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政治哲學領域,自由、權利、公平、正義等問題一直是思想家們津津樂道的問題。諸多思想家從不同的角度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探究,為后世留下了豐碩的成果。在教育學與心理學領域,兒童一直是這些學科關注的中心對象,相關研究成果更是層出不窮。在哲學領域,近年來對兒童哲學問題的研究開始起步,相關成果也逐步面世,但從政治哲學的角度探討兒童問題,目前學界尚不多見?;蛟S在很多人看來,兒童領域的政治哲學問題,完全可以通過一般意義上的政治哲學問題的探討加以解決。但實際上,兒童有別于成人,就如同針對成人的法律條款并不完全適用于兒童一樣,針對成人的政治哲學研究也不能完全適用于兒童領域。
2014年4月6日至4月12日,應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吳玉軍教授的邀請,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哲學和法律系系主任科林·麥克勞德(Colin Murray Macleod)教授進行了題為“兒童·權利·家庭·正義”的系列講座,圍繞兒童的撫養、兒童言論自由、兒童信念的塑造、父母的自主權、善、兒童身份等問題對兒童政治哲學進行講解。該系列講座對兒童問題進行了富有新意的解讀,同時也反映出當代西方學界關于兒童政治哲學研究的新進展。
一、兒童撫養:“誰”應該負責?負有什么責任?
談及兒童,必然要從兒童的撫養問題說起。兒童是社會中的特殊成員,他們的發育尚不健全,需要給予特殊的關心和照顧,兒童的心智發育水平、道德能力與成人存在差距,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在權利方面應該低于成年人。在科林教授看來,出于社會正義,兒童應該享有與成人平等的基本權益。
科林認為,兒童權利問題方面存有最低供應論(minimum provision thesis)和平等供應論(egalitarian provision thesis)兩種理論。最低供應論認為,所有的兒童都應該獲得必要的、基本的養育,以便過一種體面的和富有尊嚴的生活,這需要提供給他們基本的需要來發展他們的道德能力(moral powers)。最低供應論對因種族、民族、階層差異而產生的不平等是予以容忍的,它并不要求所有兒童擁有一樣好的童年、擁有一樣好的未來前途。
平等供應論有溫和與強烈之分。前者認為,兒童在教養方面應該機會平等。溫和的平等供應論比最低供應論要求的要多,但它允許在兒童教養質量方面有一些不平等,關注的是兒童的未來。在它看來,并不是所有發生在童年時期的事情都能影響兒童的未來,不管是在富有家庭中成長的兒童,還是在普通環境下成長的兒童,只要他們成長過程中的機會均等即可。而強烈的平等供應論認為,兒童應該享有平等的福利和發展利益,以確保他們有平等的機會過一種好的生活。之所以如此,是因為社會正義要求所有的兒童都應該擁有平等的生活前景。
科林教授贊成平等供應論。因為正義要求消除影響人們生活前景的一些偶然性因素,如種族、性別、國家所帶來的不良影響,但在現實生活中,很多不平等問題就是由這些不可選擇的偶然性因素引起的。
科林教授還提出了一個關鍵問題,即責任敏感性或選擇敏感性問題(responsibility/choice sensitivity)。在日常生活中,人們物質方面的不平等可能與個人工作努力與否、自愿選擇怎樣的生活等因素密切相關。然而,在科林看來,責任感、自愿選擇度等主觀因素并不適用于兒童,因為與成人相比,兒童對責任和選擇的敏感度是相對較低的,兒童并不能意識到承擔某種責任或做出某個選擇對他未來產生的影響,責任敏感性只適用于成人。撫養人有義務幫助兒童和保護兒童,這是撫養人基于正義平等應該承擔的。那么,“誰”有責任撫養兒童?在此,科林教授區分出幾種責任:一是無差別責任和有差別責任。前者適用于所有的撫養人,例如,所有的撫養人都有責任保證兒童權利不受侵害。