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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戲

2014-04-29 00:00:00米亞
上海文學 2014年2期

第一條微博發出后,我,蔣立立,變成了周淇。

點開粉色的微博頁面,二十三歲的周淇是我設定的完美存在。

輸入ID淘小淇,確認密碼,注冊成功。

她得有一張俏臉。在我的電腦E盤里,有個叫“Kiki”的文件夾,里面是我關注了好幾年的一個模特的照片。從沒紅過的小模特,靠給淘寶拍照為生。在美空網上也有幾張零散的照片,但沒引起過哪個富二代的興趣。漂亮,瘦,有完美的鎖骨,是我渴望的外表。

我選了一張做頭像,側影,夢幻日系。

再敲下幾個關鍵詞標簽:法國、哲學、上海。

個人簡介空著,博客地址填上我的博客。鏈接過去,你會看到我大學以來摘抄的各種談論電影、文學、哲學、美食的小文章。

滑動鼠標滾輪,淘小淇的微博界面一片清潔的粉紅色。我把鼠標定格在微博輸入框,光標有節奏地閃爍,提醒我寫點什么。

看看周淇的臉和身體,再看看博客里她的大腦,我開始打字。

“窗外艷陽高照,馬賽的五月是難以形容的迷人。這時的上海,必定人山人海。”

回車,發送,2012年5月1日。

這不是我第一次演別人。

在豆瓣的上海同城小組里,我扮過一個海歸的鋼琴女老師。原帖在天涯,忘了是怎么看到的,一個在俄羅斯留學多年,學鋼琴的姑娘,剛回到上海,很想念北國的生活。雞毛蒜皮里,真實的生活質地讓我難忘。在帖子浩如煙海的天涯論壇,這個姑娘的帖子零回復,點擊量也只有二十幾。

我不會彈琴,但希望自己會。她的鋼琴她的莫斯科男友甚至她的后媽,都那么刺激我的想像。存下她的帖子很久后,有一天我上網無聊,就在豆瓣里扮作了她。

豆瓣是失意文青的聚集地。這么一個氣質帖,人氣一時很高。不少男文青、偽男文青在豆郵里跟我示好或直接約炮。在評論翻了十頁后,我刪了帖,銷了號。

就像玩養成游戲一樣,偶爾穿上別人的身份寫寫故事,會有代入的快感。我慢慢知道什么樣的帖子會引起人關注。沒有人會注意你是抄來的,剪貼、復制,想加什么元素就加什么元素。

寫氣質帖容易,要有一流的氣質,卻是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的事。

大一進校不久,班里組織中秋晚會。同宿舍的李晴微表演鋼琴獨奏。

在縣城里讀高中的三年,我慢慢認識鞋子品牌有達芙妮百麗思加圖,衣服品牌有歌莉婭艾格歐時力。在店里看中了同款,淘寶后就能穿上身。班里的城里女生開始跟我搭話,我也可以用她們的方式回答。雖然這種模仿沒什么營養,但女生從小最怕的就是落單。為了上廁所能有人手牽手,很多人不會堅持做自己。

我也學著放棄部分的自我,讓自己更合群,更像個城里人。2010年,帶著縣城的摩登我到了上海。大學讓一切都嶄嶄新。

我覺得自己還不錯,但李晴微走上舞臺時,我呆住了。她的白裙子、芭蕾鞋、緞子發帶我從沒見過。她脊背和小腿的弧線、嘴角上揚時的弧度,是我沒見過的完美。連發梢都一塵不染。

當晚宿舍夜談,其他兩個女生嘰嘰喳喳問著李晴微從小學琴的事,我翻身,把臉靠著墻壁。隔著蚊帳,白墻很涼。

晚上做夢,夢見自己會彈琴。

不開心的時候我上網,等人來聊天。扮一朵花,把花粉彈到空氣中。花粉得有明確的標簽,ID、照片、關鍵詞,都是伸出去的觸須,在黑色背景里抖一抖。

很多話我沒法跟宿舍的其他三人說。無論是公主范兒的李晴微,還是一心要讀博的蘇慧,或者跟我一樣從農村來的薛小雪。

大一進校軍訓,休息時我們四個坐在一起喝水,悄悄說著三排那個帥氣的教官。薛小雪說,你們說他像不像玄彬?李晴微說,你看韓劇入腦啦,哪里比得了玄彬。蘇慧說,聽三排女生說,軍訓結束要找他簽名,簽在軍服背上,我們到時也去嘛。我跟著她們笑。

那是正午,陽光打在教官的背脊上,反光發白讓人睜不開眼。我坐在臺階上,雙手抱住膝蓋,扣緊這個小小的身體。我不想去找他簽名。我怕強壯的男人,怕他們像爸打媽那樣打女人。

高中時我交過一個男朋友,理科班的尖子,家住縣委宿舍樓。爸媽不在時,他會叫我去他家玩。一個有點悶熱的下午,我倆在沙發上依偎著看《獅子王》。他突然伸手到我胸前,擒住了那兩只鳥,我怕得牙齒打顫。

這只是我不能告訴507室里其他三個人的一件事。

我也不能告訴她們,李晴微穿著白裙子彈鋼琴讓我在夢里流淚。流淚是因為李晴微只用做她自己,我卻要學著做出理想的自己。

日本的能劇里,主角戴著面具,雙足貼地,雙手劃圓。黑漆漆的舞臺上,角色的快樂悲傷都在面具之下。

身體動,故事起。ID就是我的面具。

一段時間里,我都喜歡扮比自己更差的人。

遇上大學生,我說自己是高中輟學后到上海打工的餐館服務員。他關心我每月能拿多少錢,每天工作多少個小時,勸我還是要讀書。

遇上白領,我說我是唱片公司的前臺。在天涯論壇上看來的八卦爆料帖,我剪切復制后轉手給他。他說有趣,說你的生活比我有意思多了。

趴在地上裝別人,往往能收獲一堆陌生的關懷和同情甚至羨慕。陌生人的話從對話框的那頭涌出來,給我的心貼上幾許安慰。在食堂打飯時算計每一個菜的價格時,或者被老師點名答不出問題尷尬得要死的時候,心中的壓力都會陡增。躲在一個ID后聊聊天,痛感和恥感都削弱了。沒有人跟我說過,大學比高中更難熬。小幫派小團體、宿舍內外的涇渭分明,運行的是成人世界的規則。

