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祖輩們在上海的日子

2014-04-29 00:00:00沈寧
上海文學 2014年2期

我小的時候,住在上海,經常地,走在馬路上,就會聽到一兩件有趣的事。有一次,父親指著一條馬路告訴我,十一公公活著的時候,曾經住在那里。父親在上海讀暨南大學的時候,去拜望過他幾次。父親說,見到十一公公,一定要磕頭。十一公公晉見過光緒皇帝,伺候過西太后,非常講究規矩的。我聽了,十分羨慕,遺憾自己生得太晚,沒有機會給十一公公磕個頭,聽他講講光緒皇帝什么樣子,西太后是不是很慈祥。

人在上海,聽到看到所有這些,似乎沒有覺得什么特別。可是離開上海之后,漸漸懂事更多,經歷豐富起來,再度回想,感覺就大不相同。幾百萬上海人從生到死,一直居住在上海,其中很多終生只在自家弄堂出出進進,沒有到過上海以外的任何地方,他們會覺得上海的一切,那些樓房馬路,衣食住行,待人接物,都天經地義,覺不出有什么了不起。我卻不一樣。我只是童年時期在上海居住過幾年,那一時期所經歷過的一切,顯得格外珍貴。那幾年是我最天真的孩提時代,所見所聞所感,哪怕再細碎,再短暫,再模糊,都全部印在我純凈的意識里,就像在一張白紙上描畫過幾筆,便烙下了印記,不論怎么擦拭,那痕跡將依舊存在著。

父親母親告訴我,我們家原來住在虹口狄思威路的小洋樓里,豪華寬大。可是我的童年印象中,卻只有住在陜西南路的日子。那時候,父親把祖父和祖母接到上海,跟我們一起住。浙江嘉興人把祖父叫大爹(嘉興音dia),把祖母叫親媽(嘉興人把母親叫做姆媽,以示區別),在上海我們那么叫,后來搬到北京住了好多年,還是那么叫——用北京話叫爺爺奶奶,他們聽不懂。

跟祖父祖母一起來上海的,還有舅婆婆,是父親的舅母,名叫方文英。浙江嘉興有個傳統說法,孩子寄在別人名下養,可以保佑成長。父親出生后,便寄到舅公公名下,所以父親從小把舅婆婆叫做寄娘。抗戰前夕,祖父和舅公公兩家,在嘉興同住一所大屋。抗戰爆發后不久,舅公公病故,祖母便請舅婆婆跟她一起住,成了一家人。

為了接祖父祖母和舅婆婆來上海住,父親請人把原來一起租用的樓下汽車房改裝成臥室。他把汽車停到馬路邊,搭個草棚遮風擋雨,后來他把汽車捐了,也就沒有了停車的需要。三位老人年紀大了,住在樓下,不用天天爬樓梯,比較安全和方便。

我的記憶里,祖父祖母剛到上海那些天,家里來了好多人,有的西裝革履,有的長袍馬褂,有的白須皓發,有的年輕力壯,見過的沒見過的,進門見到祖父祖母,一律馬上跪倒磕頭。祖父祖母總是顯得很慌張,趕上前攙扶,但總來不及,只好讓客人磕完頭才站起來。

有幾次來客人,我正在他們屋里。客人磕過頭爬起身,祖父又命我對著客人跪下磕頭。祖父說那客人是我的長輩,我要叫他伯伯或者爺叔。見到伯伯和爺叔,就要磕頭么?父親母親帶我去汶林村,見到七伯伯和二姑父,從來沒有要我下跪磕頭。我想問,當著客人面,不敢問,而且看到祖父神情嚴肅,我只有遵命。說實話,我看那些伯伯和爺叔給祖父下跪,挺好玩,所以學著磕頭,也無所謂。

客人走了以后,我問祖母,為什么他們見了大爹,一定要磕頭?大爹是他們的伯伯或者爺叔嗎?祖母說是,大爹是他那一輩人里最后一個還健在的人。在嘉興鄉下,凡沈家門里的人,都要時常來向他磕頭請安。現在他們來了上海,家住上海的沈家親戚,也都是他們的晚輩,來見面請安,自然要下拜磕頭。

