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說話搖頭晃腦,非常官僚!如果殺人不犯法,我恨不得把他給殺了!”說這話的,是成都一位年近七旬的老太太。退休前,這位老太太也是一名級別不低的公務員。她出離常態的憤怒,源于8年前,參與一家公司在攀枝花的林權改革,并成為了一名林主。
老太太很恨的這個人,是攀枝花市仁和區林業局局長艾江南。艾告訴《南風窗》記者,他知道這幫人對他有情緒,但“情緒解決不了問題,我也是在依法依規辦事”。艾江南認為,他們應該去找公司,而不是政府。
那場在攀枝花的林權改革,一開始,投資者與地方政府曾有過短暫的蜜月期,但當林木進入收獲的季節時,彼此的關系劍拔弩張。多年的拉鋸戰后,終于“雞飛蛋打”:林木處置權非但沒有任何進展,反而“培養”了越來越多、越來越憤怒的林主;當初組織大家參與林改的四川億錦林業發展有限公司(下簡稱億錦公司)老板—魏大勇,被公安機關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帶走;地方林業部門在埋怨公司老板和業主中,逐漸喪失了公信力。
這樣的林改,究竟如何產生?
林權改革大致經過4個階段,其產權也經歷從個人到集體,再從集體到個人不斷反復的過程。最近一次林改的背景是,2003年6月25日,國家出臺《關于加快林業發展的決定》,改革核心是解決集體林產權被虛置、經營主體地位不落實的問題。通俗說,就是將集體林權承包出售,激活農村資產,以適應市場經濟發展需要。億錦公司就是在這樣背景下,于2005年4月成立,成為了四川省第一家進入林業市場的公司。
那些年,林改炙手可熱。中產、白領階層參與到林改中,成為改革的先行者,這包括那些有點閑錢、了解政策的公務員群體。在他們看來,這是繼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改革后,又一重大制度變革。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是已被實踐證實了的成功典范。因此,他們不想錯過這次改革。畢竟,花點錢在農村獲得幾畝甚至上百畝的山林,不久的將來,可將這些林木變現成白花花的現金,確實誘人。
中產階層果斷擁抱這次林改主要在于國家對林改的重視與支持。2006年、2007年的中央1號文件和全國人大通過的“十一五”規劃綱要,都將集體林權制度改革確定為深化農村改革的重要內容和重大舉措。與此同時,地方政府通過招商引資、給林業企業搭臺,吸引著他們到農村參與林改。
2005年12月至2007年3月,億錦公司先后4次在攀枝花市仁和區中壩鄉的農村,流轉了7000多畝集體林地和林地上的林木所有權,流轉期限是40年。
當時,政府部門出臺文件鼓勵企事業單位的公職人員參與林改;社會宣傳的氛圍中,林改也獲得了從中央媒體到地方媒體接連不斷的叫好聲。
億錦公司不斷地放出投資林業回報高之類的信息,也將攀枝花基地的6283畝林地及林地上的林木,先后分4批、二次流轉給500多位購林人,流轉期限7年。這樣,“公司+基地+林主”的運營模式開始成型。當時,這些林地上的云南松樹齡已達33年。云南松采伐的最佳年限是40年,這意味著,7年期滿后,投資者將可兌現參與改革的紅利。
當時,購林人從公司二次流轉的價格是每畝5500元(其中7年的林地使用權和林木所有權每畝3300元,7年林木管護費是每畝2200元)。合同中,公司還和購林人約定每畝林地的棵數、產出蓄積量。如果產出無法達到約定的蓄積量,公司將按“同等樹齡、同等樹種的原則補齊”,蓄積量超出約定的,超出部分歸購林人所有。