沒有錢的學生很多,笨蛋的學生也很多。女生之間,除了吃穿用上明里暗里較勁外,大概就是比長相和男朋友了。

大一一整年,沒人追我。同宿舍的李晴微和蘇慧先后有了男朋友。前者的帥,后者的聰明。我想要又帥又聰明的,但以我的現實條件,不可能。高中時的男友時不時跟我聯系,但我真不喜歡他跟丁滿一樣的身材和長相。

校園生活平靜如深潭,對我來說,偶爾爆炸的深水炸彈,全是心緒的掙扎與糾結。

比如去圖書館自習的路上,牽著手的情侶就讓人生厭。

那段時間,輔導員時不時就給我打電話。他推薦了一個勤工助學的機會給我,每周末去學校旁邊的書城幫忙做計算機建檔。我干得很吃力,不僅建檔慢,跟書城的其他工作人員打交道也磕磕絆絆。大概就是笨蛋的樣子。

一天,輔導員打電話到宿舍找我,電話里的關切語氣讓我感動,還說要請我吃飯。

我去了。在學校后巷里尋到的蒼蠅館子。風扇把桌上鋪著的塑料膜鼓起來,我倆對著坐。點幾個川菜胡亂一炒。吃,輔導員滔滔不絕。兩瓶啤酒都開了蓋,淡黃色的液體冒著泡被倒進杯子里,再進到輔導員的肚子里,漲紅了他的臉和脖子。

離開時,他突然把手搭在我肩上。川菜館門前的小巷又臟又臭,地黑得冒油。我往右靠了一步,斜一下肩,他的手就濕噠噠地滑下來了。

他笑了笑,氣氛有點尷尬。我說了句“老師再見”后拔腿就逃。害怕,不是怕他那只手,而是怕這份工作保不住了。

沖回宿舍,沒人。一股氣堵在胸口,覺得被人欺負了,憋悶。開電腦上網。隨便點開一個女性頭像,我開口——是剛學來的猥瑣:“美女,要人陪嗎?”靜止了一兩秒,女頭像熱切地閃動起來。

我瞎編,說自己是在外出差的男教師,呆在賓館里很寂寞。女人說她做小生意。“做嗎?”她問。我試著飛了個吻。她開始不斷地“正在輸入”。描述胸有36D、穿著漁網襪。很快,她“脫去了外衣,只剩絲襪和胸罩”。我盯著屏幕,汗一顆顆冒出來。她插了句,“你動啊”!原來我也要“動作”,我剛打出“解開你的胸罩”,薛小雪推門進來了。

太緊張,我直接按下電源關機。耳邊“嗡嗡”地響,覺得羞恥,可又有某種虛妄的勝利感。輔導員的臟手留下的痕跡,似乎被我甩到了那個做小生意的女人身上。

虛脫一樣,我靠在床上,日光燈光打在床簾上投下一片陰影。隱隱地,我看見下身似乎長出了虛擬的陽具。

輔導員之后又打過幾次電話給我,說要推薦我入黨,還說很快就要評獎學金了,他很看好我。

舍友們都說我臉色很差,問我是不是病了。我搖搖頭,又點點頭。

倒真病了,燒得糊里糊涂在床上躺著,聽著李晴微跟男友煲電話粥。煲完又跟閨蜜煲電話粥。她的閨蜜在法國馬賽留學讀哲學,國外太寂寞,經常打電話來磨時間。

翻身,我用手機點開微博,我記得李晴微閨蜜的ID。

“去中國超市買了米、腐竹、醬油,做了到馬賽后的第一餐。紅酒9歐!”

周淇就是這么誕生的。

“姆媽電話,叮囑身體,問起馬賽這邊的天氣。我轉頭望了望窗外艷陽,想著五一上海必定人山人海。”

“去中國超市血拚,做了第一餐。買了瓶9歐的紅酒!”

“從學校回宿舍的路上,每天都會路過這座小教堂。”

“離語言考試還有三個月,但現在就開始緊張了。”

“與室友一起重溫《的士速遞1》。當年看不覺得,如今看到馬賽的街道格外親切!”

馬賽確實很美,我一邊發微博一邊搜馬賽的資料看,還去圖書館借了兩本馬賽的旅游書。法國的藍色海岸,大概是所有年輕女孩能憧憬的美好的極致了吧。

以前寫帖子,如果出了什么紕漏,可以刪帖刪號就此消失。但在QQ上跟陌生人聊天后,不可能每次用一個新號開始。我隱藏IP。

模特Kiki的圖片數量雖多,但很多都拍到了身后的建筑,一看就知道是中國。這種圖我很少用。李晴微閨蜜發的圖,存下來后我裁掉右下角的水印再發。文字我從不照抄,一搜索就會穿幫。改改,意思在就可以了。

第一個星期,一直自說自話。每天我發四五條,基本都配圖。Kiki走純情可愛路線,偶爾性感一下。模特腿長,她有很多穿短裙、熱褲的照片。

第二個星期開始,有了幾個真粉絲。幾乎每條微博他們都評論或轉發。我們互加了QQ,有時間就聊一聊。

其中一個叫馮簡勛的跟我最聊得來。如果他的QQ空間沒有作弊的話,那他跟周淇一樣,都是富二代。在瑞士讀書,學酒店管理。

跟在國外的人聊天有一個好處,他不會老問你,你那邊怎么樣?法國怎么樣?麻煩的是時差,上海跟瑞士畢竟無法同步。我只好裝病。

我從沒遇到過像馮簡勛這么帥的真人。他簡直就是偶像劇里的人物。

我喜歡他,如果他的一切都是真的。但他喜歡的,不是我。每每想到這點,我的太陽穴都會跳著疼。但每天就是忍不住上線就雙擊他的頭像,停不下地說話。

直到他說買了從日內瓦到馬賽的機票,要過來玩,見見我。

“小淇,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什么?!”

“我明天飛馬賽!!我來看你啦!”