這是無差別的責任,是每位撫養人都必須承擔的。在其他情況下,不同的撫養代理人在滿足兒童的要求方面承擔著不同的責任,如學校、家庭和社會,在撫養兒童方面各自承擔的具體責任是不一樣的。二是首要責任和次要責任。兒童監護人有首要的保護兒童權利的責任,但當首要責任人不能和不愿意履行時,應該由其他人來承擔這一責任,即為次要責任人。三是輔助責任問題。例如,在學校,教師對兒童負有首要責任,但父母要輔助學校并幫助兒童完成學校任務。四是指導責任與承擔費用的責任。指導主要出于兒童不能自理和做出正確決定的考慮,成人有指導兒童的責任。無疑,父母負有費用承擔的責任。但在此,科林教授特別指出,不能讓父母承擔孩子的所有撫養費用,兒童接受教育的一些費用以及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的一些花費應該由社會或國家來分擔。
那么,在撫養兒童方面,父母、學校、國家和社會這些代理人是如何協調各自的責任呢?要想回答這個問題,人們就必須找出它們最基礎的潛在聯系,也要顧及撫養代理人的權利要求??屏纸淌谡J為,責任分配存在兩種標準,即策略性配置(strategic allocation)和原則性配置(principled allocation)。前者主張將撫養兒童的責任分配給最佳代理人,因為他們有能力保護和撫養兒童,這對保障和實現兒童的權益是有益的。在科林教授看來,策略性配置在某些情況下是有意義的,要求父母要盡可能地給孩子提供教育費用,以便滿足兒童成長的要求;同時也能解釋為什么在某些情況下撫養代理人會失去撫養孩子的資格,如父母在遺棄和虐待子女的情況下,就會面臨被剝奪撫養人的權利。盡管如此,策略性配置在很多情況下是說不通的,如“我的鄰居更為富有,他有更好的能力撫養孩子,但不能因此就要求他來撫養我的孩子”。
科林贊成原則性配置。他認為,撫養孩子要遵循一些基本原則,如配置正義、尊重父母的自主權、互惠性等。在撫養兒童與保護兒童權益方面,父母是最佳人選,國家和社會也應幫助父母承擔部分責任,但他不贊同將不打算生育的人列入責任承擔者的行列,認為不打算生育者分擔社會養育兒童的費用,這對他們而言是不公平的。在父母的自主權方面,科林教授認為,父母養育孩子是因為他們希望擁有家庭的溫情,而將撫養孩子的權利交給那些“最適合”的父母,實際上忽略了父母作為孩子代理人的基本權利。
二、自由主義理論視角下的兒童言論自由
從密爾到羅爾斯,自由主義者們一直主張言論自由。盡管自由主義在這一方面進行了很多探索,但自由主義在這一問題上的探討并沒有聚焦到兒童的特定權益領域。因此,科林教授在考察自由主義關于言論自由理論的基礎上,對兒童的言論自由問題進行分析。
科林教授認為,在自由的言論環境下,兒童可能會受到一些不良影響,如過度接觸暴力和色情的圖片、影像資料會導致兒童產生反社會的行為,使兒童對暴力行為感到麻木,進而阻礙他們正常的道德發展,同時也會影響家長引導孩子形成正確的價值觀。因此,人們提議應將兒童和成人加以區分,將一些文件和材料印上“成人”標志,禁止兒童接觸,諸如色情和暴力的內容。但,一些自由主義的捍衛者反對將兒童和成人分開,認為這對成人言論自由構成威脅,同時,對成人言論自由會對兒童造成的危害,他們也深表質疑。
將兒童與成人區分開來的做法,難道就與自由主義理論相對立嗎?科林教授認為,言論自由主義者不能是絕對主義者。他認為,言論自由十分重要,無論是對個體心智的發展,還是對社會的進步都有顯見的價值。但,過度的言論自由會導致煽動社會仇恨、有損他人聲譽的問題。對言論自由予以“時間、地點和方式”上的限制是合理的。對一些誹謗性、煽動社會仇恨的言論加以制止也是理所應當的,而且言論也有不同的類型,如政治型言論、宗教言論、審美型言論、科學型言論與商業型言論等,不同類型的言論應該給予區別對待,特別是不能讓商業型言論主宰整個社會。
既然言論自由十分重要,那么過度的言論自由可能會對兒童造成傷害,因此,我們就會面臨兩個問題:一是未成年人的保護問題,即如何使兒童遠離有害言論;二是未成年人的言論表達問題,即怎樣承認和尊重兒童的言論自由。
