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政治以實現目的為最高標準,知識分子則應該遵循真理原則,把實事求是作為不可逾越的紅線、安身立命的根本。這應該成為知識分子共同體的一項共識。
嘉賓
秦暉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黃紀蘇 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研究員
陳明 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儒教研究中心主任
干春松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北京大學儒學研究院副院長
何光滬 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教授

曾經,價值觀不同的中國知識分子是可以坐下來對話的,切磋、碰撞甚至爭論得面紅耳赤。不知從何時起,這種交流被互不理睬、互不認同甚至隔空對罵取代。思想是社會發展的基礎,當社會轉型走到矛盾最尖銳的時候,當腐敗和反腐敗的交鋒日趨白熱化,知識分子的共識顯得尤為重要。
雖然各自的理念不同,但在很多社會問題上,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分歧并沒有那么嚴重,比如公平和正義,比如多元化,比如限制政府權力。在公共政策層面,真正的分歧并不是左右之爭,而是著眼于社會現實,還是只顧小集團利益。共識不是合流,是共同推動社會進步的努力,世界一直是在左搖右擺中前進。
坐下來,心平氣和地交流,這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南風窗》:改革開放之初,社會有最大的共識,那時的改革是全民受益的,所以上世紀80年代是一個生機勃勃的理想主義的年代,但那似乎也是一個懵懂的年代。
秦暉:其實與任何國家一樣,中國人從來就有各種分歧,1980年代的高度共識就是要走出“文革”,所謂改革也是要走出“文革”,至于中國要走向何處,那時絕大多數人都沒有仔細地想過。其實是無所謂共識的,只不過那時候中國改革終極目標的分歧還沒有暴露出來而已。所以到了80年代末期就會出現諸如物價闖關失敗、“官僚資本是第一級火箭”、“新權威主義”論證等等現象。
當時各種各樣的思潮涌進中國,像存在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市場經濟的各派經濟學,以及馬克斯·韋伯和雷蒙·阿隆的偏向保守主義的思想,它們其實往往是彼此排斥、對立的,但那時中國很多人都是同時看這些書,大家就覺得這些東西很新鮮,值得了解,但這些東西是不是能兼容,當時國人并沒有細想。
黃紀蘇:清晰的藍圖確實沒有,但大方向還是有的,就是向西。當時中國社會分化雖然已經開始,但遠不是后來的程度。知識分子沒參與第一波下海潮,基本上不在高校就在研究所,而且當官的也不多(官那會兒也不值個什么),不像今天湊一塊開會,有的看名片發現還兼著投資公司的總裁,有的開完會司機在外面等著,是個領導。因此當年知識分子內心結構相當同一。不過我同意秦暉說的,當時對未來如何根本沒細想過。就說“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社會路線吧,在誰都沒富的時候誰都覺得挺好,對路前方遇到的必然和偶然都沒思想準備。所以,沒走出多遠,當身邊出了萬元戶,心理就開始不平衡,見了官倒更是怒不可遏。
秦暉:即便“向西”,“西方馬克思主義”與雷蒙·阿隆總是南轅北轍的吧,何況那時東歐的影響也很大。但那時這些與“向西”似乎都不構成矛盾,盡管這兩者其實正是冷戰的對手。也就是對“文革”那種“排斥一切”狀態的逆反,才造成了改革初期“一切都想學”的熱潮。80年代批判“異化論”引起普遍反感,原因并非大家都熱衷“異化論”,大家就是反感“不準學”。
《南風窗》:上世紀90年代以來,分歧日顯,利益開始分化。從那時開始,知識界最大的分歧是什么?這些分歧是如何演化的?
