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關于藝術對教育的重要作用,不少著名的教育家有過一些精彩的論述。日本教育家小原國芳說:“孩子的世界就是藝術的世界……孩子的生活比大人的生活更能與藝術一致。”[1]教育要擺脫偏與偽,就要跟藝術親近,藝術的清泉是滌蕩心靈塵滓的良藥。蘇聯教育家贊可夫說:“藝術不僅作用于學生的理智,而且影響到他的情感,因此,藝術有助于培養信念。”[2]
藝術是承載教育的重要載體,教育的最高層次是生命化教育,而生命化教育應首推由生命化的藝術來承載。魯迅是為生命而創作,魯迅的文學是生命的藝術。藝術生命化要求創作者從生命存在的基點出發,循著生命發展的線索及生命走向的良愿去構筑藝術的形態與內涵。為生命的藝術是為人生的藝術的進一步推進和深化,使藝術更加純粹地走向生命本身,但生命化的藝術并非單純的抽象化的哲學圖解,而是以飽滿豐盈的藝術形態呈現出的豐富深刻的人生哲理。人們未必能從抽象的哲學理論中讀出生命的藝術,卻可以從生命化的藝術中解悟深刻的生命哲學。
生命化藝術具備生命教育的品性與價值,它的最重要的特點是“求真”,這是藝術走向生命深處的必然訴求,是教育的最可貴品質。陶行知說:“千教萬教教人求真,千學萬學學做真人。”這是對教育“求真”訴求的精粹表達。在世俗功利的擠壓下,教育極容易偏離求真的題旨,承載太多的世俗價值,過早地用種種鎖鏈將受教育者緊緊纏繞,使其永遠無法體驗,也無法走向生命的本真。
“求真”是魯迅文學藝術生命化的重要特征,是他的教育思想的核心元素之一。關于偏與偽的教育對生命的桎梏,魯迅有深切的體會。他本人從舊有的教育形式中走出,很了解傳統教育的反生命傾向,這在他各種不同體裁的創作中均有不同形式的思考與表達。
李長之在評價魯迅的小說時,著一“真”字,比如講到《阿Q正傳》時,他說:“自然,魯迅不是沒有奚落阿Q之意的,魯迅也不一定刻意在抒寫他的同情心,更不必意識到他這篇東西之隆重的藝術的社會的意義。然而這是無礙的,而且恰恰因此,這篇東西的永久價值才確立了,因為:真。因為真,所以這篇東西,是有生命的東西,一個活人所寫的一個活人的東西。”[3]
一個活人寫一個活人,這是魯迅生命化寫作的真實呈現,這種求真的創作品性使他的文字具備生命教育的價值憑據。不但《阿Q正傳》,人們也可以從魯迅的其他小說中體悟到“求真”的生命化藝術品性。
《故鄉》傳達出生命被時間和時俗消蝕的悲哀以及這種消蝕切斷生命的延續性記憶與體驗而帶來的深深孤獨與寂寞。閏土是一個生命被無情消蝕直至枯干的典型,時間夾雜著時俗的風沙將一個純樸天真的少年刻寫得面目全非,精神的變異遠甚于肉體的變化,更為可悲的是這種改變導致人與人之間筑起一道厚厚的墻,正是這道墻切斷了生命記憶的延續性。假如閏土見到魯迅時不是巍巍顫顫地叫一聲“老爺”,而依然是兒時兄弟般的親切,那么即使他蒼老得須發盡白,魯迅依舊能體味到回家的親切與溫暖。容顏的衰老是意料之中的自然規律,精神的隔閡才是讓人茫然失措的悲哀。在生命變化的過程中,肉體無法保持永久的延續性,難道心靈也不能嗎?難道肉體的衰退必定會帶來心靈的萎縮?還是心靈的萎縮加速了肉體的衰頹?
