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甌城有個怪人,面相不怪,言談不怪,怪就怪在那雙手。光是看手相,其實也沒什么可怪的,甚至可以說,這雙手在品相上足以與鋼琴家的手媲美。佛家有“三十二種相好”之說——相好,就是好相——手指纖長,亦是其中一種好相。這怪人的雙手既然有好相,人們也就忽略它們的怪異之處。從表面上看,這雙手就像孿生兄弟,實則互為仇敵。怪人出生之后,左手便常常趁右手沉睡之際,用指爪摳右手皮肉,有時把右手抬起來,擱在火盆上。現在我們知道左手和右手怪在哪里了。左手時常有行惡的沖動,而右手時常有行善的力量。事實上,左手行惡,是不知惡之為惡,正如右手行善,不知善之為善。它們的所作所為,乃是各憑天性。仿佛左手離惡念更近一步,而右手與善根更親近一點。這雙手的主人很是為此苦惱,于是就向一位看手相的老先生請教。老先生說,你這左手與右手在前世就已經結下了夙仇,它們分別長在兩個仇人的身上,而今卻長在你一人身上。問,如何解開左手與右手之間的夙仇?老先生說,他也沒法子解決這個難題,不如去法華寺,向智仁法師請教。智仁法師見了怪人的這雙手,連連稱奇,說,你暫且住下,每日聽我說法,以圖化解左手的戾氣。他把心安住,遂在廟里住下。與佛借個蒲團,向和尚借本經書,跟香客話些家常,日子也就這么過來了。怪人聽老和尚說法的時候,一直把自己的左手綁著,藏在袖子里,以免多生事端。某日,夜深人靜,老和尚說了一通佛法之后,讓他伸出左手來。怪人說,我已經將它綁了,不敢解開。老和尚說,你不解開左手的繩子,也就無法解開它與右手之間的仇恨。聽了老和尚的勸說,他就將繩子緩緩解開。稍頃,左手恢復了往日的血色。老和尚正在念一段經文時,左手突然像虺蛇般從袖間躥出,掐住他的喉嚨,中指彎曲的骨節抵住他的喉結,致其窒息而死。坐在一旁的小沙彌不覺大駭,都躲到柱子后面去了。怪人也被左手的瘋狂舉動嚇得面色慘白,右手意欲扼住左手,但左手仍存殺氣,哪里還阻攔得住。怪人無奈,疾步跑到香積廚中,右手抄起一把菜刀,使勁一揮,就砍落了左手。左手在地上彈跳了許久,直至黑血淌完,方如死魚般凝然不動。這怪人斷了一只手,心中惡念頓消,從此一心向佛,就在法華寺出家了。但每每獨處之時,他的右手還是常常伸到左邊的袖子里,似乎對自己當初一氣之下揮刀斬落左手的事仍存愧意。有人來了,他來不及縮回右手,便看了看天色說,這天氣也真夠冷啊,手放在袖子里就不想伸出來了。
東甌有位刀客,家貧,獨身,長著一臉苦極相。某日清早出了市門,正打算坐船去朋友家借錢。到了小南門埠頭,忽見河邊有一尾大鯉魚正在垂死掙扎,心中想,今日去見朋友,正愁沒有禮物,不如將這條鯉魚提到他家,也好做個下酒菜。伸手去抓魚時,他恍惚看見魚眼中竟映照出一把刀的影子,仔細端詳,又沒了。他遲疑半晌,就把魚摜進河中。魚得了水,游得十分歡暢。刀客坐船時,發現那尾魚仍然尾隨其后,不即不離。舍舟登岸,魚在清水里游,人在涼風中走。走著走著,腰間的小刀忽地跳脫出來,潛入水中,與魚同游。稍傾,魚隱而不見,刀又跳回到他腰間的木鞘。他摸了摸刀柄,竟摸到了兩顆魚眼。訪友不遇,他就在道旁小店飲過一巡。