因為這些事,父親有一次拿出《沈氏家譜》給我看,指著上面一行行字,告訴我說,我的曾祖父那輩是三兄弟,族人稱老三房,我的曾祖父是小弟弟。祖父那輩,我的祖父又是最年幼,排行第八,所以來客都稱他八叔,稱祖母八嬸。父親一輩,是儒字輩,家譜記載弟兄二十四個。按年齡計算,沈鈞儒排行第二,父親叫他二哥,我們稱他二伯伯,我父親則排行第二十三。在一個大家族里,大房出年長的小輩,小房出年幼的長輩,是常有的事。父親還告訴我,沈家的祖傳規矩,人人必須遵循禮數,不論年紀大小,晚輩見長輩,一定要行大禮。

有一天,父親下班回家,到祖父祖母屋里談天,說起一件什么事,好像有個什么人要來看望二老,祖父祖母聽了,十分驚慌,四只手搖了好半天,嘴里一直叫“弗可以,弗可以”。

上樓之后,我告訴母親這件事,母親就問父親。父親說,二哥來了上海,住在永嘉路,他想陪祖父祖母去永嘉路看看二哥。可是祖父祖母死活不答應,而且不許讓二哥知道他們來了上海。祖母說,我們是長輩,去了他怎么待我們?

過了十年,在北京,有一天二伯伯派來他的吉姆轎車,接祖母去他家聊天。那時候,我已經知道二伯伯是國家領導人,擔任著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祖母帶了我一道去,路上對我解釋為什么我們每次到二伯伯家聚會,她都不去,而這次二伯伯單獨請她去談天,她卻去了。她是二伯伯的長輩,當著眾人的面,二伯伯沒有辦法接待她。

父親告訴我,祖父祖母在嘉興的時候,每次二伯伯回家鄉,必要去看望他們,而且每次去,必要行大禮。二伯伯那時是上海有名的大律師,跟魯迅宋慶齡是朋友,到了祖父家,卻要下跪磕頭,每次都慌得祖父去扶,扶不住就也跪下去,結果兩人倒地對拜。現在二伯伯是最高人民法院的院長,更不能讓他對祖父祖母下跪,所以祖父祖母堅決不要到永嘉路去,也不要二伯伯到家里來。

最后是父親母親帶了我,到永嘉路去拜望。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二伯伯,小個子,光額頭,長胡須。父親讓我給二伯伯下了跪,磕了頭。父親說,二伯伯對他有特別大的恩情,一直資助他讀書,又幾次介紹他工作,我們后輩人必須永遠牢記心里,對二伯伯要特別恭敬。后來我們搬到北京,每年要去二伯伯家幾次,父親卻沒有再要我給二伯伯磕頭。大概是新社會好多年后,再不作興磕頭的大禮。

熱鬧一陣之后,祖父祖母的日子安靜下來,不再常有很多人來訪,只有我每天下樓,到祖父祖母的房間里去玩耍。在我的記憶里,因為是汽車間改造的房子,只前面有個玻璃窗,另外三面都是墻壁,屋里總是黑漆漆的。夏天,他們開著門透風,門上掛個布簾。冬天,他們不能開門開窗,在屋里點個小小的煤球爐,火光閃動,照亮屋頂,也把他們的身影投射到墻壁上。

祖父因為腿瘸,輕易不出門,于是祖母便也只好整天陪他坐在屋里。祖父個子不矮,但很瘦弱。我記得他好像永遠穿著一件長衫,夏天是單褂,冬天是棉袍。有時天氣寒冷,他會戴上一頂瓜皮帽。祖父窄窄的臉上,永遠戴了一副深度的圓形眼鏡,厚厚的石頭鏡片后面,幾乎看不見他的眼睛。祖母則成年累月,穿一件對襟絲棉襖,夏天把里子拆下來單穿,冬天再把里子縫上去。

父親告訴我,祖父名諱沈懿,字厚敦,一生甘于清貧,與世無爭,逆來順受,性格軟弱。可他是個善良的人,正直的人。祖父從小身體不好,瘦弱多病。曾祖父考中了進士,可不幸英年早世,家道中落。祖父年幼,只得多年借住兄嫂家中。祖父曾到上海讀南洋公學,因病輟學。后來清廷廢除科舉,祖父便再也無中舉進京的機會。抗戰前,祖父在嘉興縣衙做文書。平時總是唯唯諾諾,膽小怕事,誰也不得罪,像只綿羊。可恨縣長欺人太甚,有一次祖父終于忍無可忍,拍案而起,跟縣長爭辯了幾句,要討個公道。結果是當即革職,趕出縣衙。衙門警察狗仗人勢,把他從高臺階推出門去。祖父一腳踏不穩,跌落倒地,一條腿跌斷,醫治不周,從此走路就跛了。