在《故鄉》中,魯迅表達出對生命生長延續性和完整性的思考,尤其是精神生長的延續性和完整性,這對一個健康合理的人生形式是多么的重要。保護年輕一代生命成長的延續性與完整性何嘗不是教育面臨的一個重大命題?魯迅有著這樣的深切期待,他希望閏土和“我”之間的這種交往悲劇不要在下一代重演。當然,這需要依靠社會的進步與啟蒙、教育的力量,希望雖然茫遠,但又何其迫切。
“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后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4]
這路是向生的路,是生命的路,魯迅將生命的路寄希望于前行后續的拓荒者,這是他作為拓荒者的領頭人發出的一聲來自肺腑的吶喊。
“魯迅的小說,是從他生存情態的蕭條與‘寂寞’中生長出來的,這寂寞是歷史性的,它滋生于一個民族從古老歷史向現代歷史的偉大轉折之間……又是時間性的,這一切皆無例外地深植于魯迅最本己的生存……”[5]這種寂寞的生存體驗在《孤獨者》、《在酒樓上》等小說篇目中也有深入的抒寫。
《孤獨者》中的魏連殳近乎固執地執守著人性的本真,他的生命哲學純粹得像山泉,卻又深邃得像大海;他不耐俗流,行止超特,有著異乎常人的堅韌;他常用冷峻的目光審視周圍一切,卻獨獨相信孩子總是好的。這是一個孤獨的“真人”,因為他“真”,所以孤獨;因為他孤獨,所以比常人更能體驗到“真”。在祖母去世時,魏連殳在該哭的時候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在眾人走散后卻離奇地放聲大哭,后來他自己解釋說:“……可是我那時不知怎地,將她的一生縮在眼前了,親手造成孤獨,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覺得這樣的人還很多哩。這些人們,就使我要痛哭。”[6]品嚼自己親手造成的孤獨,這是怎樣一種無奈的人生境況?祖母的孤獨,那是一個平凡弱者的卑微哀戚,而魏連殳的孤獨則是一個跋涉者空曠無依的生命體驗。人在走向生命本真時,或許是孤獨的,因為大部分人離“真”很遠,偶有那么些個別的人走近了,同時他自然地就走向了孤獨。真實地活著需要勇氣,許多人不敢面對真實,是因為他害怕孤獨。
《在酒樓上》表達出人類生命中種種因襲的重負以及人事無端消逝的悲哀;《長明燈》則展示出一個傳統反叛者的生存困境,他因反叛而遭遇公眾的集體歧視和遺棄;《傷逝》傳達了情愛的虛空、物質對心靈的鉗制以及夢醒了無路可走的悲哀。魯迅的小說浸潤著一種深沉的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從內心的各種矛盾糾結與擠壓中傳達出來。
人們沉浸于魯迅式的空曠孤寂中,逐漸走向生命的深沉,靠近生命的本真,如獨步荒原,四邊不斷有天籟之音響起,與心靈深處的某種韻律協奏,于是察覺到生命的真實圖景:交匯著天堂的明亮與地獄的陰沉的壯麗景象。這種深刻的生命體驗集中展現在魯迅的散文詩集——《野草》中。
《野草》濃縮了魯迅全部的生命體驗,處處蒸騰著生命哲學的氣息。愛與恨、生與死、過去與將來、夢幻與現實一并凝結其中,這是內部心靈的宏觀觀照與微觀體察的融匯,是撼人心魄的心靈寫真。
追求“生命的飛揚的極致大歡喜”,這是《復仇》中反復陳述的內容。生命在自由選擇中飛揚,正如作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所說:“該二人或相愛,或相殺,還是照所欲而行的為是。”只有經歷人生極境體驗的人才會有照欲而行的充分自由。處于自由選擇境界的人生不會成為看客賞玩的道具或風景,會有自己獨立強韌的生長姿態,從而獲得生命力的極度飛揚。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是《希望》中反復吟唱的。只有經歷絕望的生命終極體驗,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新生,最堅實的希望恰恰立足于最徹底的絕望之上。