眼看天色已晚,他就找了一家驛站邊的小客棧將就睡一宿。熄燈之后,忽聽得木鞘中發出幽細的沉吟。拔出刀來,在黑暗中細細打量,只見刀上閃爍著斑斑魚鱗,刀柄上的魚眼宛如兩顆明珠。刀說,你的仇家正向你這邊走來。刀客打開門,果然看見仇人已手執一刀站在門外的月光中。仇人說,人們都說你使的是快刀,我不知道有多快……刀客沒等他說完,就拔出刀來,那一瞬間,手上掠過一絲獨異的快意。仇人按住沒入腹部的刀柄,拔腿就跑。刀客好像想起了什么,就追了上去。仇人站定說,你要補我一刀,給我一個痛快么?刀客說,不,我要向你討回我的寶刀。仇人冷笑一聲說,刀在我身上,拔出來之后,我就會立馬死在你面前,莫非你想讓我蒙受這種羞辱?刀客說,我是刀客,丟了這把寶刀,往后就沒飯吃了。仇人嘆道,究竟是你的刀重要,還是我的尊嚴重要?刀客說,好吧,你拿去吧。他在刀柄上輕輕地推了一下,仇人就仰面躺下,像被釘在地上一樣,不能動彈了。一陣風吹來,凝結的殺氣緩緩散開,直至消融于夜色。刀客拍了拍手掌,刀便帶著仇人的鮮血跳回到腰間的木鞘。但從此以后,他每晚睡眠方酣時,就會聽到木鞘中發出凄厲的哭聲。
周子芥客居東甌多年,因為沒有固定工作,所以居無定所,一年半載就要搬一次家。好在他的隨身家當不多,大致如東野先生那樣,借車載家具,家具少于車。今年冬月,他又從東門搬到了西門,租住的是一位新同事家的老房子,雖然略顯破敝,但房租便宜、地段清靜,故而也沒有計較太多。此地之于彼地,喧靜的相隔,對他這樣一個睡眠不佳的人來說是很重要的。更何況,他這些年來已經習慣于客籍與地著之間或消或長的隔膜,住地偏僻一點反倒更覺自在一些。清掃房間時,他從一個舊式柜子里拉出一個小木箱,一看,原來是純手工信箱。輕輕一晃,里頭似乎有什么東西。他很好奇,就取來一把鉗子,打開那副銹跡斑斑的銅鎖。里面竟是一堆落滿灰塵的信札。信封都是長方形套函,分兩層,外層是皮紙,內層是有些泛黃的毛邊紙,很顯然也是手工制作的。信封上以蠅頭小楷寫明了寄信人與收信人的地址和名字,字跡異常娟秀。巧合得很,收信人也姓周,想必就是這棟屋子的舊主人了。從信封正面或反面所蓋的那方表明接收時間的郵戳來看,寄信人差不多是每隔一年寄一封信。奇怪的是,這些信都無人拆閱。周子芥細數了一下,總共有十二封信。他打開了最早發出的一封信,這封信出自一個名叫朱芫芷的年輕女子的手筆。她與那位周先生似乎有過一場不為人知的師生戀,故而信中仍舊以先生相稱。讀著讀著,一個老掉的世界,一段無言的舊時光就宛然浮現在眼前了。從這封信中,他了解到,那位朱女士已經得知周先生病故,但她還是不忘初心,堅持給他寫信。第一封信的落款時間是民國廿二年,第二封信是民國廿三年,及至寫到民國三十四年信就中斷了。周子芥在燈下漫然翻閱,心頭布滿夜氣與哀意。讀罷這些信,也不過一個多時辰,但他感覺自己像是度過了悠長的歲月。那個女人寫這些信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生呢;而他讀到這些信的時候,那個女人想必早已經下世了吧。讓他不解的是,十二封信,擱在這個舊信箱里長達七十年之久,為什么無人拆閱?那個女人明知無人回信,為什么還要如此執意地給故人寫信?這些疑問都積壓在他心頭,無法消除。夜已深了,陋巷深處隱隱傳來幾聲犬吠。周子芥從箱子里找出多年未用的文房四寶,給那位或許早已不在人世的朱女士寫了一封長信。信寫完之后,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手上竟出現了通常被人們稱為“老年斑”的褐色斑點,不過片刻工夫,老年斑已經爬到臉上,他幾乎要摔掉鏡子驚叫起來了……
