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一切聰明伶俐都不是王茹慶想要的。
她特地放棄了網上預約,茫茫然跑到不熟悉的現場。服務臺前,不斷有自感十萬火急的人插進頭來問一句,她也沒有沖頭沖腦地指出,一定要人家排隊。事到如今,最等不及的時候好像已經過去了。
服務臺小姐把她指引向令人眼花繚亂的窗口——有的是只掛號不收費的,有的是只收費不掛號的,有的是既掛號又收費的,有的只收現金,有的可兼刷銀聯卡,有的暫停服務。有一次她的手已伸進了窗口,可里頭的白大褂說她沒拿預檢的小紙條,叫她去一趟預檢臺再來;第二次剛排上,腹部突然一陣絞痛,結腸激動,情緒性腹瀉又來了,她只好放棄努力到中途的成果,上完廁所重新來過。
這才是事情的本來面目吧,每個人都心事重重地跑出家門,來到辦事的地方,結果被置身于各種推諉、拒絕和鄙視中。當所有人都是這樣時,就沒有人是重要的了。王茹慶原來是不知道這一點的,她為強迫癥所蒙蔽,遇事大腦會自動切換到攻略頻道,網上查詢、預約、快速通道、計劃A不行了還有計劃B;矮小的身體撥開人山人海,克制住屌絲千載難逢享受到特權時那點卑瑣的得意,輕聲說“不好意思,請讓一下哈”,在人們質疑憤怒的目光里迅捷辦完所有事。有時,大概因為被刁難的環節少了一點,引發服務人員的冷淡——其實根本不重要——這非常公平,既然更依賴機器就應該適應機器般的服務。可能她有的是時間能浪費,但她的原則是浪費不浪費得由她自己來決定,浪費在自己身上她怎么都不覺得可惜,浪費在等待別人上她就會暴跳如雷——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想起來會臉紅的。
無論如何,強迫癥幫助她披荊斬棘,應對過無數陌生局面,而實際上這次也完全可以的,但她有意放棄了。用痛來體會不痛,用白眼來體會青眼。互不相識的人們摩肩接踵,空氣里一種汗臭疊加著另一種汗臭,她在大家的皮肉間穿過,排在卑微的蕓蕓眾生的末尾,做一個徹徹底底的無知者,感覺不到一絲絲“高于平均值”的優越——過去的一切只是運用信息不對稱得來的假象——她終于被打回原形,不得不腳踏實地了。
“要么都現金要么都刷卡,不能又是現金又是刷卡。刷卡去排1號窗口。”一個男白大褂再次把她的繳費單、磁卡、銀行卡和現金丟出來,手腕稍稍用力,磁卡和銀行卡飛到了地上,落在王茹慶腳邊。這種冒著活人情緒的口氣,在王茹慶此刻聽來一點兒也不覺得反感,要是那顆已經變成禿瓢的腦袋能從柜面另一端伸過來,搖著她的肩膀,對她破口大罵,那她心里就會更舒坦了。
她再次從無盡的隊伍頭上擠出來,到醫院外頭找存取款一體機。
王茹慶口袋里的一千七百塊現金還是前天給李純打電話要回來的,一年前借出去的當時當刻,她即做好了當它一筆壞賬的準備;要不是十萬火急,她根本打算免開尊口的。果不其然,李純接起電話就不斷調侃她:“從來只有我找你聊天,你怎么會主動想起我呀?”就算天塌下來李純一開口還是理直氣壯,錢的事早就忘記了個精光。
什么事如果只有王茹慶一個人惦記著,她就會心虛,好像只她最有閑工夫,心眼最小,隨時準備跟人清算似的。沉不住氣忙著辯解的通常也是她,“哪有哪有”。越描越黑了,沒意思。她蠻恨自己這個弱點的,想好要藏,最后總是藏不住。她跟李純之間習慣性的氣場一邊倒,一邊作勢要將一軍,另一邊就陣腳大亂。
王茹慶怕李純,尤其是自己簡單卻一意孤行的路漸漸理清了以后,李純這樣一開口就讓亂麻一團的生活對聽者狂轟濫炸,剪不斷理還亂、充滿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各種輕率的不定期聯絡,總讓她這個日常生活的餓漢一下子被塞飽,除了傻眼,再無可應對。李純一亮嗓,電視里的苦情戲也要下檔:她母親是如何從有文化的舊職員家庭出身,淪落到嫁給她父親這樣的人的;她父親又是如何聽風就是雨,整日做夢從微薄的家底里開出一朵發財花來的;她的身材拜她母親的寵溺(沒錯,她用的是寵溺,言情網文看多了)所賜,而母親的寵溺是一種變本加厲的移情,源于對父親和家庭的失望。但她們母女顯然都沒有想到,這身材會令李純成年以后的生活坎坷加倍。于是,李純的脾氣壞、人緣差、時運背,一下子都找到根源了,“我家如果像你家那樣萬眾一心,我也能讀個博士了。”她有許多的家庭內耗故事可講,這是她所謂的敘舊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王茹慶這樣聽多說少,敷衍敷衍的朋友,當然沒她來得真誠和義氣;但或許也必不可少,如果是兩個話癆,是合不到一起的。
王茹慶從來不存李純的號碼,避之不及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李純也奇葩,號碼換得很勤——新號碼加送一個新的驚奇故事。去年暑假借錢的事發生后,情況有了點小改變,王茹慶不但有心地存下了李純的號碼,還不時期待她能打過來,主動把錢還了——當然,那是想得美,對李純就永遠不要指望用上計劃A。
王茹慶時年二十五歲,得到了一條人生小結:沒有比你在最窮的時候借錢給他,更容易記掛一個朋友的了。
她事先在便箋紙上簡單地準備了幾個討債的理由,最后采用的那個雖然也很狗血,但單單為了自圓其說還講得過去,也不失為一個比較柔軟的切入點。
“你記得去年借你的錢里有一千塊是問我男朋友要的嗎?現在我要和他分手,他叫我把錢還給他。”
“靠,真的呀!世界上還有那么不要臉的男人啊?”李純的好心情一下子就被引爆了。
這真是不容錯過的好機會。“他還問我要青春損失費,極品吧。可是我想是我提出分手的,也沒話好說。不過,價錢先攔腰砍掉一半,把能算清楚的算清楚統統還給他,還要多的,我也沒了,他想也別想。”
李純在電話那頭唏噓了半天,“你中獎噢,踩到一泡狗屎碰見這樣的人……上次我好像看到過的是吧,挺斯文的一個人,看不出來……是你要跟他分手的啊?為點啥呢?”師奶化的街談巷議范兒,非常李純。王茹慶隨口編的故事當然也就順勢越來越趨于電視臺深夜檔熱線,充滿了精心設計的槽點。李純“嘖嘖嘖”在耳畔評論,情緒被完美擊中。王茹慶眼前涌現出過去的無數個夏天,李純和她母親混穿那幾套渲染大花的人造棉睡衣褲,手挽手在街上走走停停、跟街坊鄰里閑扯家常的樣子。那時的李純絲毫沒有十來歲少女的羞澀矜持,如真正的大人般自在地參與其中,遇到好笑的事還會半蹲下身體拍自己的大腿。
太奇怪了,那么多年,只有小學一年級秋游歸來,李純因為零用錢花得一分不剩怕回家挨罵而蹲在花壇邊哇哇大哭這一個瞬間,能讓王茹慶依稀感到她也曾是名少年兒童。彼時的王茹慶動了愛護小動物的惻隱之心,送了她一塊錢。她破涕為笑,當即大方地花出去三毛買了兩根冰棍兩人分食算是答謝,輕而易舉就顛覆了幼小的王茹慶脆弱的三觀。
喜歡和男生軋道的女生有很多,最終只有李純會被班主任單吊出來訓話,還要當眾罰站。對所有人來說,她這樣膀大腰圓,胸脯挺立的十歲女孩都太危險了。實際上,她的肥胖已積重難返,你無法從她的身上看出歲數,看出身份,看出是否生育,超越了單純靠節制吃喝就能控制起來的程度,且繼續朝著一個不可預知的方向去了。走在路上,經過她身旁的路人總忍不住要側目多看她一眼,有人或許因此就得到了一天里平白的樂趣。但李純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的一派爛漫,大家搖頭的同時只能詬病她失職的母親——她太善于與鄰里侃侃而談,很少待在家里,以致疏于管教這樣一個奔放的女兒。
直到李純語氣中多出了許多嘆詞,終于邊說出“讀書讀多啦,你們腦子都壞掉啦……”,邊深深嘆氣、透露出無限的人生況味時,王茹慶才見縫插針提起要她還錢的話,姿態擺得很低很低。
“你看我也就靠導師給的一點津貼,一把年紀了還要出去做兩份家教才夠糊口,也是走投無路才跟你開口的。”
李純心滿意足后有種無盡的暢快,馬上回應:“早說啊,這種人早斷早好的,還他的時候一定要把錢丟到他臉上。嘿嘿,可惜我猜你做不出來。錢是見面給你,還是銀行轉賬?”