從今天看來,這家公司的合約還是表達了足夠的誠意。因為公司在二次流轉時,沒有全部流轉,留有300多畝林地及林地上的林木。此外,二次流轉期滿后,這家公司還有33年的流轉期限。為防止林木因被偷伐或遭遇病蟲害、火災等而出現的損失,該公司在請專人養護森林的同時,為這些林木投了保險。
公司擁有的存量林木及后續的這些做法,讓購林人覺得投資是有保障的。“我們這些人都是有點文化的,也是熟悉政策的。”林主路凌告訴《南風窗》記者,有些林主還是農林部門的公務員,如果沒有看到這些保障,不會輕易投資,畢竟涉及的金額不少。這500多購林人中,從公司流轉的畝數最少5畝,多的達200畝,流轉畝數以10畝至15畝居多。流轉金額在兩三萬元至上百萬元不等。流轉獲得了仁和區政府頒發的國家林權證。由于購林人九成以上是成都人,所以仁和區林業局特意從700多公里外的攀枝花赴成都給購林人頒發了林權證。
7年的流轉期一晃而過,到了收獲的季節。這時,一場關于林主、公司和地方林業局間的博弈,才剛剛上演。
7年流轉合同中,2012年到期的有182人,2013年到期的有339人,2014年到期的有13人。早在2011年,購林人就委托億錦公司代他們申請采伐,但仁和區林業局一直沒批。
林主懷疑是公司欺騙他們,林主代表跑到仁和區林業局咨詢公司是否真的已申請砍伐。得到答復是,“申請了,但并不是申請我們就批”,至于不批的原因竟是,“我們這幾年一直都沒批”,“領導換了,情況不明、資料不全,研究后再答復”……當時,林業局的這些回復讓李建國、路凌等林主代表瞠目結舌。“我們一下子就傻了咧!”路凌說,“當初我們去投資時,地方政府非常熱情,說感謝我們的投資讓林地資產激活,農民受益,但到了我們的收獲期卻是這般待遇。”
從2011年起,億錦公司就向仁和區林業局提交申請采伐指標。2012年3、4月份,該公司再次為客戶填寫采伐申請,但仁和區林業局一直不受理,直至當年7月初,仁和區林業局才收下客戶的采伐申請書,但采伐指標至今未獲批準。
比未獲批準更可怕的是,地方政府部門的承諾像哄小孩一樣,不停地承諾給砍伐指標,但又沒落實,甚至否定之前的承諾。
很多林主因此到四川省林業廳、省政府上訪。仁和區政府、林業局等約見了林主代表,但林業局一開始給出的說法是,“這些林木屬于天然林,不能砍伐”。
不過,為“確保十八大期間的社會穩定”,當時仁和區林業局還是答應妥善解決此事。2012年12月14日,該局對購林人申請采伐回復時稱,按特事特辦的原則,“決定分配給你們本次采伐限額是10534.17立方米,以后各年度的采伐指標則在分配的年采伐限額內逐漸安排”。
今年3月17日,艾江南告訴《南風窗》記者,如果嚴格按照國家政策要求,需要預留20%的采伐限額,實際能分配給億錦公司和林主的年采伐限額只有2809立方米。這顯然無法讓林主和公司接受,因為這片林木的蓄積量預計8萬多立方米,如果每年只給2809立方米的采伐指標,意味著這片林地完成砍伐需要近30年。目前,這片林地已有幾個林主還沒能享受到紅利就已去世。30年后的承諾和兌現,更像是給林主畫了個大餅,但他們享有的林權年限只有7年。
林主當然希望一次就能獲得更多的砍伐指標,因為采伐指標過于零散,采伐成本就更高。為此,林主繼續上訪。出于維穩考慮,2013年1月25日,仁和區林業局答應將采伐指標大幅度提高:從2013年起至2016年間,每年優先分配給億錦公司和林主的采伐限額是2萬立方米,4年共分配8萬立方米。
不過,再次申請后,采伐證還是遲遲沒有批下來。多次的溝通協調中,仁和有官員給林主放風說,“你們每畝5500元從公司那里流轉了7年的產權,但你們知道公司向當地農民流轉的價格是多少嗎?才500多塊錢一畝啊!”