《過客》展示的是“向死而生”的孤絕情懷,路的前方是墳,孤獨的行走中,伴隨著生命前方的深情呼喚和別無選擇的一腔悲壯。
《雪》的格調則明麗鮮艷,表達的是作者心緒中相對明朗的一面。“是的,那是孤獨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這是生命經歷孤獨死亡之后獲得徹悟新生的大歡喜。
在《好的故事》中,作者將心緒中明朗鮮活的一面進一步延展外化,“美的人”與“美的事”構成一幅絕妙的“美”的圖景,這是一種生存自由的美,是一種生命釋放的美,是在絕望之中升騰起的希望愿景。
《野草》交織著明暗相間的兩種格調與色彩,作者的心緒徘徊于明暗兩間,構成一幅絕望與希望、死亡與生長并存的獨特心理圖景,呈露一種豐富完整、厚博深刻的生命姿態,生存的要義、人生的涵蘊與生命的真諦全都融于其中。魯迅的《野草》富有生命教育價值,里面有適合不同年齡層次的人群閱讀的內容:深刻的、厚重的、鮮艷的、朗麗的,學生可以依據自己的層次水平與生長所需從中汲取有價值的養分。
童真的執守與童心的抒寫則是魯迅文學藝術生命化的又一特質。生命中最真實的圖景往往來自童年的世界,童心是人性中最溫存、最寶貴的地帶,極易遭受戕害與戮殺。《風箏》中,作者曾無情地踩滅年幼弟弟對風箏的興趣,成年之后,他對兒時的暴行進行誠摯的懺悔,“游戲是兒童最正當的行為,玩具是兒童的天使”。然而,明白這一道理已無濟于事,任是怎樣地想法彌補,也無法挽回那顆曾經鮮活的童心。“有這回事嗎?”弟弟的全然忘卻與毫無怨恨正印證了曾經的殺戮是多么的成功,因為“恨”是反抗的表現,而反抗又是存在的標志,不會反抗、不會恨了,說明心徹底地死了。
童年的心靈體驗對人的生命格局形成以及生命走向的影響是如此的深刻,以至魯迅終其一生的文字活動都無法擺脫早年的經驗世界,他的小說大多取材于兒時的心靈印記,他的《野草》糾結著童年的創傷與期待,散文集《朝花夕拾》更是早年生活回憶的集中展露。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則是魯迅對童年狂歡世界的一種深情回眸,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他童年生命中的一種時空跨越,從童心的無限發散到被適度規限,其實并沒有切斷心靈的延續性生長,只是在兩個不同時域中展現出一樣鮮活的童心,書屋生活的相對規整使童心的流露呈現出一種“滿園春色關不住”的蓬勃。《阿長與山海經》是魯迅對兒時記憶中一個深深影響過自己生活的農村底層女性的熱切追憶,抒寫出童心與真誠懺悔的錯雜交織,表達的是對一種真純質樸人性的由衷感念。“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懷里永安她的魂靈!”這是來自魯迅心底最真誠的訴求和最悠遠的呼喚。
在散文的世界里,魯迅更重視心靈寫真,喜怒哀樂皆有之,撻其惡,揚其善,繪其樂,抒其哀。《瑣憶》中,他毫不隱晦地表達出對善于散播流言的衍太太的嫌惡,對流言家的痛恨或許就從那時開始。《無常》中描寫了比人還富有溫情與正義的鬼魂,何嘗不是寄托魯迅對黑白顛倒之現實世界的不滿以及對正義伸張與人性歸純的一種期待。《父親的病》則是窺探魯迅童年心靈創傷的一個窗口,家道中落的悲哀曾經是怎樣沉重地壓在這位不經事的少年身上,在出入當鋪和藥鋪之間,在死神向父親一步步逼近時,魯迅領略到世道人心的真面目,同時對中醫產生深刻的懷疑,甚至由此生發出對傳統文化的懷疑和否定。《二十四孝圖》就是魯迅運用童年視角對傳統文化的一種質疑和批判。老萊娛親、郭巨埋兒,傳統孝道對正常人性的吞噬曾使童年魯迅深感疑惑與恐懼,蒙上一層心靈陰影,他后來的反傳統姿態恐怕與他早年的情感體驗分不開。童心與童真是魯迅觀照經驗世界的一種方式,即使到暮年也未曾改變。魯迅臨終前再次寫了一篇與鬼有關的文章,即《女吊》,這可視為童年情結在他生命臨終之際的一種回光返照。