好極,又落得是王茹慶吞吞吐吐的錯,不過不就因為她自述陷入了絕境才喚起了李純的同情嗎?她才不怕更大的奚落。李純比料想中的爽快,王茹慶都快給跪了。她對李純的個人近況只字不敢提,一旦話匣子打開想收住就沒門兒了,還是得抓緊掛電話。她正在自身難保的心煩意亂中,對見面這類一詠三嘆的方式絲毫提不起興致,但又怕給了賬號又斷了下文,變成呆賬,只好說:“見面給吧,索性把另外的七百塊也給我算了,誰知道他還有什么花頭。”
她們起先約好在老地方碰頭——國際飯店東側的麥記,夜里李純來電話又有了反復,說人不舒服叫王茹慶去她家。王茹慶一顆心被她提起來又放下,掛了電話后許久心里還慌慌的。她已經十來天沒有睡好一個整覺,當然也并不會因此就更多一個失眠夜,向李純要債和眼門前的大事相比,連根小魚刺也算不上。
去李純家見面還是引發了王茹慶的不適感。她唯一去過的一次是三年級開學不久,班主任要她給病假的李純送作業。她猶猶豫豫地推開內環邊沿馬路的那扇歪斜大門,被李純寡居的奶奶跳將出來一頓氣勢洶洶的盤問,那一口令人費解的蘇北話,噠噠噠噠一頓掃,把王茹慶的魂都嚇掉了。來不及把跳出來的心臟咽回肚里,在第一進的前院,又被赤裸了上身起油鍋的李純二叔給唐突了。最奇怪的是,他們調查她半天,聽說來找李純的,就別轉身去,再也不理。還是李純的六指堂妹帶路,王茹慶才在后院的一間矮房子里見到了臉色煞白的病人。
屋子造得極低,可能是原本一層的層高被隔出了空間儲物。外面日頭越大,房間里就顯得越發暗了。剛跨過門檻,一股直沖腦門的血腥氣幾乎要把王茹慶熏翻在地。她拔腿就想逃,又不愿意給李純看不起,腳下反而像生了根。李純頹頹地跪坐在北窗下的小床上,靠著墻壁,下嘴唇含在嘴里,油膩膩的頭發松松梳了麻花,可能睡了幾覺也沒重新整過,毛糙得不行,一點也不見在學校里神氣活現的樣子了。
立秋過后天氣還是那么悶,一絲風也沒有。王茹慶抬頭環顧,天花板上用半透明的彩色膠帶貼滿了過期掛歷紙,臉熟而不太出名的港臺女藝人,半裸著上身,擺出風情萬種的撩人姿勢,但其中一些人的嘴角或者胸口已經發黑了,那是屋里的小氣候潮濕、墻體霉變所致。這樣岌岌可危的天花板上,當然是找不到吊扇的。
李純佝僂著,用膝蓋挪到床沿,下了床,腿麻了,有點站不穩,扶著家具到西面的角落里,拉上簾子。王茹慶捂住耳朵,不想聽見她屙屎屙尿的聲音,但熱騰騰的血腥味還是撲面而來。李純終于說:“我來‘老朋友’了,好疼好疼。”
王茹慶懵懂著,也不知道“老朋友”是什么,為什么會好疼好疼,她以為李純可能是像多年熱播劇《紅樓夢》里的丫頭小姐,張口閉口就是吐血。“你是不是要死了?要不要我叫外面的人進來送你到醫院去?”
“怎么會死呢!”哼哼中忽然冒出李純一記輕笑,“千萬不要去告訴我奶奶和阿叔,小心他們當你十三點。”
上完了廁所,李純的神情似乎稍稍爽快了些。她從桌上的“嫦娥奔月”紙盒里拿出塊月餅問王茹慶吃不吃,見王茹慶擺擺手,又抓起一個紙袋里的“稻香村”鴨胗干讓王茹慶。王茹慶嫌她沒洗手,還是推開了。
“最煩你們這種嬌小姐。”說著,李純對著手里的月餅大嚼,“你來的不是時候,前兩天樹上的無花果都被我阿叔采光了。”
王茹慶也覺得自己去的不是時候,以她十來歲的年紀從沒有經歷過這樣視覺驚悚的放學后——就是后十年也沒有。
那次造訪終結于下班回來的李純媽和李純奶奶為了平攤自來水費的大吵,相互放言要將對方投井。生活在核心家庭里的王茹慶,當然不能理解這種動輒就會一觸即發掀翻屋頂的婆媳矛盾;李純就表現得很淡定了,她已經不緊不慢地把一紙袋鴨胗干都加工進肚子。“我媽說,來‘老朋友’啊很傷身體的,要好好補一補。”她沒有送王茹慶出去,她又要上廁所了,消化得可真快!