郵遞員李確騎車經過一座山村時,忽而迷路。樹林中籠罩著從地心透出的奇異的寂靜,夕陽給遠山抹上一道柔和的光暈。咣當一聲,他從自行車上跌落,墜入一個深洞。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眼前是一個燈火輝煌、無比寬敞的大廳。他不知道此地是牢房還是宮殿,此刻是白天還是夜晚。他坐起來的時候,就有人陸陸續續進來,向他問好。李確問,你們究竟是什么人?我為什么會在這里?他們肅立床前,一律噤聲不語。李確起初以為自己墮入地獄,心中不免大駭。后來見人人面相和善,也就釋然——權當自己是被亂夢打昏,茍活于現世。他在床上一連躺了幾天,感到渾身難受,因此就提出了洗澡的要求。很快地,有四名壯漢端來一個巨大的澡盆,放在床中央,隨即有人上來給他寬衣解帶。他裸身蹲伏大澡盆中,猶如堅冰的疲倦在暖湯的激蕩下一點點化掉了。李確浴罷,進房間探望他的人越來越多,也不知奉誰的鈞旨,從何而來。有人看了看他的面色,有人給他搭脈,有人給他吃食,有人陪他下棋,有人手持唾壺,一動不動。總之,人人都畢恭畢敬。但李確再度抓住他們的袖子問到諸如“你們究竟是什么人”、“我在哪里”之類的問題時,他們就退避一邊,依舊是默不作聲。李確過著幽閉的生活,不知今夕何夕。屋外沒有一絲聲音透進來,也無風聲,也無雨聲,甚至連他往昔所嫌憎的市肆的喧嚷也聽不到了。因此他想,這里大約遠離人境,與烏有鄉接壤了吧。有幾回,李確起床,企圖沖出那些層層包圍著他的人群,但他們很快就以禮貌的態度把他推回到床榻上。他對數量構成的整體力量心存忌憚,因此不敢莽撞。生活在這個大得有些過分的大房間里,他感覺自己時而如帝王,時而如囚徒,時而哭,時而笑,時而沉默,時而咆哮,但那些人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李確頭腦昏沉,胃口不佳。他自忖:我是否得了什么病?如果真有病,那么,大病從死,小病從醫,將就著把日子過完吧。但每日定時過來給他檢查身體的醫生十分明確地告訴他,他的身體沒有什么大病小恙,一切正常。李確說,既然我沒病,就不必讓我天天躺在床上,就跟等死的病人一樣吧。醫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就背著藥箱離開了。李確看著那些在床前晃動的人影,自言自語地說,你們為什么要讓我一直躺著?我還要躺多久?依然無人作答。晚飯之后,有人在他床后的墻壁上貼了一對“紅雙喜”,有人在床邊的桌子上點燃了兩根紅燭,接著,就有人給他送來一個長得跟水果般甜美的姑娘。一個自稱“司儀”的長者為他主持了婚禮,并且對他說,今晚你可以跟她一起剪燈花,如果有雅興,明朝醒來還可以給她畫眉。