祖母名叫褚惠子,是個很文靜的人,長方形的臉,戴副黃框眼鏡。年紀大了,背有些彎,身體瘦弱,走路動作都慢悠悠的。看著她的樣子,我怎么也想像不出,四十多年前,她竟然能夠沖破家庭和社會的重重阻力,毅然決然走進蘇蘇女校,并且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祖母必定具有極為巨大的精神力量,她告訴我,那是祖傳,她的父姓祖先可追溯到唐代明臣褚遂良,她母姓朱家祖上安徽湘舲公乃大明皇室宗親后裔,自是不同凡人。

然而青年時代的激情,被數十年的風浪洗滌殆盡。在上海的幾年,我每次到祖父祖母屋里,總見到同一景象﹕祖父斜靠在床上,手里拿本書,嘴唇翕動,嗡嗡閱讀。有幾次看見祖父抽煙,他不跟父親一樣抽紙煙,而是拿著一桿長長的煙鍋。祖母坐在桌前,手里搖著蒲扇,望著窗口發愣,好像在回想久遠的往事,或者幻想渺茫的未來。舅婆婆則忙里忙外,燒飯弄小菜,有幾次還看見舅婆婆納鞋底,可從來沒見過她打毛線。打毛線是洋玩藝,舅婆婆不會。三個老人的日子,靜悄悄地度過,清晨和黃昏都是一樣。每天只有兩個時辰,那屋里顯示出生命跳躍的跡象。其中之一,就是我下樓,到他們的房間去。

每次我一進屋子,祖母就會驚喜交加,幾乎跳起來,朝我招手,要我到她跟前,然后伸臂把我摟住,天天摟也不煩。她沒有多少力氣,摟我也摟不緊,當然更抱不起我來。摟過之后,她就讓我坐在她腳邊的小板凳上。舅婆婆挪過一個小桌,擺到我面前,然后在桌上放些她自己做的肉粽米團之類。

我吃過點心以后,祖母就教我認字,背唐詩,寫毛筆字。她說我的父親和爺叔,都是四歲開始認字和寫毛筆字的,我四歲了,也應該開始讀書。祖母做了四十年小學校長,身邊永遠帶著一套國民小學課本,正好用來教我。她一筆一畫地教過我很多,我只知道跟著讀出聲,寫出字,基本不知道說的寫的是什么,后來也沒有記得很多。可那課本卻記得清楚,因為里面畫的小孩子,跟父母親床前字畫上的小孩子一樣,很滑稽。記得我曾想學著畫,可是畫不像。后來曉得,父母親床前掛的字畫,是他們結婚時豐子愷先生送的賀禮。而祖母的國民小學課本插圖,也都是豐子愷先生畫的,所以相似。豐子愷先生是我們嘉興同鄉,他的兩位男女公子在中央大學跟父親母親同班。后來豐華瞻叔叔結婚,父母親送了他一床喜鵲登枝的大紅被面。

祖母更喜歡給我講故事,一段一段的,好像怕我覺得跟他們在一起沒意思,從房間里跑掉,便用講故事來留住我的腳步。從祖母嘴里,我聽了《七俠五義》、《薛仁貴東征》、《楊門女將》、《三言二拍》等很多故事。后來我家搬到北京,也是一樣,祖母總要想盡一切辦法,爭取一切時間,招我和弟弟到她屋里去。有兩年她要我們替她到租書店去租小人書,二分錢一本租兩天。我們每次租五六本,就在祖母屋里看。祖母便趁機給我們講各種故事,并且借著講故事給我們講沈家的門風和傳統,告訴我們人應該怎么長大,怎么處世,怎么做人。或許祖母年紀大了,感受到時間的緊迫,覺得必須爭分奪秒,把能夠傳授給孫輩的一切,都一股腦兒地塞進我們的頭腦。可我小時候,并沒有意識到要想那么多未來,時間對我仍舊十分慷慨,我只想聽故事。