而十年后李純報出的新地址已是江對岸的新區,她老家的院子多年前已被推土機輕輕推倒,原地皮上造起了傲人的二十五層機關大樓。王茹慶對江對岸的一切都很陌生,她父母過去常說,就是一輩子不去江對岸都不會給本地人的生活帶來一點點影響。照此看來,李純就算住上高樓華廈,也不過是被流放了而已。
王茹慶還是叫上小昰陪她一起,不過這次和上次就有點不同。小昰讀本科時跑到她們學校,跟王茹慶寢室的姑娘們聯誼,六個姑娘,他追了四個,一個都沒成。輪到王茹慶是第五個,他還沒開口,王茹慶就給他發了張好人卡,他識趣地沒點破,這反而使他們還能不時有點往來。
一年前,十年沒見的李純把她一約約到西塘,游玩到中途突然抓住她手臂,開口借錢。王茹慶人生經驗累積得不多,但“聽說”的經驗并不少,其中就有很多關于“殺熟”的故事。對久不相聚的老熟人,第一感就應該是警惕大于熱絡。理論上她是有所防備的,只是沒有想到如此無懸念地就被證明了。她覺得非得找個身懷絕技的男生來保護她才行,否則被分段棄尸在荒郊野外恐怕也沒一定。她左顧右盼,四處偵查李純有沒有在前前后后安插幫手,嘴上說自己身上沒帶現金,只能打電話讓男朋友送。這個“男朋友”就是號稱跆拳道練到黑帶的小昰。接下去的旅途,誰也無心游玩,她們趕著下午第一班旅游專線回到市區,在老麥記跟小昰匯合。王茹慶和小昰頭挨著頭在ATM機上取錢,李純的大胸脯熱烘烘抵著他們的背脊,也湊過頭來張看。王茹慶被擠得缺氧,這是第一次,另一個人的心跳如此迫近她的身體,砰砰砰,好像厄運的腳步,讓她感到不安。在快要窒息前,王茹慶出了一身冷汗,從李純腋下鉆出來。李純開口要兩千,王茹慶懦弱無力地還價到一千七。拿到錢,李純不改英雄本色,抽出一張來請他們吃了頓麥記。
那件事加深了王茹慶對相對論的理解:麥記不便宜,人命也不甚值錢。
回家路上,她就把錢還給了小昰。小昰只是默默的,默默出錢,默默收錢。王茹慶似乎欠小昰一個解釋,她為什么會有李純這樣的朋友,既然是朋友又為什么要這么防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是和李純一樣的女孩嗎?然而小昰什么也沒問,可能在男生看來,闖點小禍,需要騰挪點資金來擦屁股是很正常的事吧。
但那天是那天,王茹慶還有點仗著小昰殘留有追求她的好感,挑挑他辦點事的意思;眼下一年過去,她已不是她,甚至還要反過來,用點小卑鄙小惡意來利用他扮演一個“渣男”,實在太羞愧了。
“新家”是針對著王茹慶和李純斷斷續續的交往而言的,事實是李純也搬過來不止五六年了。大規模整體從城市的老區被遷移過來的居民,雖然還是那么些,同一里弄里發生過無數嫌隙的鄰居依然無奈地聚居在一起,但因為一個個獨立單元的分隔,不高端不洋氣的動遷新村已經逐漸趨于一種心平氣和的歸順。
李純家在六樓。金三銀四,分戶時,她那操著一口無人能懂的蘇北話的奶奶,幫著二叔拿到了三樓的大套間,一個戶口本上的李純一家就被發配到頂樓。但她母親說,六樓清凈,門前無人經過,可以少看見那些垃圾癟三。
李純一手抱著熱水袋,赤著腳來開門,指引王茹慶換了拖鞋,一手拉著她穿過過道餐廳和廚房,到達竹簾背后狹長的起居室。
王茹慶去同學家串門的次數不多,但她對不同生活節奏的主人在居家氣味上的差異很敏感。比如她的父母是工人,上下班時間固定,業余至多看兩眼電視,時間都貢獻給搞衛生,家里就是最新款的肥皂粉味和電視機外殼發熱的塑料焦味;比如有的父母要在棋牌室打發時間,來不及洗的幾餐的飯碗堆在水斗里發出叫人反胃的隔宿氣;讀書人家里螨蟲多,一進門先送你十幾二十個噴嚏,以及右后腦的一處皮膚一直癢癢;和老人同住的,當然還有老人氣。皮鞋廠減產后,廠區遷往郊區,市區留了幾個打不死的門市部,李純的母親承包了一家專干銷售,她父親打下手混混日子,家里并未堆什么產品,但喝口白開水也總覺得是鞋油味。
起居室里最惹眼的是南墻上掛著的一幅水墨幽蘭。
“這是我舅舅托人從北京捎來的,作者是他們學校的一個著名書畫家,怎么樣,還行吧?你知道吧,工藝美院,現在是清華美院了。”李純說著又敞開兩扇朝南臥室的門,讓王茹慶伸頭進去參觀,自己則在懶人沙發上坐下,窩成一團,故作隨意地說話。
王茹慶差點忘了,那些年李純母女跟人閑聊的主題,除阿姨媽媽的矛盾以外,就是這曲高和寡的“帝都故事”了。李純的二舅是六六屆高中生,“文革”結束直接考取了工科碩士,舉家進京,從此和塵世甚少瓜葛;而從小讀書和二舅一樣優異的李純的母親,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只能謀一個眼前嫁給皮鞋廠的產業工人的結局,最后不得不淪為滄海遺珠。“清華園”,她們飽含深情地向里弄里的阿姨媽媽念誦,像在念著主的名字。可是大家巴噔巴噔眨著眼睛望她們幾眼,甚少有人真的在意。與其說沒有人相信這些破落平房里懷著夢的人的大話,不如說大浪淘盡,誰家沒有幾個已經成為傳說、不再接地氣的偉人。那又怎樣!大家只看得到眼前,李純母女不過是走街串巷,找打牌打昏頭忘記回家吃飯的李大興的可憐女子;而那些無法親身兌現的榮耀,除了讓她們進一步淪為笑談,對于個人形象建設一點兒正面的益處也沒有。
“哦。”王茹慶在畫作前定定站了一會兒。她不懂畫,但感覺上,現在的居室相比過去,和畫作中優雅的閑情稍稍搭調一點了,那傳說中的高知二舅大概是有的吧。她家世代平民,不曾為各種社會變革所洗牌,所以她的見識只能到達“更高的人,或許有吧,跟我又有什么關系呢”。
“吃點什么?”李純面前的茶幾上堆著膨化食品和堅果炒貨,還有幾本亦舒和岑凱倫的書。她的身材保持得很好,和一年前相比,沒有多大的變化,和十年前比也沒有。“我媽說,來‘老朋友’了,要補一補。”
在王茹慶眼中,李純不可思議地將一堆垃圾拚命往身體里填,牙口鋒利,十歲、二十歲,然后會是和她母親如出一轍的三十歲、四十歲。“你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胖成這樣根本很難有人會愛上你嗎?”這句尖刻的忠言已經在她嘴里含了十來年,但李純性格中的自信和豁辣從來就會逼她把話咽回去。“如果愛一個人,我為他去死都可以,但如果你喜歡我就把他讓給你。”很多年以前,李純曾用剛磨好的鉛筆尖輕輕劃動在靜脈上如此霸氣地宣布,好像無論過程怎樣,她永遠操控著事情的走向。李純是她自己命運的推手,誰想左右她都只有死路一條,而王茹慶的人生顯然疲軟多了。
“哦,難怪你出不了門,很痛啊?”王茹慶聽說氣滯血瘀可能也是造成肥胖的原因,但從相識起,李純的體型已經完全超乎人們對一個小姑娘的想像,因此那點理論也是廢話。
“痛死了。你們這種木知木覺的人一輩子沒體會。”李純拈起一塊薯片投進嘴里,“吃吃東西,還能稍微分散點注意力。怎么樣,你覺得我們家怎么樣?”
“很好。”王茹慶沒有辦法一下子改掉那種敷衍的不太真誠的口氣,但她在心里說,真是不能再好了,你終于走運了呀李純。她初中時跟父母作得最厲害,因為想有個自己的房間,看書寫字打電話,不要時時刻刻在家人的眼皮底下進出。無奈父母既勤勞又保守,不知道可以去哪里得到置換的消息,只會兩手一攤,一所房子不是天然就要住好幾輩子的嗎?其實愿望也并未叫她久等,爺爺心梗去世,她鳩占鵲巢,可用家人的一條命換來一個小小的獨立空間,根本不是她的本意好不好?眼下,李純的新家就完全不同了,三個人,大大方方的兩間正南臥室,起居室雖小,到底是個會客的專門地方,家的意義有了延展,好像不單是個吃喝拉撒睡的所在了。
李純也一定是打心眼里感到這房子好到不能再好,“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羨慕你能一個人睡閣樓。什么淋浴、抽水馬桶,都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王茹慶體諒李純真誠的炫耀,破天荒地流露出羨慕來。“別提了,那也不過是我家老人死得早些,否則大家也腳碰腳。你看你,現在不是也轉運了?”