全世界的冰箱門全對著我打開,大概就是那時的感受。手指、鼻尖,連睫毛都僵了。顯示器的熒光打在我臉上,光標一閃一閃跳動。

“開心嗎?”見我半天沒反應,馮簡勛打了一句。

不管是不是富二代的感情游戲,他想見我這個事實,都讓我又驚又喜。但即將穿幫的恐懼感太強了,感覺我一站到陽光下,就會破裂成碎片被風刮走一點殘渣都不留。

我沒想到,虛擬終究會在現實里觸地。

我灌下一大杯涼水,據說奧巴馬就是這樣讓自己冷靜,然后打字:“對不起,其實我有男朋友。最近我們經常吵架,所以我才上來找人聊天。你把機票退了吧。”

我可以說完這最后的謊言就消失,但我做不到。馮簡勛說明天一定會飛過來,讓我不要逃避自己的內心。

我的內心是什么?做一個假人來騙別人的愛?

我喜歡他,但我知道這不是真的愛。因為我是假的,一個如假包換的冒牌貨,真得不能再真的冒牌貨。

不知道怎么收場。

這個游戲的復雜超出了我的預期,我打了一連串“對不起”后,拉黑了他。微博不能銷號,我只能一條一條刪光,當作“淘小淇”從沒出現過。

我讓馮簡勛和某一個自己消失在了比特的大海中。

日子過得緩慢。上課,作業,打飯,跑步,我拖著自己的軀殼走進炎熱的八月。

馮簡勛的事讓我意識到,如果事情會往不可控制的地方發展,那越早掐滅它越好。輔導員又一次跟我打電話時,我明確拒絕了他對我的種種安排。他說我讓他很失望。

雖然跟馮簡勛根本不算戀愛,但我卻有失戀的痛苦。這種白馬王子似的人,原來真靠近了,只會照出我的卑微。

但我停不了手。在作廢了“淘小淇”的ID后,我又做了一個新號“淇語”,內容還是用李晴微閨蜜的微博、Kiki的圖片。

不為什么,如果用我自己的圖片和微博,沒有人會給我同情和關心。全世界的人都在失戀,為什么要來關心你?

“去學校的路上,迎面走來一對情侶,笑起來很好看。我往前走,不回頭看他們,還是哭了。”

“最后還是說再見。”

這樣的微博發了一個多月。馬賽生活細節的圖片在繼續發,Kiki的臉似乎永遠都在笑,但輸入文字的我,卻不能再無動于衷地剪切和粘貼。心里有一塊地方,被蹭了幾蹭,臟了。

傷心的周淇繼續在馬賽的留學生活。陽光、建筑、沙灘、書本、漂亮的臉。崔翌后來說,他是在周淇的傷心里看到了自己的傷心,才關注起來的。那時他也剛失戀。

難過的時候,感覺把自己埋在人堆里,痛苦就會減輕。我天天去圖書館自習。看不進去書時,去幽暗的文史二閱覽室書柜間走一走,就像來到了《龍貓》的秘密樂園。

有個男生經常坐我斜對面。一次我來晚了,常坐的位子上被人用書占了座。我看一眼,《量子力學》。他抬頭說:“坐吧,我占的”。我看看他:“謝謝啊!”有些意外,我把《量子力學》拿起來,放在桌子的右上角。他埋頭繼續做題。兩人沒再說話。

一下午,他都在紙上寫啊寫。《量子力學》停在我們中間,不動。間或我抬頭,就看看他。平實的長相,普通的著裝,高瘦。心里有疑問,但不知怎么開口,我埋頭做題。很快也陷入數字的汪洋中。

直到傍晚五點。砰,砰,砰砰,頭頂的日光燈一排排亮起來。斜對面的座位不知什么時候空了,我收拾書包,撿起那本《量子力學》,起身準備去食堂。走到門口,他垂手站著,在等我。我遞過《量子力學》,兩人并肩走。

后來李晴微蘇慧薛小雪問我,“蔣立立!你跟你們家周希城是怎么好上的啊?”我說了這經過,她們都不相信。

我覺得,有過戀愛經歷的人,很容易從異性的反應中判斷對方的意愿。要開始一段新的感情,也沒有多難。但我沒有告訴任何人的是,我太需要一個人來拉我走出那片沼澤了。

于是,現實中,我成了一個有男朋友的普通理科女生。

十月后,周希城開始進入我的生活。我們一起泡圖書館,在食堂吃飯,在草地上聊天。他帶我去男生宿舍打牌,打游戲。周末我們去外灘。有真實的陪伴,我的孤獨感被擠掉很多,馮簡勛留下的傷心和罪惡感,也沖淡了。

周希城的爺爺奶奶是1949年后到寧夏的干部,父母是公務員,他是獨子。簡單的家庭背景,讓他對其他人的背景也不太敏感,包括我。一次談到父母,在我說了家在浙東農村后,他就沒再追問。

他沒問,但答案卻在我心里開始編織。跟班里同學,或者宿舍女生,交待到我的家在浙東農村,就足夠了。我也一度以為,在大學之后認識的人,可以只接受我從這里開始呈現的身份。隱藏,掩蓋,是因為我的過去,我的家庭,構成了今日的我覺得恥辱的部分。他們的存在提醒著我,今日的我不過是一個謊言編成的冒牌貨,而已。

媽嫁給爸的方式,在我看來,就是一場買賣。

媽是四川人,在嫁到浙江來之前,她從沒出過四川,也沒出過綿陽。她十幾歲就開始在城里當保姆,后來去餐館當小工。敢去城里掙錢,不是因為自己本事,而是因為媽的表姐,一個我從沒見過的親戚,嫁給了綿陽市里的人。表姐讓她去城里幫忙看孩子。最開始媽很興奮,后來知道表姐不過是想省下保姆費。媽在表姐家里把孩子帶到三歲,終于長了點心眼,提出要去打工。表姐也同意,讓表姐夫安排媽去一家餐館打雜。媽是文盲,只能在后廚當雜工。餐館廚房里濕漉漉,媽一年四季都穿著雨靴。走到街上,雨靴上面是早已沒有人穿的卡其色布褲子,還有表姐淘汰的紅色西裝外套。一看就是農村人。媽想掙點錢就回村子里去,嫁人、生孩子。媽不知道什么身份焦慮,什么城鄉差異,什么女權平等。她二十歲,等著嫁人。