陳明:我覺得最大的分歧應該是在對社會主要問題的判定、其原因的分析和解決方案的選擇上,它們的后面則是一套歷史哲學。根據我的感覺,左派主要是依托所謂歷史唯物主義的五階段論;自由派比較多元,但主旋律應該還是把一些所謂普世價值的落實當成進化的目標和終點,跟福山的歷史終結論頗類似。本土的儒家歷史哲學沒有進化論的意識,是一種價值論,認為能夠促進生命生長實現和完成的就是王道、就是治世,反之則是霸道、亂世;仁就是家國天下和諧發展、共存共榮。正是這種差異,導致了左中右三派在中國現實處境定位、未來愿景構想和近代變遷解釋上的種種分歧。自由、民主或者國家建構、民族復興等問題實際都與這些作為分析架構的理論有著內在關系。
干春松:90年代以來思想分化是十分明顯的,最為引人注目的是新左派和以大陸新儒家為代表的保守主義的興起,從而與在80年代更為占主導的自由主義分庭抗禮。而需要提醒的是,新儒家不能僅僅以“文化保守主義”視之,即除了關注道德和文化等層面的問題之外,也開始從教育、基層社會建設以及國家認同等多方面介入中國現代政治生活中。而新世紀以來,因為政府有意以民族主義凝聚愛國熱情,以儒家的觀念挽救道德,儒家與政府的關系變得復雜。
雖然在國家意識層面,新儒家和新左派取得了許多共同點,但顯然,這樣的共同點是表面的,因為在涉及合法性層面的許多問題上,新左派和新儒家之間有巨大的分歧。自由主義者雖然也不再如“五四”啟蒙運動時期那樣,對儒家采取激烈的批評態度,不過“五四”的影響猶在,大多數人依然認定儒家和“現代”之間缺乏轉化的可能。

何光滬:90年代最大的分歧,也許可以歸結為對社會病癥(“有病”是共同的判斷)的病根有不同的看法,與之相應,對治病的藥方也有不同的看法。例如,一些人認為問題出在富人,一些人認為問題出在政府身上。分歧不應該是重點,我個人覺得,重點在有匯聚之處,有融合、趨同的地方。前段時間的“牛津共識”就是例證。其基礎在于全社會有一些基本共識,例如,大家都認為“應該把權力關進籠子”。但是這件事只有執政者才能做到,所以大家都在翹首盼望。
干春松:我覺得分歧的產生還有一個客觀層面的原因。有的時候,一個人的政治立場跟他的閱讀經驗、知識來源都有關系。像左派比較集中于當代文學的學科內,像北大的韓毓海、清華的汪暉等都來自中文系。如果說有一個新儒家群體的話,那必然會從中國歷史和哲學等學科中化生出來的。這或許因為每個人的閱讀體驗不同,或叫日久生情吧。80年代的分科現象不是很明顯,90年代則學科化趨于嚴重,與此同時伴隨的是知識的分化或說立場的分化,這并非巧合。所以有時候我不太從利益角度去考慮,對某一個觀點的堅持更多是從自己內心出發,從自己的能力出發。那就必然會出現不同的政治派別,出現解決問題的不同方式,然后就變成了“左中右”。
《南風窗》:理論上,知識分子應該最有可能做到理性客觀、超越利益集團,但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很多知識分子成了利益集團的一員,所以某種程度上,中國這20多年來知識分子是缺位的。本世紀初知識精英更是與政治精英、經濟精英并列起來,被稱為三大利益集團。知識分子為什么會利益集團化?