“死得早也是你的福氣,我就沒有。”李純指指地板,說的是她三樓的奶奶。
王茹慶趕緊打斷她又將深入的家務事,尷尬地訕笑,“你爸爸媽媽還好?”
李純翻個白眼,“他們自己知道吧。”
這話題似乎也不適宜展開。王茹慶看看表,擠出笑來說:“但愿我倒霉到今天是個頭,那個男的急吼吼在樓下等著我要錢,只要我給他,他說立刻滾蛋;如果我不給,他今天還要跟我到家里。”
李純打了個響指,起身進了自己的臥室,出來時手上多了一小卷紅色人民幣。“要不要我陪你下去,把錢丟到他臉上?”
王茹慶帶著心虛的懇求搖頭。
“你看這就是社會,走到哪里都會碰到垃圾!”對李純的老氣橫秋,王茹慶沒有什么好不服氣的,她的經驗都是親身肉搏來的嘛。
王茹慶下了樓,和倚在一棵大樹下的小昰碰了頭。她沒有回頭往樓上看,但為了防止李純可能有的好奇心,她還是象征性地把錢往小昰手里一塞,兩人佯裝互不理睬,出了弄堂才一起去公交車站。
提款機只能進出一百的鈔票,但她正拮據到連幾十塊零頭也要派上用場的境地,只好去柜臺候分克數往卡里存現金。
1號窗口刷卡的中年女人對了對她簽購單上的簽名和付費單上機打的名字,唐突地問了一聲:“你本人啊?”
她點點頭。
那女人嘴里忽然忿忿地嘀咕起來:“別傻呀,這種錢應該叫男的付呀。”
王茹慶對這樣不見外的熱情不陌生,但一向討厭,尤其是排在她后面和隔壁隊伍里的人也湊過頭來張看她單子的時候。她把單子對折一收,不知怎么的,忽然整個人就呈現出了比二十五歲要老成好幾分的幽怨來,頭埋得低低,攢緊眉頭,下掛嘴角,一臉苦笑。“有啥辦法啦——”
“啦”字拖著就要哽咽的尾音,比恰如其分多那么一點點地表達了一切已經回天乏術的窘境。話剛出口自己則先被驚到,那不是李純常常用的口氣嗎?那些年里,李純可沒有少靠這種被王茹慶稱為“唱戲念白”的語氣多換了小煙紙店的大大卷、陳皮糖,她買的游戲橡皮筋會比別人買的都長一段,毽子的毛也會多幾根,連去修鞋攤上修鞋三次也付不了兩次的錢。可恰是這一點,最叫王茹慶看她不起。李純從來隨地撒嬌,不去計較撒沒撒對地方,或者值不值得撒。學校里一邊大的男生躲瘟疫似的躲她,在他們看來,身軀龐然的李純實在和這樣的語氣相違背,她固然大大方方的,但大方太過,顯得便宜了;社會上的男生呢,卻在小恩小惠上處處大開方便之門,引蛇出洞,不太計較這種行為美的含量,只要它是由異性荷爾蒙刺激生成的,他們就及時接收,享用那愉悅,畢竟李純這樣又天真又熱情的女孩還是多多益善的。
她王茹慶怎么會長到那么大被李純附體了呢?是急中生智吧,要么就是陷入絕境時的應激反應。眼下不由得王茹慶不承認,自己正處在二十五年來最孤立無援的絕境中,心情無限逼近李純曾無數次對世故人情的善意渴望和屈身以求。她已難言對自己有多失望,但與此相對的,也提不起勁去討厭李純了。
無時無刻不聰明的人,會叫人厭煩。人落魄的時候,把尾巴夾緊,腦袋抬得再高也不要害怕低下,乖乖扮演一個也會犯錯、也會無能為力的成年人就最恰當了。順應陌生人有限的好奇心,滿足他們一點點,還可以比他們的預期再加一點點多余信息,讓他們順利得出“人啊人”這種無果的感嘆,釋放完幾句廉價的同情,只要他們在心理上一認同一優越,就會悲傷并快樂地轉臉去八卦別的話題了。畢竟誰都有愚蠢的時候。把自己的愚蠢暴露給人看,就最容易贏得惺惺相惜。
當然,執意要選擇耍酷也不是不可以。戴上耳機,對誰的詢問都不理不睬好了,這樣一來就會顯得更像個既無知又不謙虛的小孩。拒絕同情、落難了還堅持居高臨下,會使八卦的風向從善意變成惡意,你二十五歲了,不是五歲,不論你愿不愿意,毫無下限的揣測和教訓都會再一次消費你的絕望。
“你一個人來的啊,那等會兒回去怎么辦啊?”窗里的人被外頭圍觀的人提振了士氣,當真伸出頭來,卻并不是來指責她的。
王茹慶連忙否認:“不是不是,有人陪的。”
沒有人為難她,也沒有人鄙視她,人們的眼中紛紛射出同情的目光。
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手術室不及王茹慶想像的那么森嚴和私密,幾張操作臺并排放置在空空蕩蕩的房間中央,每張床尾都配置了一個深色塑料醫廢桶,隨時可以接受幾臺手術流水操作似的。窗簾被密密地放下,看不出外面實際上是個毒日頭的中午。
一個柴爿樣的男性麻醉師,輕輕巧巧地從她身后飄過來,繞到她身前,又飄到中間的操作臺后面,敲敲鐵架子,示意她準備就緒。她順從地走過去,面無表情,盡量不流露出尷尬,而亮瞎人眼的日光燈不由得她走起路來不雄赳赳的,在這樣的情境下,看起來特別諷刺。
手術大夫就是一大早給她看門診的中年女醫生,剪了一個利落的沒有劉海的童花頭。職業態度很鮮明,客氣的、面無表情的;私人態度又很曖昧,根本沒有一句廢話。王茹慶在網上搜索到過不少黑心傳言,一個也沒在這個女大夫身上實現——或許正黑心著,反正她也徒有理論,在實踐中并無本事看破。大夫甚至問她有沒有學生證,如果是本科以下的在校生,暑期可以打折。
王茹慶搖頭,腦子沒拐過彎來去貪這個便宜。實驗室一日,地上千年,她居然不知道世界已經變得如此體貼入微。她判定自己是個失誤的成年人,對少女們的那點同情,濫用在她身上已經不適宜了。王茹慶的主訴完全滿足確診需要采集的信息,大夫聽完后甚至說連驗尿也不必驗了,直接做個B超,費用帶夠了馬上安排手術,沒帶夠另外定一天。
女大夫踢趿著拖鞋走進來,輕聲問她有沒有自備衛生巾。她邊躺下邊有問有答,意識清醒。麻醉師跟她確認體重的時候,她很嚴謹地思考了一下,說有段時間沒有稱了,是不是應該比平時多報幾斤,麻醉師天藍口罩后面的眼睛露出強烈的笑意,“說個平時體重就可以了,你以為會重出很多啊?把胸罩扣子解開,放松。”王茹慶臉上一熱,因為自己的無知。
繼而核對基本身份信息,王茹慶仰面躺著,顛倒過來對著麻醉師的臉,身體裸露的地方汗毛能感知到一絲絲冷風,這時候只要完全拋棄自己是個人的想法就牛逼了。她盡力把意識從恐懼中引開,避重就輕地先從麻醉師的相貌研究起。可他戴著口罩,除了短發、目光鎮定理性以外,再無其他信息。年紀也不會大過自己,多半是個見習醫生,但他輕快的口氣已經傳遞給了王茹慶勇氣,這是常見的門診手術,不必緊張,除了把自己交給醫生,也別無他法。她嘴上回答著問題,頭歪向左邊,寧可把一張空床做焦點。一股冷清又刺鼻的氣味襲來,視線有點模糊,依稀看見和自己并頭躺著的不是李純又是誰?