一天,村里一個表叔拿了張照片給外公看。說是浙江的有錢人,想找個老婆。爸當然不是什么有錢人,他也是個農民,只不過浙江比四川富裕一些,給的聘禮多一些而已。那張照片到了媽手里時,她已經被告知要跟這個人結婚了。回到村里,男人跟幾個親戚坐在堂屋里抽煙。外公的水煙筒抽得“咕嘟咕嘟”響。外公留下了聘禮,送走了媽媽。去浙江要從綿陽市里出發,媽平生第一次燙了頭發、買了時髦衣服,打扮得像個城里人。一路上她不敢看那個來接走她的丑男人,坐汽車坐火車又坐汽車,翻山越嶺。那是1990年。

爸是個粗鄙的人。這點只用從我和哥哥的出生日期上就能證明。哥的生日是1990年12月10日,我的是1991年10月22日。媽在還坐月子時,爸就又操了她,還弄出了我。

相貌丑陋的男人,或許是天生的性虐者。有一天,當知道晚上媽那些凄厲又壓抑的叫聲是為了什么時,我突然想起,小學時依在媽懷里撒嬌,摸到一只乳房是干癟的。什么是真正的仇恨?當仇恨的對象是你的父親,他往死里揍你媽,卻萬般地疼愛你時,你又能做什么?

到初中,哥哥成了鎮上著名的混混,每天帶著一幫小嘍啰在學校里耀武揚威。沒人敢欺負我,更沒有男生敢靠近我。哥哥似乎要用變壞向爸挑戰,讓爸再也不能干涉他的生活。

我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后,哥開始跟著一個富二代做物流,經常開著小車跑義烏談生意。他時不時來學校給我送錢送東西,腰身一天天圓起來。我們不談爸、媽這些,哥也不回村子。就像我想跟蔣立立一刀兩斷,哥也想跟那個叫蔣明明的自己一刀兩斷。

我只是放不下媽。村里、鄰村經常有女人喝農藥自殺,每一次聽說我都會害怕。

這些過去,常常“嗖”一聲躥上我的身體,撕不下來。

比如現在,對著周希城,我不能告訴他我無法接受親密關系。甚至只要想到男人勃起的身體我就會惡心。我也不能告訴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我爸是一個該千刀萬剮的雞巴。

周淇不用擔心這些。

“終于去了莎士比亞書店,二樓轉角的沙發里,一只貓在酣睡。”

“老佛爺里都是東北口音和四川口音,感覺一下回國了。”

“隔壁女孩今天敲門進來聊天,波蘭妹子藍眼睛真美。我們聊了社會主義國家的腫瘤式存在。”

“中國學生聯誼會要組織活動慶祝莫言得諾貝爾文學獎。我們這輩人會真的喜歡莫言的小說嗎?”

“秋天來了。”

截至2012年10月15日,“淇語”有一千零二十一個粉絲。有Kiki美照的微博轉發較多,不斷有人私信要求加QQ。心情好時我基本都加,什么時候加的崔翌,后來也想不起了。

真正想認識周淇、想聊天的人,其實不多。絕大多數粉絲都是圍觀一下美女,看看漂亮圖片。

崔翌一開口我就印象很深,他問,你也喜歡王朔啊?淇語的微博頁面上沒有一條提到過王朔,但我的博客里,曾貼過一篇別人寫王朔的文章。從這點看來,他已經關注我很久了。喜歡王朔的多半都是70后,我貼這篇文章,只是因為覺得很逗,其中好多關于北京的笑點。那段時間我正在網上追看《北京青年》。當然,王朔是誰還是知道的。

怕他深聊,我說:談不上喜歡,我們這個年紀的,其實都沒怎么看過他的小說,只是偶爾看到一些他的語錄,覺得很逗。

他說他是1979年的,安徽人,在上海工作,做財務。

我說我是1990年的,上海人,在馬賽讀書,讀哲學。

下線前,他說,常聊啊。我說好。

女生宿舍的臥談會,就是現實版的BBS。八卦在床鋪間飛來飛去,話題似乎百無禁忌。但其實有些東西是不談的,比如性。看著李晴微或蘇慧晃著腰肢在宿舍里走來走去,我偶爾會想,她們跟男朋友做過了嗎?

要知道答案,只有兩種辦法。一,偷看她們的日記。二,多年后在校友聚會上聽到爆料。

兩種都不可能,對我來說。但我那么迫切地想要知道,是因為,周希城昨晚送我回宿舍時,突然吻了我。

他靠近,再靠近,直到沒有距離。另一個世界的氣息覆蓋了我。皮膚被香皂洗干凈后的味道,一點牛奶味,厚外套里棉花的味道,壓過了十二月冰冷的空氣被呼吸帶入我的身體里。

跟高中男友A片看多了的急躁不同,周希城的吻可以說是古典。我們就像兩只倦鳥棲在枝頭,輕輕啄取對方的溫暖,撫平對方的羽毛。

站在女生宿舍的鐵門背后,已經跑遠的周希城回頭對我揮舞手臂。黑暗中手臂揮舞出白色的弧線。

你第一次跟女生做是什么時候?我問崔翌。十六歲,跟高中時的女朋友,他答。

“什么感覺?”“很激動,但很快就射了。其實什么時候射的我都不知道,因為實在是太激動了。”

“女生什么反應?”“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然后起身從背后抱住我。我們沒有說話,不知道說什么。”

“男生會痛嗎?”“不會。”

“你女朋友說她痛嗎?”“痛,但是她沒有出太多血,還好。”

“你后來有過多少個女朋友?發生過關系的那種。”“能算是女朋友,只有三個。”

盯著他的答案我暫停了幾秒,繼續敲。

“男人為什么對女人的身體那么沉迷?”“什么意思?”“感覺就跟賭錢、喝酒或者其他刺激的事一樣,是可以讓男人癡迷的事。”“很多女人也癡迷性。”“不會像男人那樣崇拜女性的器官吧?胸控、腿控。”“這個很難講。”

我把崔翌當作人肉百科,解答著我對未知的性和已知的性的若干疑問。

對著陌生人,我們總是更放松。在他面前,你的秘密不是秘密,因為甚至你都不是你。

高二一次班會課,我作為數學科代表上臺主持。在黑板上寫寫畫畫,再轉過身鼓起勇氣對同學們說話。那天我覺得自己發揮得特別好,大家的眼神里全是笑意,贊許地看著我。

下課鈴響后,同桌突然在講臺邊拉住我,手掩住我的耳朵輕聲說:“你肩帶掉出來了,胸罩的肩帶!”