在上海陜西南路,有幾次故事講得太長,我聽到半路睡著了,祖母便拿把大蒲扇,給我扇涼,趕蚊蠅,偶爾那蒲扇拍在我身上,我半醒一下,聽聽窗外不停的蟬鳴,伴著祖父低沉而持續的吟誦聲,又沉入夢鄉。現在想來,那種時候,是多么的溫馨和甜蜜。

平常祖母教我認字,給我講故事,祖父極少插嘴,只是我進屋的時候,他會看看我,點點頭。有幾次,祖母夸我毛筆字寫得好,特意拿到祖父面前,給他看。祖父接過去,搖頭晃腦看一陣,又拿過祖母手里的紅毛筆,在我臨摹的字上畫幾個圓圈,然后囑咐我,晚上拿給父親看看。我按照祖父的話,晚上給父親看那篇字,告訴他紅圈是祖父畫的。父親很高興,對我說,祖父是秀才出身,毛筆字寫得非常漂亮,讓他畫個紅圈,是不容易的事。我聽了自然非常得意,下次寫起來就更加用心。

跟隨著祖母,當時小孩子背的唐詩我都背過,比如“床前明月光”之類。不過祖母教我背熟的另外一首﹕“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我上小學之后發現,沒有一個同學會背。

每次祖母開始教我背詩,祖父讀書的嗡嗡聲就停了。他仍舊拿著手里的書,眼睛盯在書上,可他的嘴不再動,耳朵也好像豎起來,聽我跟隨祖母背誦的聲調。父親講過,祖父吟詩吟得特別好,可我記得只聽祖父高聲吟過一次。不知那次因為什么,祖父忽然特別興奮,也許是讀到一首特別好的詩詞。他在床邊坐直身體,舉著書,揚起手,緊閉雙眼,搖頭晃腦,高聲吟唱。在我聽來,那完全就是唱歌,聲調忽高忽低,音拉得很長,根本不是朗誦。祖父用的是南音字,婉轉曲折,我聽得愣了。從來沒有聽祖父高聲講過一句話,卻沒有想到,他竟然聲音那么洪亮,底氣那么充足,整個屋里的空氣都震蕩起來,仿佛房頂也在抖動。吟過一陣,突然之間,祖父停了,然后像泄了氣,身體塌下來,慢慢喘息,然后又歪倒床上,不聲不響了。后來在北京,父親偶而特別高興,也曾放聲吟唱過幾次,我聽著跟記憶里祖父的吟唱一樣好,可父親說他的吟詩比祖父差遠了。我跟隨父親哼哼過幾回,到底沒有學會,現在想想,真是遺憾。

每一天里,祖父和祖母在屋里顯示出生命跳躍的第二個時刻,是聽見弄堂里汽車響,父親下班回家。父親停好汽車,上樓之前,總要先到祖父祖母屋里坐一坐,請個安,講幾句笑話,逗老人們笑一陣。

過了幾年,父親被調到北京去了。他一個人先去,我們仍舊留在上海。家里好像缺了一半,樓上樓下,整天靜悄悄的。母親依然每天跑出跑進地工作,我也進了幼兒園,只有禮拜天,沒有別的事情的時候,我才會再到樓下去,聽祖母講故事。

沒過多久,祖父病倒了。母親帶他到附近蒲石路的醫院檢查,醫生說祖父得了嚴重的肺氣腫,已經很久,沒辦法治了,只能盡盡人事。年紀大的人,動手術不安全,加上他心臟也不好,情況不妙。母親就抱怨﹕總是勸,不要一天到晚抽煙,就是不聽,現在抽出毛病來了,怎么辦?她要寫信叫父親回上海,祖父堅決反對說﹕寶官(父親小名)剛剛到北京去做事,不好請假。冬弟(我爺叔的小名)剛到西安報館做事,也不好耽誤。你的信里,對他們兄弟兩個講,千萬不要回來,不必回來,回來也沒有用,我自己會好起來。要他們用心做事,不要擔心我。