“你來了?”李純也看向她,神色輕松,讀口型,她好像還提議結束以后一起去吃麥記。
王茹慶心里忽然阻塞了很多問題,比如“痛不痛”,比如“你怎么會在這里”,有些是在心底疑慮了好幾天的,有些是臨時乍見到李純不問不快的。她心中有怕,卻總也說不出口,猶豫之間,腦袋昏沉,無法阻擋的倦意狂暴地將她吞沒了。
李純從小就知道指著自己的銀盤大臉一本正經宣布:“我奶奶講我發腳低,左眼下面有兩顆哭痣,是苦命相。”長大點,這種籠統的宿命論玩笑就不在嘴上被提及,而換作身體力行著她轟轟烈烈的苦命,好像不對自己草率一些,就對不起自己的面相似的,這也非常神奇地始終是李純維持霸氣的一張王牌。與街角賣油墩子的劉喜打賭,如果跳皮筋能一口氣跳到舉過頭頂的最高階,就永遠不許他對她動手動腳,最終一跤摔斷腿;沖進男廁所,不顧男老師被嚇出前列腺炎,只為幫王茹慶取出被搗蛋男生放進去的書包,而不得不在升旗儀式上全校檢討;放棄申請好中學的機會,就因為那個長得像吳奇隆的男孩瞇花眼笑地說過“王茹慶最好”,她覺得讓位于成人之美比終于得手更悲壯;對化學全然無感,因為母親說化學就是好啊就是好,貿貿然“3+1”就去加化學,高考幾乎考到西伯利亞。凡王茹慶覺得無需多想、早已有了現成正解的人生課題,李純必給出逆天的答案。
李純啊,對王茹慶來說,李純真是個不太好消化的朋友;但想著她、學著她,現在的處境好像就不那么孤獨、容易擺平多了。
還沒醒透,有人塞到她手里一張A4紙,抬抬手臂,已經受大腦控制了,舉起來一看,是手術報告。先瞄到結論,顯示“手術成功”,整顆心就放下;至于中間那些孕周多少,絨毛直徑如何,她都一眼帶過,只在取出物的克數上停留兩秒,原來五十多天了,也就三十幾克的樣子,恍然大悟剛才麻醉師為什么要笑了。
手術室空空,醫生都走光了,唯留她獨自四仰八叉在手術床臺上。女大夫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傳進來,關照她可以再躺一會兒,等惡心暈眩的感覺過去以后再起來。她是急性子,心里默念到一千,想想總該差不多了吧。可她不知道自己數數也比一般人數得快些,猛坐起身,眼冒著金星,頭就失控沖出了床沿,一眼看到床另一頭裝醫廢的塑料桶。她妄想拚命抓住點凄涼的心情,再不濟,嘔吐一下也很應景;可醞釀來醞釀去,二十五歲依舊是輕松感占了上風。太奇怪了,她再一次想到了李純,想到了她曾經也一定和她現在一樣欣喜過望、忍不住一定要請人吃麥記的心情。
林大有已經趕來,在走廊里坐著,研讀一張都市報,王茹慶腳步很輕,走到他身邊都沒能引起他注意。自從聽說但凡有錢人每天都會深入分析新聞聯播、刻苦解讀頭版頭條以后,他每天看報紙的頂真勁兒足可以把報紙看出一個洞。王茹慶的手掌在他頭頂快速撩過,掀起一陣小風,林大有仰起頭,有點吃驚。
“就好了?那么快?”扮酷裝冷靜欠抽,很林大有。
“我一點也沒覺得快。我覺得……很慢。”王茹慶一臉嚴肅地雙手抱在胸前,淡淡地說。
“怎么不快?我報紙還沒看完四版,你就結束了。”
眼看話題就要歪到手術究竟是快是慢上去了,王茹慶果斷收住,一拍他的后腦勺,“我餓了,吃什么,麥當勞?”
林大有點點頭,想了想還是說算了。“垃圾食品對身體不好,你還是需要補補。”
王茹慶像打量生人一般打量林大有,如果這時撲上去拔光他的頭發,咬斷他的喉管,他也不該有什么怨言吧?哪怕揪住他的領口,把他的腦門撞向墻壁,罵一百遍“你不是人”,多少也能解點恨吧。可是她差勁極了,她連發泄憤怒的力量也沒有。她也不是人。
“關照是關照一個月以后復查,可我討厭這兒,不想再來了。你燒高香保佑我太平無事吧。”
“其實呢,一定不會有事。我堂姐……”林大有開始了下一場老生常談,關于他老家的本家姐姐是如何人工流產十三次,在擁有四項嚴重的婦科感染的情況下,還是順利當上媽的事。
“是啊,我最崇拜她了,”王茹慶說,“為了向她致意,我手術登記用的是她的名字。”用言語慪人,根本傷不到皮肉,還破壞了一酷到底的形象,是完完全全的敗筆。
夏天的午后兩三點,照例是要下場雷電交加的陣雨,林大有也照例不會帶傘。公車到站,他們被丟下,只好手拉手冒著雨去清真餐廳吃了碗羊肉泡饃。匆忙的小跑濺起的雨水灌進王茹慶的運動鞋里,洇濕的褲管緊緊貼在小腿上,濕寒侵入腳底,這是大忌。她想生氣地抱怨幾句,又覺得事情做到這個地步,用庸俗的控訴來逆轉只是無能。吃完東西,就在餐廳門口分別,王茹慶回宿舍躺一躺,林大有還要去實驗室。如果此刻還需要進行什么儀式,就太做作了。他們閑時很少,有也只是看電影讀書,但那些情感中樞已經被刺激得麻木,最熟悉的感傷剛從心底泛起,已然了解了各人的情緒邏輯和事態走向,說出來必是令人厭煩的文藝腔,還不如獨自點煙沏茶上廁所。
獨自上樓時,王茹慶又一次想起了李純,只有她是一以貫之的。
一年前在西塘的煙雨長廊里坐著,王茹慶按住快要跳出來的心,故作鎮靜地問:“怎么那么不當心呢?沒措施的啊?”
李純的目的是借錢,在任何情況下她都不是來聽誰的評價的。“誰料到那么巧?”
王茹慶明明知道不應該,但還是忍不住批判她,“沒好好上過大學真是不行。”沒有研究女權主義的公共課老師,當堂給每人發個避孕套叫他們吹成氣球;也沒有寢室臥談,大家摸索交流各種經驗。
李純當即嗤笑,“你這個事后諸葛亮扯得可遠,說些沒用的有什么意思啊?”她的信條一向是凡事想多無益,只會叫人困惑,沒事發生是運氣,有事發生憑直覺解決那事就好了。
“那你男朋友陪你去嗎?”
“什么男朋友!”李純又自嘲一笑,嘴里發出“嘻”的一聲。她不無得意地告訴王茹慶,和網友見面在南京開房的錢還是她付的,對方既然已經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了,她不能顯得太畏首畏尾。雖然各自回家后他的QQ賬號再沒有亮起,可就算找到了人又怎么樣呢,她要歷經的懲罰不會有替身,一樣也不會少!