科林教授認為,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到兒童的脆弱性,絕不能將兒童視為單純被動的存在者,一定要承認兒童成長時興趣轉變的方式。基于此,科林教授談論了三個主要話題,即兒童在發展方面的權益(developmental interests)問題,主要關注兒童道德能力的提高和健康的發展;兒童的生活品質問題,主要關注兒童應該過什么樣的生活、言論自由如何影響兒童的生活狀況;監護人的權益(guardian interests)問題,主要關注父母是否有權管控、如何管控兒童對自由言論的接觸。
科林教授對這三種權益問題進行分析。他認為,未成年人處在尚未定型過程中,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在兒童道德能力發展中,如果過多地暴露在一些不當的言論下,會有損他們正義感的發展;過多地暴露于膚淺的媒體內容下,會影響兒童想象力的提高,阻礙他們正確價值觀的形成。一些廣告,如煙草廣告可能會危及兒童的幸福。我們要讓兒童接觸各種符合其心智特點且令人愉悅的東西,如健康的圖書、影片和歌曲,提高他們的生活質量。在監護人方面,由于兒童最初階段會缺乏對“善”概念的認知,他們要承擔起塑造孩子對“善”的認知的責任,有權控制孩子接觸的一些東西??屏纸淌趶娬{,監護人可以幫助孩子塑造價值觀念,但不能將價值觀強制灌輸給孩子。當孩子長大后,監護人對孩子接觸的外在音像、圖片等素材的控制權會有所下降,孩子們也有了他們自己的考慮和想法。
科林教授提出,平衡兒童的利益,一方面要獲取和擴充有助于兒童權益的言論,另一方面要消除威脅兒童權益的材料,把兩者平衡起來。人們需要認識到隨著兒童的逐步成長,兩者的平衡點會發生變化,要積極探求成人的言論自由權如何與這種平衡做到共存。
三、塑造兒童的信念
科林教授已經分析了兒童由于自身的脆弱性需要撫養人的引導和幫助,需要他們引導孩子遠離不當的言論,那么撫養人要如何引導孩子們形成正確的價值觀呢?科林教授在開場白中講述了自己家族的一個故事,說他的爺爺是從英格蘭到印度的基督教傳教士,后來移民到加拿大,因為自身信仰的緣故,爺爺希望自己的父親也信仰基督教,為此,他教導父親查閱《圣經》,分享《圣經》中的故事和箴言,但最后父親還是沒有信仰基督教??屏纸淌谂c大家分享這個故事旨在表明,兒童有自我促進(autonomy facilitation)的能力,他們的心智是不斷發展的,孩子們有權做出自己的決定,確立自己的信念,人們要尊重他們的信念和選擇。由此,科林教授引申出“蘇格拉底式”的培養(Socratic nurturing)問題。
任何事物都在不斷地變化與發展,兒童的情感認識也在不斷變化發展,他們會理解和體會人們所追求的各種關于“善”的觀念,獲得和評價各種重要事情的信息,會對一些重要的事情以一種批判的方式做出獨立且審慎的思考??屏纸淌谡J為,“蘇格拉底式”的培養方式旨在發展兒童的理性反思能力,鼓勵他們發展自己的自主能力。在他看來,“蘇格拉底式”的培養方式也包括培養孩子的推理技能,引導他們接觸多樣性的觀點。
“蘇格拉底式”的培養方式有“溫和論”和“強烈論”之分?!皽睾驼摗闭J為這種培養方式僅僅是一種手段,目的在于通過這一方式鼓勵兒童接受父母贊成的觀點?!皬娏艺摗闭J為這種培養方式恪守尊重兒童自主性、發展兒童自主性的承諾。科林教授指出,“蘇格拉底式”培養方式的合理性建立在下列看法的基礎上:人們對“什么樣的生活是好的生活”的判斷并不可靠,需要識別正確的觀點、修正錯誤的認識,需要不斷思考什么樣的生活才適合自己,即人們需要培養和發展審慎能力。良好的審慎能力有助于人們闡明為什么要承擔這一義務,使人們認為這一責任是自己做出的。而且審慎能力的發展和提升是對“人之為人”的本性的認可,是對“人作為理性的存在者”的確認。
在科林教授看來,“蘇格拉底式”的教育面臨著一些挑戰,比如,如何處理兒童自主性與義務承諾之間的關系,這一教育是否會將目標的可修正性置于目標的遵循之上,是否會夸大理性選擇的重要性等。