可是祖父沒有好起來,不久就過世了。我記得那天跟隨母親下樓到他們屋里去,看見祖父直挺挺躺在床上,床單蒙到頭上,看不見臉。醫生已經來過,開了死亡證明書。祖母和舅婆婆都穿著粗麻布衣服,靜靜坐在桌邊,并沒有哭泣。過了古稀之年,生老病死,全在意料中,不會再哭。桌上擺了祖父一張照片,照片前擺著祖父的瓜皮帽,長煙鍋,圓眼鏡,一卷書,當中放個小香爐,里面點三炷香,紅頭閃亮,輕煙縹緲。母親也沒有哭,她自己在身上套好麻布衣服,然后給我和弟弟也換好麻布衣。那衣服很破,衣邊都掛著許多須須穗穗。祖母遞過兩根麻繩,母親給我和弟弟扎在腰里。舅婆婆又給我們的鞋上都罩了白布,她們早早都準備齊全了。然后我們兩個嫡親孫兒,跪到祖父床前,端端正正磕了頭。

父親遵祖父之命,沒有回上海,他在北京外文出版社任職,那天上班,接到母親的報喪電報,獨自坐在辦公室里落淚。編輯部主任進來看見,問明緣故,安慰了幾句。中午飯時,大家在食堂,編輯部主任宣布父親家里的不幸,然后表揚父親堅守崗位,家人病重去世也不請假。同事們跟著贊揚父親大公無私,父親心里刀絞一樣疼。午飯以后,父親請了半天假,回家去痛哭,然后給祖母寫信。

母親一個人處理不了祖父的喪事,便跑到汶林村,找七伯伯幫忙安排。過了幾天,祖母和母親都穿著麻衣,把祖父的棺木送回嘉興。我是長孫,必須跟去,也穿著孝服。七伯伯和我們一道,坐船到沈家的祖墳地,給祖父下葬。在墓地邊,母親指著一塊碑告訴我,那是于右任題寫的“沈氏墓道”幾字。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于右任是何等人物。他年輕時,是十一公公的學生,所以十一公公過世,于右任送葬,寫了那塊碑。

祖父輩分高,是他那輩最后去世的一個,所以嘉興族人來了很多,披麻戴孝,一批一批,跪到墳前磕頭。我是長孫,一直陪著跪在墳前,磕頭不計其數,最后覺得眼前昏天黑地。可我至今只記得祖父臉上兩個圓圓鏡片,手里拿的長長煙鍋,以及他那次吟詩的聲音,還有他在我的毛筆字上畫的紅圈。

又過了些時,父親把我們全家都接到北京去。祖母和舅婆婆從此再沒有回過上海,兩位老人都是八十五歲在北京去世,遺骨也沒有送回嘉興沈家祖墳。父親說,嘉興祖墳地早被鏟平,成了人民公社的農田,不許葬人修墳了。也不知于右任寫的那塊碑,是否還找得到,或者還有人記得。

雖然祖父祖母在上海住的時間短,因為嘉興話與上海話相通,他們在上海如同在家鄉一樣,悠哉悠哉,毫無異鄉之感。而外祖父和外祖母,雖然在上海住過很多年,卻始終沒有學會講上海話,所以永遠是外地人,無法融入上海。

外祖父陶希圣1922年北京大學畢業,到安慶法政專科學校教了三學期的書,又于1924年到上海,應聘做商務印書館的編輯,外祖母和母親還住在湖北老家。因為是單身,外祖父借住法租界辣婓德路一個北大同學韓覺民家,因此結識了惲代英和周恩來,參加了共產黨。那地方母親從來沒去過,根本找不到。第二年,外祖父工作穩定了,回湖北把外祖母和母親及大舅三人接到上海,在閘北天通庵路華壽里租了個房子,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那年母親三歲半,頭一次住進上海。

閘北天通庵路華壽里那條弄堂,離寶山路商務印書館編譯所不遠,房價便宜,左鄰右舍住了很多商務印刷廠的技工,很多人全家在所里做工,每月總收入可達四五百銀元,家中生活相當富裕。外祖父二十出頭,是商務的小編輯,月薪百元,一家人日子過得相當凄慘。有一年冬天,外祖母為了買便宜柴,跑很遠的路,討價還價又耽誤了辰光,回家很遲,母親獨自在家,冰鍋冷灶,幾乎凍僵。母親說,她的一生,曾經七次命懸一線,在上海華壽里受凍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湖北老家得了麻疹,險些沒救。