“跟陌生人聊天,有什么好聊的?惹一身麻煩。”
“爺娘動不動吵架,我關起門來又無事可做,只好上上網。”
王茹慶可一點沒興趣知道她家里那些雞零狗碎、創造不出生產力的破事,連忙來把話題糾正,“聊天室很多騙子的,那么多人上過當了,你也不長點心眼?還不如正正經經找個男朋友。”
李純好奇地望望王茹慶,“你也上過這種當?”
“開玩笑,怎么可能。”
“那怎么一條條門道知道那么多?”
氣氛已經不那么親切友好了,李純漸趨攻擊性,她肯定感到借點小錢的利息不值得用這種批斗來抵。王茹慶一時忘形,陶醉在人生的大教條中,心里一松,放下了戒備,忽然驚醒,又重新用沉默把自己武裝起來。和李純爭各種短長,怎么看都是不公平競爭,說風涼話的意味頗濃,算不得英雄好漢。
李純的心里有沒有過懊惱,王茹慶沒法知道,可至少看起來永遠是飽滿的理直氣壯。雖然每個得意忘形的昨天都在抽落拓的今天的耳光,但李純還是樂在其中,與生活相互逗引,似女中豪杰生生吞下所有結果;哪像王茹慶,屋漏坐等連夜雨,唯唯諾諾地揣著一顆慫心。
聽說仙人球可以防輻射又可凈化空氣,王茹慶入職后便在辦公桌左手邊放了一盆,但終究因為觀念里這是耐旱植物而疏忽灑水,前前后后不到兩年,抬頭看第二眼時,人家已命赴黃泉。一些人布置辦公桌是為了宣告即將大干一場的,但真的投入地干起來,連養仙人球都可以養死。王茹慶是有多敬業。
死了的仙人球,空留一張綠到發黑的厚皮和一只球的形狀,用鉛筆捅一捅,里面的肉都萎縮光了,一推就倒,原來根須也早已被分解;新來時怒張的刺焦了,蜷曲起來,一點兒也沒攻擊性,摸上去毛線團一樣。對一只仙人球來說,這種死狀不可謂不慘。
其實她可以有的選擇很多,比如穿防輻射服,比如置一臺空氣凈化器,比如換一種天天需要澆水的綠植建立起有效的條件反射,但王茹慶毫無懸念地決定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來。她繼續養仙人球,只不過換一種方式——水培。
水培一種耐旱植物,而不是什么人人皆能想到的綠蘿和滴水觀音。她在酷夏里,從同事的一棵母株上摘下一個大小適中的球,清理掉可能存在的疑似根系,在窗臺上暴曬了三天。輕度脫水后,把球擱在一個喝光了的星冰樂空瓶上,瓶里的水面離球體一厘米的樣子。為了有利于生根,她學小清新們用麻繩把玻璃瓶纏得密密的,還特地在向陽一面的隔板上打了一個釘,為的是把瓶子騰空掛起。最初的一個星期,需要頻繁地換水照料,等白色的水生根出來,也就不必那么勤了。配營養液是王茹慶的拿手好戲,原料實驗室到處都是,手到擒來。只是仙人球天生卑賤,有了給點沒了不給也沒關系,給也只給一滴就好,顯得她忙忙碌碌瞎起勁似的。原產熱帶或亞熱帶干旱地區的遷居客,完全改變了培植環境,竟然也生活得蓬蓬勃勃,甚至連唯一賴以生存的水都不必給多,喝多喝少人家自己控制,更無需存有土培時會不會爛根的操心。偶爾她也會想,當初不那么魯莽地丟掉那枚死球就好了,或許她也能用摸索出來的水培法把它救活呢——那將是不敢想像的大幸福。
王茹慶的仙人球漸漸長成母株,大到妖孽。她換了玻璃容器,又移出子株裝扮了別人的桌面。再漸漸,她連蘭花也能養了,連烏龜金魚都能養了,無不是粗壯那一路的,倒叫她不敢小瞧了這些頑強卻微不足道的東西。她被困在實驗室里,無法脫身,這是收到朋友聚會邀請時她張口即來的理由。幾年過去,她已被傳說為“公司正在排隊上市”。工作對她是壓榨不完的,她用放慢吃飯上廁所的速度擠出幾分幾秒來和這些計量著時間的生命體締結偉大的友誼,有時靜對發呆也能消磨完少得可憐的那點空閑。只是這些不開口朋友并不會跳起來同她聊聊家常,加之罩在寬大的白大褂底下的她的身材并不顯見歲月的變化,她也就順水推舟地以為光陰不改,本人活力無限。
直到例假周期有規律地一再縮短。
一天兩天的,有時候只是上下午的分別,但形成了一種一月一次不易察覺的規律性遞減。去看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許是她尚在量變的階段,正常區間內的數據什么都說明不了。在“生命”這回事上,王茹慶已經是個老運動員了,她未必強求從前書本上的那些精確理論,可她學會了對趨勢的敏感把握,誰會生誰會死,誰救得回來,誰已回天乏術。所以要她夢醒呢,也根本不必旁人來搖的。
六月時,王茹慶做了優生四項的檢查,趁午休時間去產院領報告。
“哎,王茹慶!”下二樓的時候,她忽然被迎面來人叫住,聽那調門,定睛一看,除了李純再沒別人了。龐然的身體擋住了一個小老太太的半邊,王茹慶再仔細一看,那個小老太太竟然是她母親。
李純仰臉看她,咧嘴笑了,牙齒輕輕咬起點下嘴唇皮。她沒有像過去每一次那樣,沖上前一把勾住王茹慶的手臂,表現出里弄式的熱情,反而略微含著不可思議的羞澀了。“快八年了沒見了吧,你怎么一點沒變!”
據說這是對成年女性最萬無一失的恭維。不過就算表面如此,衰敗也不可阻擋地要從里頭開始殺出來。王茹慶忍不住這樣想,嘴上也不會這樣說。她也理當回一句“你也一樣”,卻發現對眼前的所見來說這句話很不合適。李純的肚子已經挺得老大,成為身體上非常扎眼的視覺焦點;大擺的裙子底下露出兩條浮腫的小腿,需得有人攙扶才能站立。而在一旁支撐她的母親,驚人地縮水一半,瘦得脫了形,濃密的黑發在窄腦門上罩著像個假發套。如果單獨在路上看見,王茹慶根本認不出她。
“幾個月了?”
“二十四周了。”李純把左手輕輕搭在肚子上,好像王茹慶的問題是問向胎兒的,她代替它回答需征得同意。
“你們過江來產檢啊?很辛苦的。”王茹慶承認自己也壓抑得很辛苦,思緒在已知和未知間飛快地跳轉,是誰娶了早年狂熱癡迷過港臺明星吳奇隆、溫兆倫、陳庭威的胖女孩?
“沒有辦法,又是妊高癥又是糖尿病,普通產院不肯收。在這兒掛了特需專家,醫生還說隨時要抓我住院。”懷孕明顯使她的心臟負擔更重了,話說得長些就氣促。
“都怪我媽!”李純說著,有些作嗲地把母親扶住她的手推掉,轉過臉去問,“你自己說是不是?”
那位過去臉上時常掛滿聰明的女士,瞪大了兩只黑咕隆咚的眼睛,淚汪汪的,又委屈又激動地說:“小純,你不要那么任性,頭胎是不能不要的!”
