的痛癢相關的——試看看除了儒家的詩人,又有哪些詩人的作品中能體現這種特質呢?
從上文可以看出,杜詩中的“仁”是全方面體現著的:它既體現在仁人與天地萬物的痛癢相關之中,也體現在仁人與他人的民胞物與之情中——成己成物,綰合無痕,斯之謂詩中之“圣”。
注釋:
①程顥:《識仁篇》,載郭齊勇主編:《中國古典哲學名著選讀》,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86頁。
②朱熹:《四書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