過了一年,外祖父升了職,就搬家到寶興路逢源坊。那地方離商務印書館仍舊不遠,但鄰居不再是印刷廠工人,而是商務的編輯同仁。住在那里的時候,外祖母一個銅板一個銅板積攢下來,存在郵電局里,不讓外祖父曉得。有一天她忽然交給外祖父十六塊大洋,要他到大倫綢布店買一塊線春,準備給他做一件長衫。外祖父去了,問店員線春多少錢一尺,被店員瞟了白眼,叫他去買洋布,只有洋布才論尺賣。外祖父把口袋里銀元拿出來,排在柜臺上,叮叮當當響。店員見了,喜笑顏開,可外祖父轉身走掉,線春不買了,新長衫也不要穿了,他把銀元都拿去買了書,外祖母氣得半死,卻沒有辦法。

北伐戰爭時期,外祖父帶領全家,從上海偷渡到武漢,參加北伐軍。汪精衛武漢“清共”之后,外祖父又帶了全家,逃出湖北,回到上海,住在大沽路。隨后四年,外祖父潛心著書立說,度過賣字為生的歲月。大沽路的房子有兩樓兩底,外祖父只租了樓底兩間大屋。后面一間作臥室,順墻放一排床,全家睡在里面。外間作客廳,飯廳和書房。靠墻的藤書架,放一套《資治通鑒》。

外祖父從1928年8月到12月,在《新生命》月刊發表了很多論文,后來匯總印書,1929年1月出版,首印七千冊,一個月賣完。接著第二版,第三版,第四版,每版兩千冊到五千冊不等,至1933年3月,印到第八版,并因此引發大規模的中國社會史論戰,外祖父于是成了上海灘的名人,應聘到江灣復旦大學中文系和新聞系講中國文化史,還到勞動大學、暨南大學、中國公學和上海法學院各處兼課。

有一次外祖父全家逛南京路,見一家書店掛了條幅,賣外祖父的書。外祖母便走進去看,店員見她粗布衣衫,便把她叫做娘姨。外祖父聽了不高興,跟他們理論,命他們把陶希圣的書都收起來,不許賣。店里人看外祖父身上長衫破舊,哪里像著作暢銷的學問家,便把他一起趕出門去。

成名之后,外祖父就把家搬到蒲石路慶福里,房子大了很多,樓上兩間小屋,一間外祖父外祖母睡,另一間母親和舅舅睡。樓下有間大屋作客廳和飯廳,旁邊還有個小房間,能放一張書桌,兩個書架,外祖父作書房。可是他們在那里沒有住很久,先是朱家驊先生把外祖父聘到南京中央大學去做教授,一個學期之后,北京大學法學院周炳琳先生又把外祖父聘回母校任教,于是1931年他們全家離開了上海,一走就是九年。

抗戰爆發后,外祖父跟隨汪精衛,開展對日和平運動,第三次回上海,參加對日和談,是1939年秋天。汪精衛與日軍秘密談判,最初在六三花園,后來搬到滬西愚園路1136弄60號。那里樓房不多,但很講究,前國民政府交通部長王伯群在那里住過。汪日談判期間,弄堂里左側是汪精衛公館,右側是陳公博公館。弄底三棟,分住周佛海、梅思平、外祖父。弄堂口有個日本憲兵隊辦公室,一方面保護汪方談判要員,一方面也監視他們。母親帶我去那里的時候,告訴我說,外祖母曾帶著她,到愚園路來過一次,面見汪精衛和陳璧君,請求放她們一家去香港。

外祖父來上海參加談判的時候,外祖母和母親舅舅們都還住在香港。外祖父在談判中發覺日本吞并中國的野心,知道和平運動已然無望,決意脫離汪精衛。于是外祖母帶著一家大小,趕到上海,以家庭團聚為由,讓外祖父從愚園路搬出來,住到法租界環龍路,離開汪偽集團。后來由蔣介石下令,經杜月笙安排,萬墨林主持,外祖父成功偷渡,跑去香港,發布了《汪日密約》,史稱“高陶事件”。