王茹慶有點疑惑地看向李純。
李純下半張臉一沉,擺出無奈的苦瓜相耍起寶來,“你看,完全沒辦法,雖說哄老人就像哄小孩,但他們是要拿真人做白相倌的呀。”
王茹慶樂呵呵地說:“李純媽媽,恭喜你就要升級了噢。”
李純母親也贊同地笑起來,嶙峋的五指一把扣住王茹慶的手腕,“從小就是王茹慶最懂事,小純到現在還是小孩脾氣,不識貨的。你們是從小的朋友,但她就沒學到你半點。對啦,小純,你有沒有請王茹慶來喝喜酒啊?”
李純又拍了她母親的手臂一下,“我自己想想都臉紅,同學朋友都不請,就自家親戚交代一下。你倒面皮比我厚啦?”
“開心的事情那么少,現在一下子來兩樁,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說的,對吧?”這小老太太不曉得是得了結膜炎還是怎么的,動不動就眼角帶淚,和過去叱咤江湖銷售皮鞋的潑辣女經理判若兩人。
“把時間地點發到我手機上,我肯定到的。”
如果遇到李純,并且她還百年一遇地沒有帶來讓人郁悶的壞消息,該是大家都時來運轉的時候到了吧。王茹慶怎么也和李純母親一樣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呢?天知道,雖然大家同為女生,她也談不上多喜歡她,但她卻從來沒有一刻希望李純過得不好,人生苦短,她只能顧及同步的朋友,歡樂同樣的歡樂,憂愁同樣的憂愁。
“你也來產檢?”
“不是,有點兒不舒服。”
“那你結婚了沒有?小孩呢?”
“婚結了一個,小孩一個也沒有。”和輕松的重逢與意外的喜訊相比,這些都不是重點。
“喲,要抓緊,馬上要變高齡產婦啦。”李純母親輕松愉快地說。
報告上,風疹病毒的IgM抗體呈陽性,表明近期感染。回想不起有什么身體異樣,或者說每個零部件挨個疼一遍已成為常態,很難判定哪里是新生。偶有一兩次膝關節酸痛,王茹慶還以為黃梅雨季應當如此。門診咨詢給出“不適宜”的建議,醫生只能預估自己專業范圍內的風險,對病人耗費的時間成本并不負責。王茹慶雖然不能坦然接受自己連進入備戰門檻的資格也沒有,但既然選擇這樣的開始,不就要抱著萬無一失的心情,尊重結果,掃除可能致病的內環境嗎?
由此想到早上女主管扭曲的臉,她就感到發噱。那加籍華人女對她說,已經安排好了,明年的時間可空出來給王茹慶生baby休產假,而今年是Anne后年是小Sue,她如果不能按計劃衛星發射成功,下一輪就要三年后。王茹慶笑說,雖然大體可以計劃,但事情總不可能候分克數做到那么巧,萬一擠到一起了怎么辦?萬一一個年尾生好,另一個年頭上就要生怎么辦?女主管用右手掂掂自己的左胸,這是個義乳啊小妹妹,姐化療一結束馬上就趕來上班了,大家多少都有點公司干股的,干活都是為自己,唯有拚命,家庭生活除了給人添麻煩,快樂很少的,工作就是負責把人從平庸里拯救出來。
女主管一只眼睛豎著一只眼睛橫著,表情又可恨又可笑,平時吃飯聊天Anne和Sue都號稱恨不能在家扎個小人整一整她。要么是大家忙得四腳朝天發泄只能留于口頭,要么就是女主管運氣實在太好義乳擋住了扎向心臟的銀針,反正她依然活得比任何人都有生命力。她甚至努力游說過王茹慶生孩子并沒什么意思,還拿出腦癱兒子的照片來展示,以期這個得力下屬能明白,生育玩的也是心跳,其實是拿生活冒險。可王茹慶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個孩子的面貌吸引,驚訝發現,那個形象曾出現在去年一項新藥宣傳推廣書里。看來主管對工作已經到了不瘋魔不成活的地步,生活里的一切都可作為事業路上的道具。她論述了關于男人十分不可靠的陳詞濫調,附送一段失敗婚姻自述。作為主管,她迷信對員工的心理建設,不惜私生活曝光自我黑化,連老板娘也應甘拜下風。
處于王茹慶的立場,不管愿不愿意聽,禮節上只能照單全收。可她心里很明白,人不會無緣無故真誠起來的,對別人自我暴露得越多,期待的回報就越大。還是怪王茹慶自己把工作慣壞了,退讓七年,退讓成了她最不可替代的品質,她的科研能力反而顯得無足輕重了。表面看來,如果選擇對這些話外之音采取無視的態度,意味著一個員工的背叛;殊不知工作本身早已悄悄掩上了協商的門,暗渡陳倉地背叛了員工。
先吃抗病毒藥,痊愈后復查,未必有什么科學依據但總要留點時間余量讓藥物代謝一下,這里一拖那里一拖,大功告成,最順利也要大半年后;現在已是年中,赤腳也趕不上女主管的一番美意,只好硬著頭皮辜負了吧。并不需要費勁糾結,到了這把年紀,王茹慶決定聽命于天意,不再死活一定要做等待老師表揚的好學生。
千萬不要以為李純謙虛,謙虛決不是她的符號。她的喜酒當真只是請親朋吃頓午飯,在福州路的一家老字號樓上。沒有儀式,沒有婚紗照幻燈,也沒有新人敬酒,訂在幾乎無人結婚的大伏天。
新娘有孕,迎賓的事也被省卻,好在來賓們很快能找到自己的熟人和圈子,自由組合。
王茹慶被安排與新人以及新娘外婆家的親戚同桌,帝都的舅舅并未現身。李純的客人除了她就沒別人了,似乎在王茹慶之后,她真的沒有結交到幾個足以邀請來參加婚禮的朋友。
李純新剪了齊耳短發,沒有戴頭紗,頭紗太熱。她穿著高腰婚紗、坡跟皮鞋,臉上撲了粉遮掉了哭痣,看起來安靜到陌生。她與同席的舅舅姨媽甚少交談,同身旁眉眼酷似當年乖乖虎的小新郎也不多話。小新郎孤零零地坐在一堆陌生人中間,沒有后援,不安了就掏出手機來看一看。他太瘦了,撐不起一身純黑西裝,匆忙間,誰也沒想到替他加些襯片;他頂著一個霹靂的發型,劉海挑染出一撮酒紅,神情羞澀完全不霹靂,與李純少年時的品味差異極大。當然,他依然不失為一個帥小伙。
酒席并不沉悶,來賓中以李純母親的同事和下鄉時的小姊妹居多,大家相互交換著對新人的各種猜測。李純母親特地做了一身布旗袍,小老太太前前后后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回招呼客人,沒有坐下安心吃過一筷子。
到中場時,紅色拱門下走來一個著正裝、爆炸頭、黑瘦細高的中年男人,手上抱著個穿得花團錦簇的小嬰兒。初時大家還以為是東道主請來暖場子的諧星。那人站了三兩分鐘,見有人已經放下筷子坐等他的表現了,忽然開口道:“女兒結婚,不叫老爸、弟弟出面,他媽的懂不懂道理啊?!”