姑娘寬衣解帶,登上床榻之后,那些人依舊沒有離開,像幽靈般圍繞著婚床。但李確對他們已經滿不在乎了,呷了幾口酒,血流加速,情變為欲,遂將姑娘攬進了被窩。在眾人的喝彩聲中,他享受到了一種混合著恐慌的逸樂。當然,姑娘從被窩里鉆出來之后就變成女人了。她給李確生了三男一女,但孩子們從未見過天日。李確再也沒有向周圍的人提一些諸如“你們是什么人”、“我在哪里”、“我還要待多久”之類的話。夫榮妻貴,肉食者食肉而終。
理發師的頭發長到秋草那么長時,才發現整整一年都無人光顧理發館了。除了理發師本人,屋子里唯一會動的是一條金魚。寂寞的理發師對著一面日益暗淡的鏡子,舉起手中的剪刀,一寸寸地剪去雜亂的長發。之后又舉起剃刀,沿著清晰可見的發際線,一點點刮去那些硬直的發茬,且滿足于剃刀帶來的冰涼的快意。慢慢地,一顆肉球般的頭顱就在鏡中浮現出來。剃刀從耳廊穿過時,刀鋒一轉,陡地一下切入耳根,圓兜圓轉地沿著頭顱四周轉了一圈,揭開了一張血淋淋的頭皮。隨著剃刀的深入,頭顱中露出了魚子醬般的腦漿、交叉的經絡。那些細如鎢絲的神經,微末的細胞,似在張惶地等待著;還有一些散碎的靈光,閃回、停頓、跳躍著。理發師無意于研究X和Y染色體,以及顳葉區解決高等數學難題的可能性。剃刀繼續深入顱縫,意欲撬開顱骨,但這塊安置頭頂的石頭內封存著古老的靜默,那里面似乎隱藏著什么不可知的物事。其表面有灼傷的痕跡,至于如何灼傷,什么時候灼傷,被何物灼傷,他渾然不知。理發師把手伸進溫熱的腦漿,一點點地搜索著,忽然,抓住了其中一顆腐爛的肉核。理發師哭了。他將肉核小心翼翼地取出,放在一個盛有福爾馬林的玻璃缸里;然后,對著鏡子,重新塞回腦漿,理好經絡,牢牢地包上一層頭皮;頭發呢,也用黏合劑一一粘上了。咣當,咣當——有一陣清脆的撞擊聲從鋼筋水泥的叢林那端反彈過來。理發師猛地驚醒,摸摸頭顱,尚在,還冒著惡夢帶來的寒氣。金魚缸內的小魚兒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死了,他呆呆地望著,疑心這條死魚就是腦子里那顆已經腐爛的肉核。隔著一層玻璃,理發師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透明的虛無。寂寞的理發師將椅子搬出屋外,坐在冬日一枚老舊的太陽底下,無力地吸吮著孤獨。風呼呼地吹著,理發師的腦子里再也沒有舊日戀人的影子了。
某局秘書,佟姓澍名。在同事眼中,佟秘書做事本分,脾氣溫和,可他們還是覺著此人有幾分怪。怪在哪里,他們也說不清。佟秘書走路與說話一樣緩慢。局長外出例行公事,不大喜歡帶他同往,相比之下,局長走路時節奏快、步幅大,仿佛國家之急務全賴他一人去打理。佟秘書若是慢騰騰跟在后面,局長必會惱火。佟秘書嘛,局長說,他只適合坐在辦公室里寫點公文。佟秘書與同事之間也不大來往,有人與他并排行走時,走著走著,就發現他已落在后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佟秘書下班之后,通常是夾著公文包徑直回家。從單位到家門口也不過一里地,可他每每總是坐三輪車。