母親帶我去看環龍路舊居,那房子后面有個很大的院子,還有一口水井,可以在院子里種花種菜,在喧鬧都市里建設幽靜村莊。母親說,那所房子留給她的記憶,多半都是孤獨,緊張,憂慮,恐懼。他們住在這里的時候,馬路上布滿日本特務機關極斯菲爾路76號的密探,連家里的廚子女傭和車夫,都是汪偽派來的特務,監視他們全家人的行蹤。外祖母帶著年幼的舅舅到香港去找外祖父之后,母親和大舅三舅被陳璧君扣留上海做人質。多虧萬墨林帶了二十幾個槍手,四處埋伏,沿途掩護,才把母親和兩個舅舅偷運到海邊,登船逃離。

1949年蔣介石發布元旦公告,宣布下野,帶領他的親隨,退避浙江奉化老家,度過艱難的一段歲月。然后蔣介石一眾再回上海,就是準備撤退去臺灣了。那段時期,外祖父一直跟隨在蔣介石身邊。同年三月,父親把母親和我從香港接回上海,住到陜西南路。四月外祖父跟隨蔣介石從奉化回到上海,還住在狄思威路。外祖父跟隨蔣介石,在上海只過了不足一個月。那短短二十幾天,母親有一次抱著我,瞞了父親,跑到狄思威路看外祖父。之后幾天外祖父也曾偷偷跑來陜西南路一次,試圖勸說母親跟隨他一起出海。

那是5月2日傍晚,外祖父忽然來到陜西南路,父親已去報館上班。母親說,那天外祖父好像蒼老了許多,臉色蠟黃,眼神迷茫。母親見狀,心痛如焚,抱住外祖父痛哭,許久不停。外祖父坐著,抱著沉睡的我,老淚縱橫。

外祖父說﹕你們不了解政治斗爭的殘酷,蘇儒留在上海,不會有好日子過。

母親說﹕蘇儒聰明好學,勤奮努力,他一定會成功。

外祖父說﹕可是萬一他不成功,你怎么辦?

母親想了一陣,然后回答:我們在大學讀英國文學,西方人在婚禮上,都會說這樣的話,不管是富裕,還是貧困,不管是健康,還是病殘。

外祖父接下去﹕你永遠廝守在他身邊。

對,生死不移。母親說。

這是多年之后,母親對我復述當年外祖父到陜西南路來勸她時的一段對話。因為是在那么一個生死存亡的時刻,那么一種危難臨頭的情景,所以母親幾乎能夠記得他們兩人曾經講過的每句話,每個字。母親講完之后,稍息片刻,又補充道﹕真的,我當時真的那么想,那么感覺。即使我們什么都沒有得到,即使我們注定窮困潦倒,可是只要我能夠守在他的身邊,那也就足夠了。

母親輕輕地說著,臉上涌起一層淡淡的微笑,兩個眼睛沒有焦點地注視著前方,沉醉在一種縹緲而真切的回想之中。我呆呆地望著,眼前的母親,那樣純凈,潔白得透明,而母親的臉那樣的神圣,放射著燦爛的光芒,世界因此而明亮與溫暖。我心里充滿感動,母親是偉大的,做她的兒子,我多么幸運,多么幸福,多么自豪。

陜西南路那一晚,外祖父到底無法說服母親,只好默默離去,獨自一人。母親懷里抱著我,孤獨地留在陜西南路。父女兩人的最后會面,一個鐘點,仿佛經歷了一個世紀。外祖父的頭發全白了,背彎得像一張弓,腿軟得邁不出步。他不愿離去,他想永遠守衛在母親和我的身邊,保護我們不受任何傷害。可是他終于走了,默默地,無限傷心。

過了兩天,外祖父又派遣他的一個學生,匆匆趕到陜西南路,給母親放下一個小包。里面裹著一根金條,還有一張外祖父的字條,上寫:

時勢如此,我也無柰。但愿你們永遠互愛互助,共渡困難。

不論天涯海角,我將時刻祈禱,愿上帝保佑你們一家平安。

第三天拂曉,外祖父跟隨蔣介石,乘江靜輪出海。到了吳淞口,外祖父不甘心,請求蔣介石停下兵艦,允許他最后一次給留在上海的愛女發個加急電報,催她離滬。蔣介石答應了,在吳淞口停艦,發電報給母親,由上海警備司令部派員專送陜西南路。同時命上海警備司令部備一艘快艇,在十六鋪碼頭待命,等母親和我一到,即刻送吳淞口,登江靜輪與外祖父會合。