這天中午,我又夢見了這個場景。我的肩帶從T恤的領口滑了出來,男生們笑盈盈地望著我。

我沉默了很久。

很多偉大的情侶都是無性的。我看草間彌生的傳記《無限的網》,她說她跟喬瑟夫·科奈爾間激情的方式,是每次見了面,都瘋狂脫掉對方的衣服,然后開始為對方畫裸體素描。完了后兩人一起去散步,在大自然里狂吻。

你會說,那是因為草間彌生恐懼男性生殖器,喬瑟夫·科奈爾是性無能。

也許吧,但很多時候我都覺得,男女之間,無性比有性關系更持久,愛比性更持久。

我跟崔翌說那時不時就會重現的夢。說我呆站在黑板前,像個傻子。

崔翌說,青春期沒過完的人,都會敏感又容易受傷。青春期過完后,很多生理上的尷尬感就會消失,因為成年人的世界沒有臉紅。

“沒有臉紅?什么意思?”我問。

“對很多成年人來說,性就是性。跟吃飯一樣,是一種正常的需求。你吃飯會尷尬嗎?”

“成年人有什么不好的嗎?”

“當然,很多。比如,你吻人吻多了,就不會再有什么感覺了。據說kiss是有配額的。”

這說法讓我很吃驚,大膽追問了一句:“你的配額用完了嗎?”

“呵呵。”

“你為什么還沒結婚?”在我看來,1979年出生的人,是大叔級了。

“外地人要結婚,比本地人難得多。你以后工作了就知道,很多事煩。兩個人在一起,不是有感情就可以,但沒有感情,也不行。”

“一個人挺好的,自由。”

“也是吧。但年紀大了,就會想安定,想有個家。我覺得是生理性的。”

戀愛,心理和生理混雜著分不清。

周希城的吻,就像夏天游泳池底水波紋晃蕩的影子。甜蜜的水波紋,被水濾過了變藍的陽光。我喜歡他純潔的吻。

越是密集地吻,我就越敏感身體的進一步接觸。在拒絕了高中男友進一步的身體接觸后,他仍舊數次把手伸進我的T恤底下。周希城沒有這樣,他耐心地等待著我。

這種等待讓我有點不安。雖然我們這輩人,在做愛之前,早就從書本和電影里學會了性。性未被實踐,卻早已諳熟于心。但仍是未知。

轉眼已是冬天,夜漫長寧靜。

這天夜里,薛小雪跟我說,她懷孕了。

精子來自一個來進修的中年男人。已婚,當然。跟老婆感情不好,當然。有一點錢,當然。我說薛小雪你神經病啊,這種騙色的老男人的話你也相信!你腦子進水啊!

宿舍里,我跟薛小雪最親近,雖然我的親近,也就是常常一起去食堂吃飯之類。選擇她作為三人中唯一的朋友,大概是因為,我那些長在泥巴里的鄉愁,來自農村的她才能懂。

我們裹著大衣,跑到宿舍后面的空地上壓低聲音說話。

薛小雪哭。我說你哭個屁啊,為那個老男人哭,值得嗎?

她腫著眼睛抬頭,“昨天我們一起去醫院,他讓我打掉。我難受,但知道也只能這樣。他剛剛突然發短信來說下周要回老家一趟,不能陪我去醫院。立立,他肯定是在騙我!”

月光下,薛小雪披頭散發,羽絨服里裹著的是一個被破壞了的肉體。她斷斷續續地哭,我只能安慰她,用根本無用的語言。再用根本無用的語言咒罵那個更加無用的男人。

“你之前的女朋友為你懷過孕嗎?”我在QQ上問崔翌。

“有兩個懷過。”

“沒用套?”

“第一次就是我高中的女朋友。高考完了我們天天黏在一起,大一一開學,她就說懷孕了。我們不像你們,那時候性知識貧乏得可怕,以為只要體外就沒事了,誰知道就中了。”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是套子破了。”

“你陪她們去醫院了嗎?”

“去了。第一次我也怕得要死。學生什么都怕。第二次條件好些了,帶女朋友去比較好的醫院。”

“難受嗎?”

“你說我?當然。覺得自己沒有能力,也對不起她們。那之后我也發誓不讓我的女人再受這種痛苦,也從不讓她們吃避孕藥,就用套,謹慎一點。”

“搞出孩子又不陪女人去醫院的男人是不是畜生?”

“至少不算個男人。”

我想,崔翌對我說的那些話,多多少少,也是偽飾了的自己。雄孔雀在風中打開的屏扇。

我點開他的微博,想知道他到底是怎樣的人。

關注量一百多,粉絲一百多,微博數近兩千條。他轉發職場小竅門、養生小常識、民生新聞,跟同事、朋友互動。往下拉,他連著幾條微博在跟人吵架。

原帖是有人拍到了餐館里有一個媽在當眾喂奶,地上扔著尿不濕、紙巾什么的。“硬盤姐姐,當眾喂奶就算了,你把地上弄成這樣是哪樣?”

崔翌轉發:“公眾場合的基本禮儀和衛生每個人都要遵守,但你怎么證明這個人是外地人?一切惡心事都是外地人干的嗎?

帖主回崔翌:“上海人做不出這種事的。”

崔翌回:“我倒是見過上海人做不少比這個更過分的事。”

帖主沒回,圍觀群眾倒是火了,全部跑到崔翌的微博上罵起來。“公共場合都要搞特殊待遇。一等公民外國人,二等公民外地硬盤,阿拉算三等額咯。”“這張臉一看就是母盤,你沒有認出你的同類嗎?”