由于兒童心智不成熟,如何才能讓兒童接受父母的啟發,比如家長會讓孩子參加課外培訓班,認為這對他們未來發展有很大的益處,但兒童有時會產生抵觸和反抗,這時家長應該如何解決?針對“如何啟發兒童”這一問題,科林教授認為,在啟發兒童的過程中,父母必須保證兒童的自愿原則,他們可能會讓兒童接受某種他們認為的對孩子成長有利的事物,強加給兒童,但無論如何,家長需要與兒童進行良好的交流,這在兒童的養育過程中非常重要。
四、父母自主權
科林教授認為,父母自主權(parental autonomy)問題有其產生的特定背景因素。兒童生性脆弱,容易遭受其他影響且具有依賴性,但父母的養育可以深刻地塑造他們的自主性。與之相對應,兒童缺乏必要的指導他們自己生活的能力,不具備與成人一樣的自我指導能力,會服從成人的權威。在現實生活中,父母塑造兒童的價值觀念,指導他們的生活,希望將自身“善”的觀念傳遞給兒童。
科林教授指出,父母自主權面臨的主要問題在于:父母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管束兒童,并向其傳遞“善”的觀念。針對這個問題,科林教授認為,最低供應論是父母自主權的界限,即家長要滿足兒童的基本權利,兒童有權獲得基本的營養、衣著、住房、醫療和教育;父母自主權的實施要求基本的道德平等,即平等地對待兒童和成人的利益。
為了進一步闡明父母自主權問題,科林教授闡述了父母的權益(parent’s interests)、兒童的權益(children’s interests)和社會的權益(societal interests)這三種權益。在科林教授看來,兒童有權過一種好的生活,過一種和其他兒童一樣體面的和富有尊嚴的生活,需要發展自身的道德能力。對父母而言,父母有權在沒有明顯干預他人的前提下實施自己“善”的觀念,將孩子納入自己“善”的觀念實踐(如宗教活動)中,將特定的“善”的觀念傳遞給他們。對社會而言,社會有權確保兒童成為負責的、有益的公民。社會應當承認,所有公民一律平等且尊重他們的權利,應當讓兒童了解民主進程以及如何參與民生,應當引導兒童學會對自己負責,以免給他人造成不必要的負擔。
科林教授指出,關于父母自主權的問題,學界有三種理論,即保守主義的父母自主權理論、民主主義的父母自主權理論和自由主義的父母自主權理論。
保守主義的父母自主權理論認為,家長有權決定兒童關于“善”的觀念??屏纸淌谡J為,保守主義的觀點建立在以下假設的基礎上:第一,假定父母和子女之間的利益和諧一致,且認為父母將子女看作是自身存在的一種純粹延伸。第二,父母對兒童利益有著特別的認知,無條件的父母權威最有助于兒童的利益。第三,父母的仁慈動機,即父母對兒童的關愛確保父母的權威,有助于保障兒童的利益。第四,父母很強的自主權對實現家庭的親密關系十分必要??屏纸淌谡J為,保守主義的觀點忽視了兒童自我管理能力養成的意義和價值,沒有充分認識到民主公民身份的必要性。
民主主義的觀念改良了保守主義父母自主權的觀念,要求兒童接受基本的公民教育,認為這有利于寬容、尊重他人權利美德的形成和發展。民主主義的觀念認為父母有權利用自己的權威決定孩子的目標。在關于父母對兒童利益的認知、父母的動機以及家庭親密感的建立方面,民主主義與保守主義具有相同的訴求,即父母自主權的提高有助于維護多元主義,有助于維護文化多樣性和宗教多樣性。
同時,科林教授認為,民主主義理論存在一定的缺陷,誤解多元主義的價值,將多元主義的維護本身看作是有價值的。多元主義之所以有價值,是因為它有助于公民審慎精神的培養,有價值的多元主義應該來自人們富有反思性的選擇。民主主義理論低估了公民批判性審慎能力的重要性,而對民主社會的公民而言,恰恰這一點是極其重要的。
自由主義理論強調兒童有權對“善”的觀念進行自由、理性的思考,父母不能獨斷地確定兒童的觀念。父母應該在各種不同的“善”的觀念中保持中立,兒童需要理解和體悟不同的“善”。自由主義理論認為,人們關于“善”的觀念的判斷容易出錯,好的生活有賴于人們能夠富有反思性地接受一種關于“善”的觀念。
在科林教授看來,自由主義理論也存在一些問題,會危及那種植根于共同承諾的家庭密切關系,削弱家長對孩子親密呵護的良好動機。同時,這個觀點有點自欺欺人,缺少家庭的親密情感紐帶,缺少對某種“善”的觀念的認知和承諾,兒童不可能成為富有反思性的理性審慎者。