大堂頓時炸開了鍋。一秒鐘前還笑逐顏開與人閑談的李純母親,激動走上前做出了讓男人出去的手勢。李純也艱難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拉拉身邊的新郎,叫他去幫忙。外婆家的舅舅姨媽見一頓干架或不可避免,攙著老太太,收拾收拾東西,悄悄從樓梯間溜走了。王茹慶的腦子尚來不及切換,只覺得近二十年不見,這個男人竟沒有老去半分,同李純母親站在一起,宛若母子。
說不好哪一方先動起了手,一群人在大堂正中扭成一團。李純父親將嬰兒往服務員手里一塞,像只螳螂般左蹦右跳,亢奮迎戰。
主桌上只留下一坐一站的兩人。李純神色凝重,緊緊蹙著眉頭。王茹慶想,自己究竟應該保持沉默呢,還是站到她身邊去撫撫她的背。眼前的一切,赫然就是她曾經對李純避之不及的深層原因;然而又長大了些的王茹慶,只覺得淚水濡濕了雙眼,遙遙感知了少年李純的孤獨和屈辱。
李純緩緩踱到窗邊的音響處,關閉了喜慶的音樂。麥克風發出嘯音,伴隨新娘發瘋般的尖叫:“你們再吵!再吵我從這里跳下去!”
懷孕第九周,王茹慶做了個胎夢:
霧氣迷蒙的早上,她懷抱嬰兒在舊時的北區汽車站等發往太倉外婆家的長途車。站臺上沒有什么乘客,車子也遲遲不來。忽然外婆就出現在身邊,伸手到蠟燭包里碰碰嬰兒的小臉。王茹慶抱怨說,現在車子真少啊,要來一趟越來越不容易。外婆笑說,沒事就不要來了。王茹慶撒嬌說,我不是想讓你看看寶寶嘛。外婆說,我這不已經看到了嘛。話畢,邁開步子就走。二十年不見,她的腳步反而輕健了。王茹慶一著急,拜托一旁賣茶葉蛋的大姐照看一下嬰兒,自己追上去。走出一段,外婆猛回頭,生氣地說,做娘要有做娘的心,放著孩子不管,跟我來干什么?不許再過來了。王茹慶心里大驚,再折回車站時,果然賣茶葉蛋的婦人不在,孩子也不在了。她急得原地打轉,理智告訴自己這是夢,只要醒來便沒事;感情又告訴她,萬萬不要醒來,需找到孩子才能給所有人一個交代,不然死在夢里也罷。
“那你找到了嗎?”林大有側過頭來問。
“找到了,那個賣茶葉蛋的號稱也找了我大半天。她把蠟燭包往我手里一塞,也說‘你怎么做娘的,放著自己的孩子不管’。然后我就醒了。”王茹慶眼神定定地看著天花板,尚處在驚魂未定中。
“聽得我背脊發涼,找到就好了。”
“可是我現在才想到,自己竟然沒有撥開蠟燭包看一看孩子的臉就醒了,怎么確定沒有被掉包呢?”
“夢里的人應該不至于那么壞……吧,”林大有不太自信地說,“要不等我再去普陀山還愿的時候問問菩薩?”
王茹慶輕輕“嗯”了一聲。懷孕以后,林大有才敢告訴她,他特地去過一次普陀山,向觀音求過子,男人做這種事總說不出口,怕遭她嘲笑。其實,正如自己孕前將信將疑地大吃維生素、去醫院做各種各樣檢查的抓狂行為一樣,人總有千方百計要表達自己對一件事在意的時候,她沒覺得有資格嘲笑他。
初時,他們都難以置信自己因為要孩子的事變得那么小心周全,一邊彼此調侃,一邊并不放松努力。后來慢慢知道,有人因為年輕時一起搞砸的事而分手,但他們做不到。不管有多難,這條路在他們心里都避不開,一定要走一走。再后來,也就是現在,孩子已在途中了,林大有說,有胎心了才感到,這個孩子就是這個孩子,不可能是那個孩子再來投胎的。王茹慶鼻腔一脹,嘴上不承認,可心里很認同。
搞砸的事永遠在那兒,想用一件覆蓋另一件是徒勞,那就讓他們背著罪走下去。
醫生說王茹慶孕酮低處于臨界,要打黃體酮,她就每天踱去醫院打一針。醫生說,需要留觀保胎,她就交了假條乖乖住院,任女主管在那里罵娘。醫生說,你差幾個月就高齡了,要羊水穿刺要怎么怎么,她就照著時間表一一去過關。改變點節奏其實也沒有想得那么難。
李純打來電話時,王茹慶沒告訴她自己正滿頭大汗、“嘶嘶”倒吸著冷氣在產床上縫針。她懷孕的事,李純也是不知道的,她們不是那種可以分享好事的關系。
“你給我出個主意,我是換個工作繼續做銷售呢,還是全脫產先去考個會計證,然后轉行?”
“有老有小的,你慎重點唄。”
“現在上班路上單程兩小時,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的,都看不到小討債醒著的時候。我媽糖尿病,早產兒又體質差,小的一生病老的就二十四小時不合眼,我兩頭擔心。老的要再有什么事,我就完蛋了。”
“你男人呢?”
“理發店洗頭的哪兒靠得住?嫌我媽嘮叨,住回店里去了。”
“那你跟他生孩子干嗎?”王茹慶又驚又疼,直翻白眼。
“我哪兒知道啊,人家跟我說胖到我這個程度不會懷孕的!”李純忽然激動起來,事情掐頭去尾快過了兩年了,她好像還在氣頭上,“我再也不會讓他碰我一碰了。”
王茹慶心里一咯噔,這人該是有多健忘啊?但反過來想想,要怪還是怪自己,人家有福氣樂天,你記性那么好干什么!
她忍不住嘿嘿一笑,振動了身體。助產士抬起頭來,“哎哎,你干嗎?本來縫三針的,這下要縫四針了,你自己負全責啊!”
“還是把他叫回來幫幫你媽媽吧。”王茹慶感到無語,但又不得不說,“就算只為了小孩好……爸爸也很重要的嘛。”
電話那頭即刻響起李純標志性的失控大笑,“重要不重要得兩說,你這個理由至少放在我這里沒一點說服力!要不是我爸離婚的時候死活搶走我們的房子,現在哪至于三代人擠在一室戶里那么慘;老天保佑他長命百歲,不然我是不是還有可能要養他的小兒子呀?那個小討債才比我女兒大一歲,我的天!”
為了不被縫第五針,王茹慶按住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小心臟。“我看你還是偷偷把女兒給扔了吧,省得煩。”她明顯感到打結的時候,助產士下手很重。
“你別說,我媽還要帶得很。我也沒在別的地方給她長過臉,現在逢人就說她做外婆了,得意死了都。也是,不管怎樣現在的小孩都吃上洋奶粉了,比我們小時候強多了。”
“別人有的我也要有,這才是我們活下去的真正動力啊。別讓你媽給她吃太多。”
“哈哈哈哈。沒用的廢話少說了,快講講你的看法。”
“先騎驢找馬吧,又不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了,這個時候搞破釜沉舟肯定不行。”雖然李純會聽她話的概率幾近于零,但王茹慶就是這么想。
“還是等于什么建設性意見都沒有嘛,你!”
護工幫王茹慶穿好衣褲,扶她爬上手推床,推向病房。孩子咪咪小一個,穿著系帶的和尚服,已在小床上等她。“我這會兒有點急事,要去忙。不跟你說了。”
“啊,你總是很忙,就沒有不忙的時候。我覺得吧,隨便什么事,每次問你都是白問!”李純抱怨道。
真的呢。王茹慶想了想,很同意。
低頭看李純的號碼又是個新的,也就是說王茹慶不必費心存下來,也不必真的為她拿主意,她心里已經有答案了。至于何時揭曉,只能等下次李純再次大呼倒霉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