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曹植是建安時期著名的文學家,在長期的創作實踐活動中,他創作了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并提出了對文體的看法,在文體概念并不很完善的魏晉時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本文主要梳理曹植作品中對于誄文的觀點,即誄文在繼承頌德特點的同時,則轉向對個體哀愁的抒發,注重誄文的抒情性。
【關鍵詞】曹植;文體;賦文;誄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 A
曹植是建安時期著名的文學家,他創作各體兼備,明人胡應麟在《詩藪》中說:“備諸體于建安者,陳王也。”“建安中,三、四、五、六、七言、樂府、文、賦俱工者,獨陳思耳。” [1]曹植文集中不僅有賦、詩、樂府、頌、誄、七、銘、碑、哀辭、行、書、論、贊、說、表、令、章、詔等十幾種文學樣式,還有一些關于文體方面的言論,如在《學官頌》中說“歌以詠言,文以騁志”[2],《卞太后誄》中說:“銘以述德,誄尚及哀”等等。陳飛之認為:“曹植肇開了文、筆區分的先聲,并認識到各種韻文體裁有著不同的功用和要求。”[3]通過對曹植作品的疏理,本文著重誄文方面談談曹植在文學體裁論方面做出的貢獻。
“《周禮》盛德,有銘誄之文” [4],西周喪葬有讀誄賜謚之儀,這正是誄文形成的直接文化淵源。誄文是誄辭與銘頌結合的產物。
漢代崇尚儒家喪葬禮儀,在禮儀的崇尚中,產生了興作禮文的需要,誄文作為喪葬禮文由此而生。誄文在漢代,作為飾終之典,其主導因素自然是頌德,但作為喪葬禮文,它雖然不抒發作者哀情,卻要敘寫哀情。在演變過程中,敘哀的成份漸漸增加,而且敘述也更為細致。由于魏代禁止碑,碑文的發展受阻,所以頌述亡者德勛的職能則主要由誄文承擔。魏代誄文繼承了漢代誄文述德的職能,但又有了明顯的變化,哀情成為這一文體的主導因素,敘哀也逐漸演變為個體哀思的抒發。在魏代的誄文中,哀情的抒發常常是建立在對亡者美好品行的頌揚上。而且,魏代的誄文,仍有相當一部分作品,頌德仍是主導因素。但是,現實的悲情又常常沖破道德的規范,使誄文這種為亡者頌德、使其不朽的倫理道德只能又融入對個體悲情的抒發,在述亡之中又有“自陳”。魏代誄文的作者與誄的對象之間有不少關系密切,或為親人,或為摯友,因而在誄文創作上道德的激勵也很容易被巨大的悲情所擠壓。魏代誄文的變化正是道德激勵與現實的悲情二者沖撞的結果。
魏代誄文的變化首先是在為傷親亡友而作的誄文中展開的,而這種變化又恰恰從曹植的誄文創作開始。
曹丕在其《典論·論文》中提出了對銘誄的看法,這應該代表了當時人們對于銘誄質實、不可虛美的普遍看法,“銘誄尚實。”五臣注云:“銘誄述人德行,故不可虛也,麗美也。”[5]很顯然,曹丕強調誄文作為述亡的文體的質實性,主張誄文是傳述人之德行,要較客觀地贊頌亡者的德勛,相比而言,曹植關于誄文的觀點則更為復雜。
當然,曹植的一些誄文仍繼承了漢代誄文的特點。曹植《武帝誄》序云:“于惟我王,承運之衰。神武震發,群雄戡夷。拯民于下,登帝太微。德美旦奭,功越彭韋。九德光備,萬國作師。寢疾不興,圣體長違。華夏飲淚,黎庶含悲。神翳功顯,身沈名飛。敢揚圣德,表之素旗。”[6]這種誄文,表于素旗,在于傳揚亡者的功德,很明顯繼承了漢代誄文為宮廷禮文的寫作觀念。曹植《武帝誄》從各個角度來贊頌曹操的文德武功。曹植雖然是曹操的兒子,卻沒有抒寫自己的哀思,所以,《武帝誄》仍具有禮文的特征。同時,曹植還寫有《文帝誄》,其序“何以述德?表之素旃;何以詠功?宣之管弦。”[7]也可以看出曹植對誄文述德功能的繼承。
但曹植在《卞太后誄》中說:“臣聞銘以述德,誄尚及哀。是以冒越諒陰之禮,作誄一篇。知不足贊揚明明,貴以展臣《蓼莪》之思。憂荒情散,不足觀采。”[8]曹植認為,誄除了述德,還要兼及寫哀。曹植已從誄以述德中漸漸轉向以誄抒發個體哀悼之情。他在《王仲宣誄》中說:“何用誄德?表之素旌;何以贈終?哀以送之。”[9]明確闡明誄文具有頌亡者之德、抒發作者情懷的雙重職能。
曹植誄文今存9篇①,現存誄文中寫作時間最早的是作于建安十七年的《光祿大夫荀侯誄》。從文章來看,仍然是誄文傳統的作法:
如冰之清,如玉之潔;法而不威,和而不褻。百僚欷歔,天子霑纓。機女投杼,農夫輟耕。輪結輒而不轉,馬悲鳴而倚衡。[10]
前四句頌亡者品行,后六句述悲,最后二句雖借物來渲染悲情,但這敘哀是禮儀性的。
建安二十二年,曹植作《王仲宣誄》,這是曹植誄文的代表之作,《文選》選曹植誄文獨此一篇,可見這篇文章在誄文的發展演變史上具有重要意義,需稍作申述。
曹植與王粲關系密切。王粲與曹植有詩賦來往,曹植《贈王粲》:
端坐苦愁思,攬衣起西游。樹木發春華,清池激長流。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我愿執此鳥,惜哉無輕舟!欲歸忘古道,顧望但懷愁。悲風鳴我側,羲和逝不留。重陰潤萬物,何懼澤不周?誰令君多念,遂使懷百憂。[11]