崔翌轉發后一條回復:“我不為我是外地人而羞恥。”

對方回:“那你的微博怎么要死皮賴臉地寫‘來自上海’呢?”

崔翌沒有再回答。

在上海生活的這兩年多里,我慢慢知道,不是所有上海人都排外,但確實有把外地人稱為“硬盤”,以戶口本定高低的人存在。很大程度上,崔翌就是把頭上的時間軸往前調了十年的我。不出意外,畢業后我也會努力留在上海,用勤奮工作來證明自己留在這個城市的可能。在這里,衡量一個外地人的價值標準很簡單——你能不能有固定居所、穩定收入,你能不能活得像一個普通本地人那樣?

要活得像一個普通本地人那樣,必須比本地人優秀、勤奮,才有游戲通關的可能。崔翌的游戲打到哪一關了我不清楚,但從他跟人吵架的語句中,可以知道,他是自信自己能通關的。但通關過程中,往往情緒很壞。翻了他的幾頁微博后,看到不止一次吵架。

人用一種身份去攻擊另一種身份時,往往殘酷。輕易的踐踏。

這些我們從來不聊。

我點回周淇的頁面,看著那張無瑕的臉和大小姐的完美生活。女人想成為她,男人想得到他。

說實話,我能理解崔翌。同樣作為一個“硬盤”的蔣立立,能理解他。

陪薛小雪去醫院那天,沒有想像中的難捱。“女子醫院,讓你輕松做女人。”廣告詞這么寫。一路我跟薛小雪說說笑笑,她沒穿平時喜歡的那件紅色羽絨服,換了件灰撲撲的假呢大衣,一不留神就會淹沒在人海里。

進手術室時,薛小雪回頭沖我笑笑。然后門“吱啦”一聲合上了。

不銹鋼座椅的涼意,隔著我的秋褲、牛仔褲,絲絲入骨。我給周希城發短信:“在干嘛?”“圖書館自習。你來不來?”“不來,陪小雪買東西。”“晚上一起吃飯嗎?”“如果早回就一起吃吧,我晚點聯系你。”“好,那我先看書了啊。”“好。”

如果我躺在手術臺上,周希城會來嗎?

點開微博手機客戶端,一條新私信。是崔翌,“怎么兩天都沒上Q?想你了。”我沒馬上回。

窗戶外面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風一吹,殘存在枝椏上的一兩片葉子就晃啊晃。我對著葉子發愣。

手機突然響了,來電:蔣明明。

我快步走去角落接起了電話。

哥哥說,爸跟媽為了一點小事打起來,媽的眼角被打裂了,他剛開車回去接媽,現在在縣醫院縫針。

“那個老畜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要是被我找我一定打死他。”哥哥說,讓媽先跟著他住一段時間再說。

“哥,你讓我跟媽說。”電話里是哥的腳步聲。

“喂,媽媽啊?媽,你不要跟他打!你怎么打得過他呀?!”說出第一句,我就哭了起來。

媽媽說“我沒事,我沒事”,但也哭了起來,說話斷斷續續,就像被人捏住了喉嚨。我的眼角裂開了一樣的疼,媽的傷口復制到了我身上。

窗外吹風,葉子晃了晃。

女子醫院走廊的角落里,一個女學生對著電話哭。黑色的羽絨服,一百塊一條的牛仔褲,頭發黏在哭濕了的臉上。

路過的人頭也不回。

我揣著被眼淚浸透,變得很重的心臟,坐在不銹鋼椅子上等薛小雪。

一個世紀那么長,門開了。

薛小雪的臉白得像死了一樣。她走到我身邊,說不出話來,只一把抱住我。我接住她,感覺接住了一個空殼子。什么東西被從她身上拿走了。不是那個孩子,而是上帝手里的什么東西。關于純真的什么東西。

現實里殘缺的,我用周淇來修補。

“夜里風聲很大,躺在床上,聽著窗戶的風入睡。這里的冬天跟上海不同,沒有枯黃的梧桐枝椏。”

“第一次感受真正的圣誕氣氛。雪松、槲寄生,彩燈和金色的鈴鐺,還有商場里流動著的圣誕音樂。祥和安寧的祈禱,是國內的商家再怎么模仿也做不到的。”

“想念媽媽,想念她在這個季節做的暖暖的一碗桂花酒釀小圓子。”

“有一個選擇題,你要一個好老公呢,還是一個好爸爸。我選好爸爸。女孩天生就應該被呵護的。”

“居然下雪了,雪花從黑漆漆的夜空落下來時,世界那么安靜,純潔。”

周淇可以修補我的情緒,卻不能叫停我的心煩。我好幾天沒上Q,跟崔翌說病了。

他于是發E-mail給我。有時一天發好幾封。漂在上海,可能確實很寂寞。

“小淇,街上的女孩都戴起了口罩,冬天的風真是要命。馬賽的風也很大吧?注意保暖,你身體不好,一定要多多注意。”

“年底越近,公司就越忙。各種報表要趕著做清算。每天早上回到公司,看到桌面堆積如山的報表,我都很后悔為什么選擇了會計這么一個枯燥的專業。”

“大學時的舍友今天新居入伙,請我們去家里玩。好久沒見了,感覺大家都滄桑了不少。入伙的這位馬上要結婚了,相親認識的溫州女孩,房子是兩人一起買的。對別人的幸福,總是說不出來什么感覺。”

“轉眼我工作已經七年了,跟畢業那會兒能通宵加班相比,現在感覺真是有點老了。也沒什么新鮮感。買了房以后,應該是新的出發點吧。”

“你圣誕假期能回來多久?想到你要來,我真是有好多安排想跟你一起做。確定機票后告訴我。”

……

他的熱切和對一切瑣事的坦白,分明是戀愛中的高燒。我算是喜歡他嗎?我總能跟他說出不會對周希城說的那些話。我跟周希城連開口說性都不行,以后怎么做愛?但我跟崔翌能聊性,是不是就是我可以越過跟他做愛這道坎呢?我真的不知道。

E-mail不斷——

“夢見小學時每天要走的那條上學路,書包壓在肩上沉甸甸的。有時候我很想回去,但是我們誰也回不去了,對嗎?”