仁和有官員建議林主起訴億錦林業,因為林主投資失敗是公司暴利引起的。路凌說,仁和區林業局想轉移矛盾,因為現在問題的核心不是投資成敗,而是采伐指標卡殼。路凌說,“我們的木材還沒有銷售,投資成敗定論為時尚早,我們首先要林業局給我們砍伐指標,但他們故意轉移了問題焦點。”后來,億錦公司還主動放棄了7000多畝林地和林木余下的33年權益的處置權,讓500多戶林主共享。但在沒獲得對自身林木的處置權之前,這都是看得見但摸不著的利益。
艾江南告訴《南風窗》記者,億錦公司和林主的采伐申請,至今還沒有進入行政審批的程序,因為還沒有受理,不受理的原因是:對方沒有提供完整的申報資料。對此,多位維權的林主代表反映,仁和區林業局已習慣說謊,申請一直進行,但對方故意說缺這缺那,故意卡殼,“他們總能找到不受理的理由”。
2013年10月底,億錦公司董事長魏大勇以及公司的其他3名股東和高管,被成都市錦江區督院街派出所帶走。據悉,涉及的罪名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不過,當地檢察院以證據不足為由,打回讓公安部門補充證據。
這事,重擊了林主的維權。因為公司隨著老板被抓,租金都交不起了,林木也無人看管了。如今,即使林主獲得采伐指標,誰來采伐?原子化的個體究竟有誰能擁有如此龐大的實力統籌安排?砍伐林木需要修路、砍伐費等成本,是需要有實力的大公司的大筆資金去支撐。對魏大勇的遭遇,林主維權代表認為,這是地方政府和公安部門聯合設下的一個局,通過抓公司負責人,讓分散的林主干不成事,達到了占林主林木為己有的目的。但這只是單方面說法。
3月18日,《南風窗》記者來到督院街派出所找到了辦理此案的警官了解情況,但這位警官表示,采訪要得到錦江區公安分局的批準。記者隨后來到錦江區公安分局,相關工作人員登記了記者的采訪要求并留下記者的手機號碼后稱,她將在請示領導后主動聯系記者,但截至記者發稿,仍未得到對方回復。
艾江南告訴《南風窗》記者,之前承諾給2萬立方米的砍伐指標,如果沒得到四川省林業廳的書面授意,他也沒辦法批—盡管此前已作出書面承諾。
林改是系統工程,從國家層面而言,當初就是想在強化對天然林保護的同時,通過鼓勵公司或私人參與林改,讓用材林的生產來解決木材供應的需求。但即使是人工用材林,國家對采伐指標也卡得較嚴。這使投資者的經濟利益和國家嚴格的采伐限額指標間,產生沖突。
《南風窗》記者看到了仁和區林業局給攀枝花市相關部門的一份報告稱,采伐不批的原因是林分的起源存在爭議:攀枝花市林業調查設計單位和四川省林科院對這片林地的林分起源認定有部分差異,為避免將天然林作為人工林誤采,需要對申請采伐林木的起源進一步核實。直到2012年11月4日,攀枝花市政府才將這部分林地明確為“人工林、符合商品采伐的有關規定”。不過,早在2006年,林業部門給林主發放林權證時,對林種的認定已是用材林。
事實上,除了國家對采伐指標的嚴控外,還與仁和官方“另有打算”有關。前述的這份報告中提及了深層次的原因是:“該林地所在區域是攀枝花市重點水源涵養區之一,是小紙房水庫(庫容200萬立方米)匯水區……這一帶的生態環境相對脆弱,大面積采伐后容易導致逆向演替,恐難以將植被恢復現有森林植被現狀,這片區域是仁和區確定的重點生態保護區。”
此外,另一個不能忽視的事實是,被喻為陽光之城的攀枝花長期干旱,種樹的成活率非常低,這片林地對當地生態的意義不言而喻。
攀枝花林改,從最早參與的那一批林主算起,改革已進行9年,二次流轉期限也已期滿。生態保護已經成為社會共識,但這些林權改革參與者們的權益,誰來保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