門一關,家人也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除非碰到萬不得已的事,通常情況下他很少出門。父親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佟小姐。吃飯的時候,家人就喊一聲“佟小姐,吃飯啦”。早些時候,佟秘書就發現自己右腿的骨骼還在生長,現如今比左腿已足足長出了五厘米,坐下來察覺不到長短,但只要走動,身體就會向一邊傾斜,也就是說,他的右肩明顯高于左肩。這樣,他右腳邁出后,左腳就怯生生地跟在后面,讓腳尖輕輕一著地就抬起來。如是循環往復。他加快步伐時,行走姿勢就有點不太雅觀了,但也談不上殘疾。他一度懷疑自己是否變成了殘疾人,后來又擔心別人是否會把自己當作殘疾人看待。他偶爾也會沿著離家不遠一條傾斜的大街散步。街道兩邊地勢偏低,走起路正好合拍。佟秘書唯一的戶外運動是登山。舉步之間,別人也難以察覺到他的雙腿有什么異樣。

夏日午后,暴雨如注,一老者邁著蹣跚步履來到一座小廟避雨。老者頭白面焦、衣裳破敝,一望便知是一個窮人。老者先是在門口檐下靜坐,看雨一時半刻沒能停下,便拖著雙腿走進殿內,在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這座小廟香火不盛,殿內亦無人走動。老者注視著面前的佛像,撫著雙腿長嘆了一聲。那尊佛忽然開口問,你在嘆息什么?老者目光愕然地望著佛說,你的腦袋是木制的,我的雙腿也是木制的,可你卻被人供奉起來,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佛聽了,笑道,我原本是不說話的,你跟我有佛緣,所以我今天破例開了口。老者問,你說我們有佛緣,這話又怎講?佛說,你也許不知道,我的腦袋和你的下肢都來自同一株樟樹,只不過,樟樹的主干部分做成了我的腦袋,枝杈部分做成了你的假肢。老者摸了摸那一段木頭說,既然是來自同一株樹,為什么它們的命運會如此不同?佛說,你還有什么不能滿足的?自從你裝了木肢,免去了人世間的諸多災禍,你難道不曾察覺么?老者雙手合十說,請佛明示。佛說,你年輕時,縣里面到處拉壯丁去前線打仗,你卻因為斷腿躲過了這一劫;及至盛年,很多人都要為家人的吃飯問題四處奔波,你卻可以不勞而獲,吃到國家的救濟糧;再說現在,活到你這個年紀的老人中有不少得了痛風或關節炎,你的雙腿卻安然無恙。之前有個老縉紳到我這里訴苦,說自己飽受痛風之苦,真想切掉了雙腿。想想這些,你還有什么不滿足?老者聽了,敲著那段木頭說,同一株樟樹,給你帶來了智慧,卻給我帶來了痛苦,這是為甚?佛說,你使勁敲一下自己的木肢,它有痛苦的反應么?沒有。所以,你的痛苦不在這根木頭上,而是在心上。老者問,如果我的心也用木頭制造,是否就沒有痛苦了?佛說,心若是木知木覺,還能稱其為心么?老者說,我要的是一顆沒有痛苦的心。佛說,好吧,我從你的木肢上各取一段,捏合成你的心。天色近晚,暴雨歇了,老者帶著一顆木心離開了寺廟。自此以后,老者無論遇到什么事,都是一副無悲無喜的樣子。他的妻兒病故、孫子早夭,他也沒有流過一滴眼淚。鄰舍們都說,他的心難道真是木頭做的不成?