“感覺每天都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想你,早上,中午,晚上,時時刻刻。”

在圖書館,我坐在周希城對面用手機看崔翌的郵件時,有一種走在剃刀邊緣的快感。

愛情電影都不怎么講劈腿的故事,似乎要捍衛大眾的純潔。

薛小雪手術后請了一個星期病假,在宿舍里躺著。

李晴微和蘇慧都以為她得了急性腸胃炎。

老男人給薛小雪買了個蘋果手機,快遞到宿舍。

我幫忙拆開,白色的機身,背板上一個被咬了一口的蘋果。

我讀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特蕾莎容忍托馬斯的出軌,她想用自己無盡的愛,讓托馬斯從眾人中走向自己。

“愛情和性欲是否應該分開?抑或說愛情和性欲就本不該被結合在一起。沒有什么能夠證明愛情和性欲原本屬于一對,除非道德,而道德僅是人類主觀的自我設限。

“如果下體能夠思考,想必它們一定會笑出聲來。看啊!我們多么可笑!”

昆德拉大叔這么寫道。

崔翌反復催促我確認機票時間,他希望在圣誕假期見面。

我一拖再拖。

他開始有點發脾氣:“為什么明明要回到上海卻不肯見我?”

看著對話框那邊崔翌的頭像,我也有點生氣,他迫不及待要推進這份關系的心,讓我有點惡心。隔著屏幕,我也能感受到那頭的荷爾蒙和勃起。

“為什么要見面?”

“我們談了這么久,都好好的,見個面不好嗎?”

“我不缺男朋友。”

“你沒說過你有男朋友。”

“我現在說不可以嗎?”

靜默了一陣。

“我不在乎你有沒有男朋友,我要見你。別跟我說你對我說的那些沒有感覺。我感覺得到。”

“跟人聊愛就代表喜歡對方嗎?跟人聊性就代表想跟他做愛?”

“至少你跟我聊的時候是開心的。”

“我喜歡跟能讓我開心的人聊天。”

“我知道很多人追你,但真的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你怎么知道我沒給過呢?”

“那我哪里做錯了?”

“哪里都沒錯,只是我們根本不適合。”

“我可以為你改變。”

“你能隨時飛來馬賽看我嗎?能在我需要的時候就出現嗎?你養得起我嗎?”

“我沒有想到你這么現實。我以為你跟那些女孩不一樣。”

“我沒有什么不一樣。覺得我是例外是你太天真。”

我關掉了對話框。“淇語”的粉絲每天都在增長,那些轉發、評論微博的人,并沒有幾個人有膽想能進一步發展。我也跟他們聊天,多是宅男,以膜拜女神的心態來看待周淇。

對馮簡勛來說,周淇就是他從小的姐姐妹妹、女同學中的一員,如果聊得來,追求順理成章。但崔翌為什么會認為周淇會喜歡他呢?還必須給他一個交代?

我不想揣測這背后他復雜的心理,一個男人在自信和壓抑的兩端生出的動機。

看著他越來越急切的留言,我很想倒回游戲開始的最初,去掉周淇的一個關鍵詞,美貌、聰慧、富有、純潔,任選一個。看看崔翌還會不會對她動心。

愛真是可以操縱的事。

在我煩躁的這段時間里,跟周希城的相處倒是異常平靜。他開始準備托福,打算畢業后去美國深造。跟他在圖書館里一起學習時,有時我會如坐針氈。他在現實里單一軌跡上專注運行,讓我覺得自己的復雜和分裂就是一場原罪。

夢里,我在夏天的溫度和氣味里,爬上周希城赤裸的身體。

月下看花花富貴,花前賞月月精神。花魂邀月魄,月魄媚花魂,花滿春園月滿林。《鶯鶯拜月》的彈詞曲調化作背景音,蘇州話如糖藕般軟糯的吟哦,煽動了欲望。

熊熊的火。

手顫抖著伸向他的臉,那張臉糊掉了,一點點就要變成崔翌的樣子。

我從夢里掙扎出來,粗重的呼吸包裹著一身冷汗。冬夜里,冷冰冰的空氣默然在臉上涌動。其他三張床上悄無聲息。

頭頂的蚊帳在冬夜里凝成一片白。失眠一點點碾過皮膚,我能看見月光一點點透過窗簾漫進宿舍。變慢的分秒間,我甚至想起馮簡勛。想起那輕易的喜歡,明確的拒絕,和一點心動。

周淇似乎吸走了我的部分靈魂,當我回到蔣立立的軀殼里時,不再是完整的自己。

我每天都給媽打電話。她住在縣城哥哥租的房子里,除了做飯還是做飯,很無聊。爸打過電話給我,說他錯了,讓我勸媽回去,可是哥不肯。“傷口還沒好,要是再受傷怎么辦?”哥哥說。我覺得也對。

過了好一陣,媽的傷口拆了線。哥哥說,眼角留下了一道疤,有三公分。我走到鏡子前摸摸自己的眼角。

媽媽生我時難產,最后剖腹,小肚子上留下了一道疤。女人的身體上會留下多少本不屬于自己的疤?

有的女人根本沒有疤,光潔嶄新得就像剝了殼的雞蛋。

李晴微的媽媽來過宿舍幾次。雖然腰身已經不再纖細,但仍看得出年輕時是個美女。皮膚、眉毛、指甲,都是常有人打理才會有的樣子。笑瞇瞇的,顯示出婚姻美滿的底氣。我不討厭她,因為她就像個漂亮的蘋果,人一看到她就樂呵呵點點頭,根本不會讓人想起她是誰的媽媽。

沒有幾個成年女人能跳脫身份的桎梏,讓人在見到她們時,只反應出她們的名字,而不是誰的妻子,誰的女兒,或誰的母親。李晴微的媽媽讓我有某種頓悟。

但同時我又那么想念媽媽,想回到村子里,再也不要來上海。想回到蔣立立的身份里去,回到媽媽的子宮里。

這撕扯感如此強烈。

女子醫院并沒有讓薛小雪輕松做女人。她的例假開始不正常,身體也很虛,一次體育課上竟然暈了過去。我讓她用我的飯卡,我再去用周希城的飯卡,這樣她能吃好點。

保守她的秘密,卻讓我有了某種哀愁。

中年男人在送了一個蘋果手機后,沒有再出現過。我想起手術室外護士端走的那個盤子,還有里面的那團血肉。一個蘋果手機。

我無法相信男人。更無法相信有明確的性目的的男人。大概就是這樣,我決定把崔翌推開。

在我暫停微博、拉黑了崔翌的QQ之后,他開始神經質地在我微博上留言。

最開始是追問為什么、表達感情,到后面就開始破口大罵我是個騙子。他發泄憤怒的方式跟與人吵架時一模一樣,我不知道該說什么。跟馮簡勛那次相比,這次我沒有內疚。更不會害怕地刪號逃走。或許我心里的什么地方已經變了。

其實,就算見不到我,我們仍然可以聊天做朋友,對嗎,崔翌?