陳明:我覺得一個主要原因是社會空間有限,知識分子難以獨立生長。崇高做不下去,弱點自然就會慢慢出來。像現在的學術生產和評價體系,各種評價體系、評審制度,都受制于大的制度政策背景。結果就是逆向淘汰,優秀的被扼殺,凡人成庸人,庸人則成為惡棍。再一個就是市場的壓力或引力,像資本家、企業家,它會需要你、操縱你。不健全的制度和不規范的市場使得整個思想界越來越劣質化,跟整個社會一起沉淪、墮落。共識就是希望有所超邁,有建設性地去做這個東西。

黃紀蘇:近三四十年中國發展出現“一頭沉”,經濟發展付出了巨大的社會代價。財富總量固然上去了,但財富分配極不公平。中國的大多數社會問題包括文化、道德問題,根源都在這里。知識精英整體上是這一歷史過程的受益者。他們的不少理論主張,不少都成了自身利益或隔壁利益的包裝。因此,知識分子需要重建自身的價值,回歸本來的生活方式,做“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精神貴族。否則“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純粹瞎扯,超越自身利益、為社會公益發言也是自欺欺人。
《南風窗》:這也是中國知識分子未來的責任。中國知識分子骨子里是一直有政治情結的,真正的知識分子還是有理想、有情懷的,有家、國、天下這種東西。這也是現在一些知識分子致力于尋找共識的原因,從歷史來看,國家制度會建立在知識分子的思想基礎之上,中國下一步的改革,中國知識精英會不會起決定性的作用?
黃紀蘇:如果一個社會不打算以崩盤的方式實現歷史跨越,那么引導這個社會的知識分子就需要尋找共識。最近這些年,思想輿論界各路人馬以辱罵代替辯論,甚至發展到流氓斗毆。這其中固然有反映社會矛盾激化、社會利益沖突的一面,但個人之間、小圈子之間、派別之間在名聞利益上的糾葛,所占比重越來越大,跟彼此名義上所代表的社會群體越來越沒關系。不知道這算不算“代表性斷裂”。如果瑙魯駐聯大代表跟多哥駐聯大代表在廁所里為爭小便池互不相讓,于是宣布兩國進入戰爭狀態,這不成了國際政治的神話么?但這真的快成中國思想界輿論界的現實了。當流派墮落成只認圈子不認是非的幫派,社會還有什么必要養著供著這幫知識分子呢?知識分子因為有文化,他好,會比其他人更好,壞呢,也會比其他人更壞,而且還壞得理直氣壯。當知識分子從天堂掉下來的時候,他不會掉在地面上,而是掉在地獄里頭。所以知識分子要誠心真意,講點職業道德,少整自己的私貨,該代表誰就好好代表誰。這需要他們跟現實政治保持一定距離。現實政治以實現目的為最高標準,知識分子則應該遵循真理原則,把實事求是作為不可逾越的紅線、安身立命的根本。我想這也應該成為知識分子共同體的一項共識。
《南風窗》:定義知識分子很難遠離公共話語空間,公共話語空間和政治又是無法分割的,黃紀蘇老師剛才提到知識分子要離政治遠一點,這似乎是矛盾的?

黃紀蘇:我說與現實政治保持一定距離,強調的是知識分子以知識分子的方式,而不是政治家軍事家或魔術家的方式參與政治。
《南風窗》:我理解你的意思,其實是要遠離權力,因為一旦卷入權力的爭奪,知識分子就異化成了政客。遠離權力斗爭,這是作為知識分子的底線。
黃紀蘇:思想斗爭現實政治化的結果就是一個個都殺氣騰騰,不是“民主之后,殺你全家”,就是“中國有難,上門清算”。雖說是書生放空炮,但烏煙瘴氣的有什么意思呢?更沒意思的是“左”、“右”兩邊都爭先恐后地給權力帶路查抄對方,先害別人,后坑自己。
秦暉:我覺得公共話語中如果產生分歧的話,那么分歧中底線能不能形成以及成長就跟公共話語的平臺有關系。假定我們現在有兩撥人,一撥為資本家說話,一撥為工人說話。比如說工人有一個工會,這個工會推出一個代表,資本家有一個商會,商會推出一個代表,像這樣的斗爭,一般來講,由于經濟利益也好,由于社會分層也好,都不會你死我活的?,F在這個社會,勞資達成妥協是非常容易的,但如果事先建構,把這些斗爭都定性為你死我活,那很多人就容易以這個理由為自己的極端行為做辯解,而且這個極端行為好像都變成高尚行為了。
《南風窗》:這也就是知識分子的異化。

秦暉:知識界不正常,與整個社會不正常有關。其中包括階層博弈。比如說,假如一個社會真的存在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很深刻的矛盾,但都是代議制充分發育的,大家在代議制里充分討價還價,那也是可以變得很文明的。當然那是政治家,政治家不但要為委托者說話,還要為委托者做事。做事是要有授權的,沒有授權的學者不能做,所謂知識界與政治保持距離指的就是這個。但是僅僅說話就未必需要授權,知識人評論時政,自稱要為勞苦大眾、中產階級或者別的什么人說話,也未必就是收了誰的錢,就是出于自己的價值觀和理念,這在西方很常見。
《南風窗》:還有人說“共識”、“底線”就是“中庸之道”、中間路線,你同意嗎?