這段往事,母親后來講給我聽過好幾次。那天下午父親到報館去了,母親接到外祖父的加急電報,痛哭一場,但到底沒有跟隨警員去十六鋪碼頭。上海警備司令部電告江靜輪,外祖父萬般無奈,稟報蔣介石,江靜輪起錨開航,駛往茫茫無邊的遠方。

十日之后,忽然間上海警備司令部再次派出警員,到陜西南路來找母親,轉送外祖父急電。電報說,他已抵達廣州,心里惦念,遂面會蔣經國,懇請設法從上海把母親和我兩人接到廣州。蔣經國立刻下令,派遣一架戰機,從廣州直飛上海。外祖父同時發電報給上海警備司令部,要求派員到陜西南路,把母親和我接去江灣軍用機場,登機飛穗。那警員對母親說,軍情緊急,不得延誤,即刻起身,什么都不必帶。但母親心意已決,堅持留在上海,陪伴父親,那架戰機只得無功而返。

母親帶我遍尋上海故地舊居,最后一站是停留海邊。海是空的,天是空的,蒼穹萬里,渺無一物。母親蹲在海邊,跟我一起,眺望遠方。海水洶涌澎湃,裹挾她半生經歷,瞬間歡樂幸福,滿腔辛酸血淚,漂泊遠去,無處追尋。更加悲哀的是,外祖父到陜西南路來的那個夜晚,當母親張望外祖父走出門去的身影時,并沒有想到,那竟是他們父女今生今世最后的訣別。

海天兩隔,翹盼卅載,外祖父和外祖母再也沒有回上海一次,也再沒有能夠見過母親一眼,他們都在臺灣去世了。而母親在北京去世,沒有熬到兩岸通航的時刻。

主站蜘蛛池模板: 国产精品三级av及在线观看| hezyo加勒比一区二区三区| 一级毛片在线播放免费观看 | 亚洲日韩国产精品综合在线观看| 亚洲成a人片在线观看88| a级毛片在线免费| 成人在线欧美| 青青久久91| 国产精品第页| 国产91视频免费| 免费A级毛片无码免费视频| 欧美69视频在线| 欧美日本在线观看| 91破解版在线亚洲| 国产情侣一区二区三区| 色天堂无毒不卡| 天堂av综合网| 又污又黄又无遮挡网站| 国产国模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国产成人精品一区二区不卡| 尤物午夜福利视频| 嫩草国产在线| 五月婷婷中文字幕| 国产Av无码精品色午夜| 国产地址二永久伊甸园| 亚洲中文无码h在线观看| 手机精品福利在线观看| 成年人午夜免费视频| 综合色婷婷| 久久精品亚洲中文字幕乱码| 97综合久久| 国产精品久久久精品三级| 国产www网站| 啊嗯不日本网站| 亚洲欧美成人在线视频| 久久一色本道亚洲| 成人午夜精品一级毛片| 日韩欧美国产成人| 成人在线亚洲| 91无码网站| 欧美亚洲国产精品第一页| 亚洲第一黄片大全| 又大又硬又爽免费视频| 欧美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在线| 国产成人高清精品免费| 无套av在线| 亚洲a免费| 国产视频只有无码精品| 在线观看91香蕉国产免费| 喷潮白浆直流在线播放| 日韩精品专区免费无码aⅴ| 亚洲国产成人久久精品软件| 国产迷奸在线看| 99久久精品久久久久久婷婷| 亚洲va在线∨a天堂va欧美va| 亚洲综合九九| 亚洲AV永久无码精品古装片| 成人午夜福利视频| 国产最爽的乱婬视频国语对白| 成人综合在线观看| 5388国产亚洲欧美在线观看| 久操线在视频在线观看| 大陆精大陆国产国语精品1024 | 久久青草视频| 伊人久久精品无码麻豆精品| 伊人久久大香线蕉影院| 爱爱影院18禁免费| 日韩东京热无码人妻| 亚洲欧美不卡| 91啦中文字幕| 亚洲成人免费看| 91成人在线观看视频| 久久美女精品| 国产成人高精品免费视频| 日本成人一区| 91福利免费| 国产自在线拍| 亚洲资源在线视频| www.av男人.com| 欧美人人干| 青草精品视频| 久久黄色小视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