鑒于上述理論的缺陷性,科林教授主張一種改良的自由觀(refined liberal view)。改良的自由觀關注兒童自主權的發展,否認家長有權決定兒童的目標,允許父母在某種“善”的觀念方面擁有暫時的特權。具體而言,在家庭領域,父母告訴孩子他們的想法是什么,要讓孩子理解和參與到這些想法中。在家庭領域以外,父母要給兒童提供接觸多元文化和多種資源的機會與途徑,不可以將兒童與其他“善”的觀念相隔離,兒童必須有接觸信息的途徑,有權了解各種不同的“善”的觀念。父母要鼓勵兒童接受不同的“善”的觀念,培養他們的批判能力和反思精神。
五、基本善、能力與兒童
何謂正義,不同理論流派的看法各不相同。功利主義認為,判斷行為正當與否的基本標準是功利原則,即是否有利于最大多數人幸福的實現。羅爾斯不贊同功利主義主張的幸?;蚋@鼮殛P注社會對“基本善”(primary goods)的分配方式。阿馬蒂亞·森同樣反對以福利為標準的正義觀,但對羅爾斯關于“基本善”的觀點做出批評,他認為正義應該關注能力(capabilities)問題。
科林教授認為,就個體生存狀況的比較而言,不同的評價標準會得出不同的結論。假設A有1 000美元,其幸福感為500;B有500美元,其幸福感為1 000。資源主義者(resourcist)會認為A的狀況要好于B,但福利主義者(welfarist)會認為B的狀況比A更占優勢。
在回顧不同正義觀的基礎上,科林教授對用“基本善”作為正義評判標準的觀點和以“能力”作為正義評判標準的觀點進行分析。他認為,諸如自由、機會和收入等“基本善”對人的道德能力發展、對在思考和反思過程中道德能力的運用、對在追求有價值的目標過程中道德力量的運用都發揮著重要作用,用“基本善”這一尺度評判正義與否,體現出“自主性假設”(agency assumption),假定人們能夠運用道德能力,能夠為自己的行為結果負責,能夠承認并尊重其他人的自主性。同時,他又指出,這種自主性假設是有問題的,“基本善”主要用于具有道德能力的人,與缺乏成熟道德能力的人無關。很顯然,兒童并不具有完備的道德能力。同時,這些“基本善”雖然與道德能力的發展相關,但不能用來評判兒童之間的比較優勢。例如,兩所學校都成功地培養了兒童的道德能力,但其中一所學校的孩子有更多的學習音樂的機會,而另一所學校的孩子則缺少這樣的機會。在這里,用來進行優勢比較評判的是兩所學校的孩子們所擁有的學習音樂的機會,但這種機會與道德能力的發展無關。
在對以“能力”為正義批判標準的分析中,科林教授引用阿馬蒂亞·森的觀點,認為能力(capability)是指人們有機會獲得某種功能性(functioning)活動,如吃、穿、住、行、讀書、看電視、政治參與等活動。通過比較個人有多大機會獲得某種功能性活動,可以對他的個人狀況做出評價??屏终J為,以阿馬蒂亞·森為代表的“能力方法”(capability approach)強調人們之間的多樣性,這一方法對轉化因素,即將資源轉化為功能比較敏感,但他在界定能力的過程中如同“基本善”的方法路徑一樣,建立在“自主性假設”的基礎上,傾向于將一些有價值的功能性活動視為成人自主性的特征。這兩種研究方法都關注自主性問題,忽視那些并非植根于自主性基礎,但對兒童而言是十分重要的“善”。在科林教授看來,童年有其內在的“善”,如天真無邪、親密關系、想象力、玩耍等,這些“善”對兒童來說必不可少,對衡量兒童的狀況十分重要,它們的價值并不能夠使兒童更好地成為成年人,而是因為它們能夠讓兒童更好地成為兒童本身。
六、兒童的身份權問題
身份(identity)或認同問題,既是一個重要的理論問題,也是一個重要的現實問題。在現實生活中,許多少數群體,如少數民族、同性戀者、女權主義者,他們對自身權利的爭取往往是與身份緊密相關。因此,科林教授對兒童的身份權(identity claim)問題進行了專門考察。