秦暉:我也想過“共同的底線”與“共識”、“中庸之道”的關系。我想它們有聯系,但不是一回事。“共識”在今天常被看成主要是操作層面的東西,有“團結大多數”的意思,很多“共識”是妥協、折中的結果,“左派”也贊成,“右派”也贊成,才是成功的“共識”,如果“左右”都反對,這“共識”就算是失敗了。正因為這種意義上的“共識”主要是策略上的考慮,所以它不一定要求學理上的邏輯嚴謹。我當然也希望尋求這種“共識”,所以才參與發起“牛津共識”這件事,今后也會向這方面去努力。
不過“共同的底線”則是另一回事,它不是策略上的考慮,而主要是從學理上討論現代文明中無論左右“主義”、中西“文化”都應該承認的一些共同原則,這些原則是內在于這些不同的“主義”與“文化”的,并非妥協、讓步的結果。比如你主張一個責任大權力也相應大的政府,我主張一個權力小責任也相應小的政府,但我們要的都是“權責對應”的契約性政府,我們都不能接受那種權力大到不受制約、責任小得不可追問的政府,這就是“共同的底線”。
《南風窗》:在很多國家,“底線”已是實然狀態,中國因為正處于轉型期,所以“共同的底線”似乎還沒有形成。
秦暉:是的,真正的問題恰恰在于“底線”尚未成為實然,它還是有待爭取的“應然”目標。同時,在缺少“底線”的情況下人們卻常常談論和標榜“中庸之道”,有人還把這種儒家先賢也視為需要爭取的應然目標當成了實然現狀,宣稱中庸之道已經是我們的特色,而別人反倒要向我們學。
但是沒有底線的共識靠得住嗎?而底線與共識都沒有的“中庸之道”又從何談起?假設在一個可以把“異端”燒死的神權體制下,基督教和儒教可以討論什么樣的共識?所謂的中庸是指基督教與儒教間的中庸,還是火刑制度與廢除火刑、承認信仰自由間的“中庸”?如果是基督教與儒教間的教義問題,沒有宗教自由如何討論這樣的問題?
儒家先賢講的“中庸之道”有“過猶不及”的含義,但絕不僅僅限于這個含義?!爸杏埂北旧硪彩且环N原則,而且不是“底線”,而是最高原則或理想。孟子當年抨擊楊朱和墨翟,認為他們是兩個極端,但也批評只在兩者間和稀泥的子莫:“楊子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子莫執中,執中為近之。執中無權,猶執一也。所惡執一者,為其賊道也,舉一而廢百也?!敝缓拖∧喽鴽]有原則,其實也和走極端一樣有害。
《南風窗》:要避免“執中無權”,就必須重視“共同的底線”。顯然這一底線在我們這里是“應然”的。
秦暉:左右中西都會有人贊成,但左右中西也都會有人反對。
陳明:共同底線,就知識分子的左、中、右各派來說,應該是一種由責任感出發的愛國。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最大公約數就是這個,所謂科學救國、教育救國、宗教救國、社會主義救國、自由民主救國等等。這種情感是樸素的,但并不狹隘,所謂家國情懷天下責任是一體貫通的。愛的情感首先就是從愛家鄉開始的。有了這個底線,就可以推己及人,用儒家的話來說就是仁就是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