王粲有詩作給曹植,吐露心曲,曹植此詩乃作答。然而不幸王粲卻于征吳途中病亡。曹植非常悲傷,于是作《王仲宣誄》。就全文來看,誄序中直接為痛悼之語,也沒有禮儀式的敘述時人的悲哀,而是對生命的死亡進行直接追問,直接陳述內心之沉痛。在誄辭部分,則可以看出,曹植一方面堅持誄以頌德的規范:誄辭以三分之二的篇幅敘述王粲短暫的一生;另一方面,作者與所誄對象至為密切的關系以及作者內心之哀痛,又沖擊著誄文寫作的規范。在頌述亡者時,又傾述個體哀傷之情,使得這一誄文與漢時誄文有了明顯的不同。正因為如此,在正文中出現敘述人稱的變化,由第三人稱轉為第二、第一人稱。敘述人稱的改變是處于抒發個體情感的需要,而這一人稱的改變,則使誄文敘寫他人之哀轉向作者之哀。誄文的這一改變,明顯標志著誄文由生命的歌頌轉向了個體對生命的哀傷,在一定程度上背離了“何用誄德,表之素旗”的誄文性質及規范。
應該說,曹植并非不懂誄文的性質及規范。《三國志》卷二十一引《魏略》云,邯鄲淳見曹植,曹植曾“頌古今文章賦誄”[12],而同時,曹植誄文寫作及誄文的序中的解釋,也表現出他對這一文體的熟悉。從現存的誄文來看,(下轉第261頁)
(上接第258頁)曹植有些誄文也基本符合漢代誄文的文體規范,只是覺醒了個體意識,使個體的情感自覺或不自覺地出現在本不是抒發個體情感的誄文中,如《任城王誄》,趙幼文在按語中說:“此誄限于客觀形勢,不能直抒胸臆,寄其哀憤,故詞意含蓄而戛然而止。”[13]這是很中肯的。
曹植《卞太后誄》中云:“銘以述德,誄尚及哀。”這很能代表曹植的誄文觀。曹植的誄文,大多是述亡與自陳、頌德與表哀結合在一起。《卞太后誄》序云:“敢揚后德,表之旐旌。光垂罔極,以慰我情。”強調在誄以頌德的同時,還要抒發個體的哀情。曹植的《文帝誄》也是如此,曹植這篇誄文是獻給明帝的,其性質為宮廷飾終禮文。誄辭最后云:“奏斯文以寫思兮,結輕翰以敷誠。”又透露出曹植欲以此表明心跡,或希望以此得到明帝的理解而被任用。因此,在誄文中抒發個體的哀思便是一種強烈的主觀需要,其思路也與《王仲宣誄》大致相同。
《文心雕龍·誄碑》云:“陳思叨名而體實繁緩,文皇誄末,旨言自陳,其乖甚矣!” [14]劉勰認為,曹植在《文帝誄》的末尾來說自己,是背離了誄文的要求。劉師培在《〈文心雕龍〉講錄》對此反議:“彥和因篇末自述哀思,遂譏其‘體實煩緩’。然繼陳思此作,誄文述及自身哀思者不可勝計,衡諸誄以述哀之旨,何‘煩穢’之有?”[15]并否認其為“乖體”。由于《文帝誄》的對象為帝王,且曹植所作乃是上奏給朝廷,本為典章,此中抒發個體哀思已背離了典章規范,故劉勰所言其文“乖體”指的其實就是曹植對誄這種文體的認識及其實際創作已然突破了傳統誄體的規范,由此而成為個體悲情的抒發,其發展文體的意義是很明顯的,所以,王運熙、楊明二位先生認為:
先秦、漢代典籍言及誄時,都只說到它累列行事、稱述功德的作用,不言及抒情哀情。曹植注意到誄的抒情性質,當與他“雅好慷慨”的文學好尚有關。他本人以善于作誄著名(見《文心雕龍·誄碑》),所作誄中述哀成份確很突出,后來陸機《文賦》說“誄纏綿而悽愴”,《文心雕龍·誄碑》說誄“述其哀也,悽焉其可傷”,都繼承了曹植的說法。[16]
這實際上指證了曹植關于誄體的認識及其影響問題。
綜上可知,作為建安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曹植不僅身體力行,創作出各種樣式的文學作品,還提出了關于誄文的文體觀;這也與其自身經歷密切相關,政治上失意的曹植借助各種文學樣式抒發心中的郁悶,不自覺地豐富了文學體裁理論。這恰好與當時文體理論探討同步,也為陸機、劉勰等人進一步辨析文體提供了文學范本和理論依據,這在文體概念并不很完善的魏晉時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當引起相關論者的重視。
注釋:
①據趙幼文《曹植集校注》收錄共九篇,篇數和篇目與(清)丁晏《曹子建集》收錄相同,見《續修四庫全書》,1303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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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范文瀾.文心雕龍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213.
[15]劉師培.中古文學論著三種[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155.
[16]王運熙,楊明.中國文學批評通史·魏晉南北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