科林教授認為,學術界和現實中關于少數群體權利的討論通常與成人的身份有關,缺乏關注兒童的身份權問題。這一狀況的背后實際上蘊含這樣的假設,即成人的身份權與兒童的身份權沒有什么差別。但在科林教授看來,這一假設存在一定的問題,這一做法實際上忽視了兩個問題,即在何種意義上,人們認為兒童有身份權?兒童的身份要求與兒童的其他要求,如福利權、道德發展權之間有什么關系?所以科林教授就身份的三個維度,即身份的來源(source)、特性(quality)和可變性(alterability)進行分析。
關于身份的來源有下列幾種觀點。一是給定性來源(given sources),即身份特征植根于生物譜系,不容易改變。二是傳遞性身份(transmitted identity),即身份特征源于個人得到怎樣的養育,如接受的語言、受到的宗教熏陶等。這些因素是偶然的,不是出于個人自愿。三是假定性身份(assumed identity),即身份特征產生于人們的選擇,如宗教信仰的改變就屬于這種情況,具有自愿性。四是被施加的身份(imposed identity),即個人的身份特征是由排斥他的那些人施加的??屏纸淌谥赋?,不管這個身份是給定的、傳遞性的還是假定的,通常與個人如何看待自己有關,雖然被施加的身份通常不是個人的自我認知,但他會認識到,別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身份會影響到他們如何對待自己。
身份的特性有重要和次要之分。一些重要特性,如語言、宗教信仰等往往在個人的身份構成中占有重要位置;也有些特性雖然真實存在,但在個人的身份構成上并不產生多大影響??勺冃陨婕皞€人的身份特征能夠改變的程度。
科林教授認為,可以從上述三個維度比較成人和兒童身份權的異同。成人的身份和兒童的身份既有相同點,又有不同之處,其共性是兒童和成人都有自己給定的身份,不同在于成人有傳遞性的身份和假定性的身份,但對年齡小的兒童而言,他們沒有傳遞性身份和假定性身份,他們身份的可變性要強于成年人??屏纸淌谶€特別指出,兒童的身份與父母的身份可以不同,甚至平行存在,如父母的宗教身份不必然決定孩子的宗教身份,父母不能將構成自己身份的因素,如宗教、文化、語言等直接歸結到孩子身上。事實上,父母與孩子在宗教信仰、文化價值觀、語言等方面不一定相同。
此外,科林教授指出,判斷一種身份要求合理與否的標準有三個:一是價值狀況(value condition),對受保護者而言,尋求保護的身份因素具有重要的價值。二是脆弱性狀況,即那些有價值的身份因素處于受到威脅的境地。三是公平性,身份權問題必須輔之他人的公平對待?,F實中,很多關于少數群體權利爭論的焦點集中在語言權問題、同性戀的婚姻問題及不同種族間的接納問題等層面。
那么,如何判定身份的價值,科林教授對兩種觀點進行區分,即建構性的身份權益觀(constitutive identity interests)和工具性的身份權益觀(instrumental identity interests)。前者認為人們維護某種身份完全是出于身份本身,而非為了增進某種好處;后者認為人們維護身份是因為這種身份在增進他們的非身份利益方面發揮重要的作用。工具性身份利益并不依賴人們已有的身份因素,如道德力量的提升依賴語言學習,但并不依賴對某種特定語言的學習,并且身份因素和非身份利益之間存在很大的變量,對道德能力的提升而言,語言因素比國籍因素更加重要。
因此,科林教授認為,幼兒通常在0至四五歲時沒有建構性的身份利益,但兒童的工具性身份利益比成人更“開放”,他們有對語言的要求,但不構成對某種特定語言的要求,而且兒童福利方面的權益也與任何特定的宗教信仰或文化無關,由此科林教授質疑“兒童能有特定的身份權嗎?”他認為,某些兒童身份主張或許植根于父母的“身份訴求”,但在提出這些身份主張的過程中,我們必須對兒童的非身份利益予以適當的認可,不能用成人的身份權壓制兒童的非身份利益。
(本文得到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吳玉軍教授的悉心指導,在此致謝?。?/p>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哲學與社會學學院)
(責任編輯:孫建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