這話我沒跟他說。

一個女人不回應你的表白和追求,就該下地獄嗎,崔翌?

這話我也永遠不會說。

我把光標停在他罵我的那些文字上,選定,橫拉,變成一個打橫的色塊。那些字就像一條標語,像可以摧毀人的羞恥心和道德感的橫幅,懸掛在虛空的頁面上。

雖說我們都是蟲豸,但崔翌的憤怒并不能激怒我。意識到這一點后,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會如此平靜。在周淇的世界里,造物主只有一個,那就是蔣立立。

蔣立立說,要有美貌,于是有了美貌。

蔣立立說,要有錢,于是有了錢。

蔣立立說,要有聰慧,于是有了聰慧。

蔣立立說,這里要生出愛來。事情就這樣成了。

而在現實生活中,媽媽、哥哥、周希城,甚至我自己的命運,都不是我在設定規則。

鬧了一陣后,崔翌消失了。

很快就要開始期末考,圖書館開到晚上十點的燈光,開始不夠我背書的時間用。周希城把他們系學生會辦公室的鑰匙給了我一把,方便我過去復習。

這天,在行政大樓下,我遇到了輔導員。遲疑了兩秒鐘,我跟他打了招呼。他微微詫異,繼而自然地站在我身邊,開始滔滔不絕。冷風吹過他蒼蠅都會打滑的頭發,一縷頭發耷拉在額頭上,油光光的。微凸的嘴不斷噴出字句,我卻聽不到他在說什么。周淇懸在半空俯看著我:“不用怕,不用怕,你怕什么呢?”是啊,我怕什么呢。跟我分裂的人格相比,他的這點想搞女學生的心思又算什么呢?

我轉頭看著他,想著要是在他面前脫光,他會滿意嗎?我能感覺到在接近零度的空氣中,我的乳頭挺立,毛孔緊縮,身體堅硬得像鋼鐵鑄成的女戰士。

于是我真的不怕了。

勝利后的空虛壓垮了我的身體,但我還是決定照舊去復習。到了辦公室門口,門是鎖著的。我伸手從衣兜里摸鑰匙。鑰匙剛插進鎖孔,突然停住了。隱隱感覺里面有人。我摩挲著那把由合金鑄成的鑰匙,大齒連著小齒,冰涼。鬼使神差地,竟想起女廁所的窗口斜對著的就是學生會辦公室的隔間。一進一出的兩間辦公室,里面那間窗口對著同層的女廁所。

我一步一步往女廁所走。站到窗口前,吸了口氣抬頭看。

半掩著的窗簾后面,一個男人靠著辦公桌背對著我。鴉雀無聲。他的右手正把一個頭往自己身上按。不用再看第二眼,我也知道,那個綁著白色發帶的頭,就是李晴微。

逃離的路上,我全身發抖,劇烈到我不能控制自己的雙腿,摔倒在地。

如果說周淇是完美版的李晴微,那她的真相就是跪在地上給男人做一個洞嗎?

我不懂。

微博上的所有男ID都說他們愛周淇,然后呢?

掏出手機,我按出周希城的名字,哭著對他喊叫:“你快來!”

周希城背我回宿舍。

趴在他背上,我像個被拆了線的木偶。他不停問我怎么了,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直到他把我放到他的床上,給我蓋上被子。“你讓我躺會兒。”我說。他看了看我,拉上床簾。

我以為ID是我手里的玩具,卻忘了自己也是上帝手里的玩具。我可以把崔翌屏蔽,可我屏蔽不了薛小雪、李晴微、周希城、蔣明明。這該死的有月亮的夜,李晴微的皮膚白過了月光。

聽見我哭,周希城坐到床沿上,輕撫我的頭。“別哭了,到底怎么了?”我看著他,視線聚焦在他的眼睛上,再聚焦在他的瞳孔上,一點點放大,亮晶晶的深黑色里,我看見了自己。“我爸把我媽打了。打得我媽眼睛都裂了。我媽現在住在哥那里,不敢回去。”“怎么會這樣,”周希城大驚,“醫生怎么說?”“縫了針,沒傷到骨頭。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又哭起來。周希城俯下身來親我的額頭,“別怕,有什么就告訴我。”“很多事我沒法告訴你,你理解不了。”“有些事我可能沒辦法解決,但至少我可以幫你分擔啊。”“你喜歡我嗎?”“喜歡。”“有多喜歡?”“非常非常地喜歡。”“我是說,你愛我嗎?”這個字那么輕,又那么重,卻是我唯一可能的治愈。周希城終于說出它:“愛!”我摟住他的脖子吻起來。

混合了眼淚的吻是咸的。咸得像幸福。我感覺非常的虛幻,像深陷一個漫長又逼真的夢里,怎么也拔不出雙腳飛奔。周希城的重量壓在我身上,伴隨著一種濃烈又陌生的氣息。吻密集地落在我的額頭嘴唇和脖子上,像要縫合我的傷口,讓我成為新的布匹,新的瓷器。升級版的蔣立立。周希城挪動身體,他變硬變燙變得確定的下身,貼到了我的兩腿之間。兩條牛仔褲之間的距離,比愛短。“你知道嗎?我認識一個人叫周淇。”我喃喃道。他似乎聽不到,把頭埋進了我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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