童心與童真構成魯迅生命化藝術的最可貴的品質內涵,反思與批判是其生命化藝術的主要表達方式,這不僅體現在詩歌、散文與小說中,還體現在他數量龐大的雜文創作中。在魯迅的雜文中,“求真”品性表現得更為直接。魯迅站在生命發展的軌道上,以真實為基點,體察傳統文化,審視現代文明,發出攖人心的言論。雜文攖人心的力量在于它的真實性,正如魯迅所說的要有“敢于直面慘淡人生、敢于正視淋漓鮮血”的勇氣,不敢面對現實的雜文必然會失去其最可貴的真實品性,不能稱之為藝術。之所以說魯迅的雜文是一種生命化的藝術,是因為魯迅是在用生命寫雜文。我們把魯迅寫的大量雜文用時間順序來排列的話,可以感受到一條清晰的思想、情感與生命的發展脈絡,任何傾注大量情感生命的東西都是一種藝術。以所謂的純文學觀點去衡量魯迅的雜文并由此懷疑其藝術品性無疑是偏頗的,就像中國古代拒絕承認小說劇本為正宗文學一樣。
不管是哪一種文體寫作,“求真”始終是魯迅執守的創作姿態,這讓他的文字具備了深遠的影響力和長期的生命力,有了穿越時空的永恒力量。魯迅文學藝術的生命化特質與教育的生命化訴求暗中扣合。“藝術對人生不但絕無害處,而且缺乏藝術和趣味的枯燥人生,特別是道學生活,純粹是虛偽的人生。”[7]從生命的本質和教育的本務來看,真實的藝術總是能引領人的目光穿越時俗的迷霧,貼近真實的存在,而魯迅的作品無疑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選擇。一個具備一定藝術素養的教育者不應該漠視魯迅作品的存在價值,漠視魯迅就會暴露出教育者自身實踐品格的某種缺陷,即他的教育實踐缺乏直面真實的勇氣。因為不敢面對真實,所以產生出瞞與騙的教育,其危害比魯迅所說的“瞞與騙的文學”更嚴重。
作為一名以求真為懷的教育者,必須努力擺脫瞞與騙的教育。教育若不敢面對真實,就無法引領生命走向深沉,通向厚博,而親近藝術是教育擺脫瞞與騙的一條重要途徑。藝術能將生命引領至深沉處,領略人生深處真實的圖景,或許人生深處是孤獨、悲涼,抑或是虛無。然而,沒有經歷人生極境體驗的生命,永遠無法獲得真正意義上的成熟,當面對挫折、苦難與死亡時,他會茫然失措。生命化教育就是要讓年輕一代在生存困境中裸露,讓他們接受現實的嚴酷磨礪。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經歷人生的大歡喜與大悲哀,借助藝術的深度體驗則是讓生命抵達極境體驗的一條可行通道。走進魯迅的文學世界,我們會體味到生命的大寂寞與大悲哀,體味出生命的大歡喜與大自由。因此,魯迅及其文學世界是生命化教育極富價值的藝術載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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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吳康.書寫沉默——魯迅存在的意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183.
[6]魯迅.彷徨·孤獨者.魯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00.
[7]小原國芳.小原國芳教育論著選(上卷)[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290-291.
(作者單位:浙江省蒼南縣橋墩高級中學)
(責任編輯:孫建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