打鐵巷有一對姓瞿的父子,長著一雙相同的兔耳。街坊鄰居都說父子倆有異相。有異相者多有異稟。父親老瞿是釀酒師,將耳朵貼在桶壁,聽酒冒泡的聲音,即知熟否。老瞿死后,這一門技藝及身而絕。酒廠倒閉,兒子小瞿便進了一家自來水公司,做一名測漏員。某夜,小瞿帶著測漏儀器,行經西門老街,忽然停下腳步,貓身,將耳朵對著一個窨井的蓋子,猛聽得馬蹄聲由遠而近;他趕緊伏下身子將耳朵貼向地面,聽到馬蹄聲后還伴隨著一陣幽細、密集的腳步聲。不過片刻,地底下傳來鐵器碰撞聲、馬嘶聲、哭爹喊娘聲。不知過了多久,廝殺聲息止了,唯有秋風嗚嗚作響……有一種黑暗與夜晚無關,但它仿佛可以將一個人吸進去。小瞿搖晃著站了起來,看見一輛汽車的遠光燈冷冷地掃射過來,他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那輛汽車沒有理會他,只是漠然地駛過,尾光燈一甩就在巷口消失了。俄爾,沉寂里傳來男子長嘆、婦人嗚咽、嬰兒啼哭。有人斷喝一聲“斬”,立馬有刀呼地一聲掠過,刃口與血肉及骨頭磨擦的聲音恰如秋風吹過木葉,人頭落地的聲音與一只怪鳥長唳的聲音(抑或是某個人怪叫的聲音)幾乎在同一瞬間響起,那顆頭顱滾動數下,定住,哼一聲“有點痛”,即告無語。人群頓作騷動。馬蹄聲從人叢中穿過,漸遠漸細。人們說話的聲音一點點向四處飄開,然后在風中一點點消散、湮滅。貓狗遠遁,蹤跡荒涼。寂靜中遠鴻有聲。隔山的虎嘯,僅僅是比雞鳴犬吠更響亮一點的聲音。與之呼應的,是古廟的鐘聲,罩著無邊無際的雨聲,繼之以雞聲,繼之以馬蹄踏過木橋的聲音、車轱轆碾過青石板的聲音、鬧市吆喝的聲音、討價還價的聲音,然后便是譙樓的鼓聲……小瞿回過神來,瞄了一眼手表,有點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了。回頭四顧,街市闃然,建筑物的龐大陰影罩過來,有些駭人。他不曉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中,如何開門,如何解衣睡下。清晨醒來,鳥聲清脆得像一記巴掌,打在耳朵上,他驀地坐起來。手腳俱全,眉目如故。什么都沒走樣。上午,小瞿又去了一趟西門老街,向一位精通地方掌故的長者打聽老街的歷史,長者說,一千年前,這里原來是一片古戰場,刀兵過后,就成了墟墓。自明迄清,這里一直都是秋決的地方,之后是屠宰場,之后是肉鋪,之后是南北貨集散地。漸漸地,也就成了一條有煙灶聚集的街市。前些年,舊城改造,一些住簡易棚的民工曾在夜間覷見荒地里突然飄過幾粒鬼火,像是有人提著馬燈在行走。小瞿把自己的奇遇和長者的一番話說給公司的同事聽,人皆不信。
周童,某郵遞局臨時工,常戴綠帽,嗜酒,醉后喜歡爬到樹上睡覺。村上的人都說他身上有貓性。周童還有異食癖,喜歡吃老鼠。他說:魚在水中,沒有搶人的吃食;而老鼠不同,常常跑出來偷吃這偷吃那,人不吃鼠,而吃魚,怎么也說不過去。遂以大啖鼠肉為快事。周童家從未鬧過鼠患。谷倉滿滿的,顆粒不少。鄰居們都悄悄地說,周童身上或許真的有貓性呢。某日薄暮,周童喝得爛醉,顛蕩而歸。經過赤腳醫師謝某的診所,門窗關著,屋角半樹夕陽幾欲燃燒起來。周童雖然大醉,爬樹功夫卻十分了得,倏地一下,已躥到樹上,身體軟綿綿地掛在樹干上,隨風晃動。這株樹恰好對著二樓的窗口,因此,周童只須抬一下頭就可以瞥見屋內的一切。其時,謝醫師正對一個脫光了衣裳的婦人說,把你的下肢抬高一點,再抬高一點。謝醫師口吻清淡,說的是“下肢”,而非“大腿”。婦人的大腿剛剛抬起,又急遽放下,指了指窗外說,我家男人找過來了。謝醫師提著褲子跑到窗口,見周童正躺在樹上呼呼大睡。謝醫師伸手做了一個向下按的動作,然后砰地一下關上窗戶,放下竹簾。過了些日子,村上的人經過周童家門口,發現他的右腳纏上了繃帶,就帶著揶揄的口吻問,周童,聽人家說你去謝醫師家捉奸,反倒從樹上掉下去摔斷了腿,有這回事么?周童淡然一笑說,從樹上摔下來這事沒錯,可你們曉得其中的緣故么?沒等人發問,周童就接著說,那天我喝了點酒,摸錯了門,上了謝太太的床。我們剛做完活兒,謝醫師碰巧出診回來,我趕緊從他家的窗口跳到樹上,一不小心就摔斷了這條腿。村上的人都說,周童雖然吃了暗虧,但嘴上到底還是討了便宜。如前所述,周童有異食癖,亦有奇行,有時會無緣無故拿起木棍,抽打門前的一株垂樹。木棍跟樹有仇么?沒有。周童跟樹有仇么?也沒有。周童不說話,人莫能測。有一天,人們發現郵遞員周童在一棵老樹上吊死了自己,頭上還戴著一頂綠帽。周童卒年三十四,屬虎。虎屬貓科。
我早年是個浪蕩子,讀書不像個相公,種田不像個長工,后來在父母的逼迫之下好歹學會了一樣木工活。那個當兒,我最快樂的事便是扛著木工箱去鄉間做細木活。借此機會,我常常要找些寂寞的寡婦。我還牢牢記著我跟伊初次見面的情形。那日春陰,風跟今朝一樣好。我哼著小曲經過一段慢坡時,瞥見有個婦人在樹上垂掛著。我趕緊跑過去,見伊雙腿使勁蹬著,舌頭還沒有吐出來,就從工具箱里取出利斧將那根上吊繩割斷了,婦人落在地上,嘴里一徑地嗚咽著。我俯身要將伊拉起來,伊卻推開了我。這時我才看清,伊長著姣好的面容,眉毛細長得像柳葉。風是這么好,我卻不能將伊攬進懷里。后來我便常常過來看伊。但伊總是用午后的貓的眼睛看著我,夾著幾分輕蔑——目光掃到我臉上,我的眼睛立時就變成了鼠目。伊說,世間的男人都是壞的,只有耶穌是個好男人。伊想到天地間尚有這一人在,心便寬坦了。有一晚,伊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北風呼嘯的夜晚,一個逃犯破門而入,雙手直向伊撲過來,似把風甩在了門后。伊退縮到墻角,拿起板凳,與逃犯對視著。逃犯說,我餓,給我一塊肉吃。伊說,我是從不吃肉的。逃犯從墻上取下一塊玉米棒塞進嘴里大嚼之后,便將伊摁倒在地。后來呢?伊說,后來逃犯就成了伊的第二任丈夫。伊講完這個故事,便接著說,世間的男人都是壞的,只有耶穌是個好男人。每回我來伊家的時候,伊就給我燒飯、燒洗腳湯。伊還給我備了一張床,雖然窄小,但正對著南窗,涼風吹來,覺著神仙的床榻也不過如此。有一回,伊突然對我說,我們不能在一起了。但我不依,還是要死守著伊不放。第二天一早,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睡在一具黑漆漆的棺材里。我從墓穴里鉆了出來,看到墓碑上有一行歪歪斜斜的陰文,寫著:柳氏之墓。我不曉得柳氏是何許人,便向附近的村民打聽。有人告訴我說,柳氏早在一年前就上吊死了。原因呢?是伊跟一個從牛棚里逃出來的“黑五類”畫家“搞破鞋”被人揭發了。搞了也就搞了,畫家卻將伊的容貌和身體描畫了出來。畫家和伊被人戴上了帽子,拉出去游街,回來當晚,畫家便上吊自殺了。伊將他的繩子解下來,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也跟著去了。此事發生在1967年三月。時隔四十年,老木匠鄭祥福在彌留之際講述了這個故事。時年七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