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討厭,討厭,人家歡喜過年,我們新聞記者還得做這種絮絮聒聒的文章。”
1913年12月31日,深夜,隨著手中的筆在紙上飛也似的游走,1914年也悄無聲息地到來了。盡管在過去的一年里積了不少筆墨舊債,但身負當時中國新聞記者三劍客大名的黃遠生,自然不必擔心遠在上海的申報報館來催逼稿件,攪擾過年雅興——他手頭正寫著的《歲暮余聞》,是他為《申報》寫的第一篇通信文章。時值此臘尾余日,回首過去一年,總使人覺得有一種“江關垂暮之思”,實在是奇哉怪也。
自去年9月,孫中山黃興冒失發動的二次革命被政府敉平后,一連串政治事件隨之接踵而至,頗令人有目不暇接之感。雙十紀念日那天,臨時大總統袁世凱終于扶了正,隨即要求修改對其總統大權百般限制的《臨時約法》,在國會引爆爭吵,國民黨議員堅決反對,滿以為眾怒難犯,可以一阻老袁野心,誰知卻反被袁世凱將計就計,順水推舟,下令解散國民黨并取消其議員資格。11月10日,整天躲在天壇里開大會的新憲法起草委員會也迫于形勢,自行解散,其閉門造車出來的天壇憲草也一并中道崩殂。袁世凱一手包辦的政治會議于半個月前在北海團城承光殿新鮮出爐,號稱事體重大,但卻在旁觀者看來,這個拼湊了各省官吏代表和政界元老組成的政治會議,不過是給某個即將出品的新的御用機關捂熱板凳而已。雖然近來傳出該會準備將大政方針提交內閣修改的消息,但在黃遠生看來,這個會議成立的作用就是用來隨時對內閣“踢一腳”的。卻說這內閣,因其從閣揆總理熊希齡到各部總長皆為一時人所矚望之才杰,故號曰“名流內閣”,但其自成立以來,便處處遭到掣肘,眼下已是力絀影只,搖搖欲墜了,政治會議“只需于內閣之政策,如大政方針等上踢一腳,則內閣當然失其生命。”
至于那些曾為國會貢獻了無數唾沫和喧雜的各色黨派,也都隨著臘鼓之聲消歇了,其黨魁不是息影政壇,就是夾包出洋,唯有梁啟超組織的進步黨因為與“名流內閣”互相拮抗而“有殘年守歲之歡”。而袁大總統身邊的紅人梁士詒和葉恭綽新搞的公民黨“在今日大有兒童爆竹滿地歡騰氣象”。據公民黨的報紙稱該黨“已郁郁勃勃,大有邀吾輩吃開張喜酒之意”,但黃遠生詢問公民黨員,得到的回答卻是“現在辦黨,辦辦看而已”。
殆及擱筆,黃遠生發現已是深夜,所以這篇1913年最后一天開筆的新聞報道,只得等到1914年的第一天再發出了。既然文稿已然遲交,不妨待到天明,再補述一番新開始的1914年的世界罷。“天氣晴暖,積雪照人如鏡”,也許1914年將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想見人物衣冠之盛,春暄向暖,萬象維新,謹祝讀吾報者,新年大吉大利,努力為新國造福。
恕不一一。
離奇死亡事件
舊歷年的年關畢竟最像年關。比之政府以政治手腕規定的西歷新年,舊歷年“實足令吾人喚起兒時新年景象之記憶,而新歷之新年景象決不能如此普遍,可見社會的新年仍是舊歷也。”
黃遠生寫下《舊歷新年之一瞥》時,已經是正月初七,自由職業者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時間來安排事務,但政府的假期安排和民間市坊的停業過年卻可以看出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微妙關系。一心想讓民眾遵從世界時間的政府下令各公署舊歷年只放假一天,但街頭各商家卻要一直到正月初五才開門營業,就連京中報紙也是到舊歷正月初五才出新刊。社會根深蒂固的傳統甚至滲透到了一意推行新歷的國家政府當中。據黃遠生觀察,盡管放假的規定只有一天,但各總長、院長、局長多面諭屬員“三日之內到否,聽人自由”。
國家政府大員不應與社會上一般之平頭百姓太過隔閡。黃遠生在這天前去采訪的對象直隸都督趙秉鈞就是這樣認為的。黃遠生熟悉這位出身寒微之門的都督。趙秉鈞在前清時以在天津搞民政警務起身,熟悉下等社會情事,其親民作風在津門老百姓中有口皆碑。自去年宋案以來,為了堵住悠悠眾口,趙秉鈞便從內閣總理的職位撤下來,赴天津任直隸都督之職。趙秉鈞向黃遠生坦言,他出門也就最多帶二三十名士兵。都督府舊有的三百多人的衛隊則摒棄不用,“既已出來做了都督,若時時戒嚴,出入來往的人都要搜檢,叫人民覺得最高機關都是恐慌如此,他們愈要恐慌。既已出來,又復如此害怕,這就是根本錯誤了。”
黃遠生所來本想與這位趙都督屑談一番新近有益之新聞話題,卻惹得趙秉鈞大發了一通對國家體制的議論:“本來國家太大,舊架子拆了,新的未蓋起來。藥方子開得都是對的,文章都是好的,但是藥料不是這么一回事,也就沒有法子。”盡管趙的這席話并非特別有所針對,但卻不由得使人想到眼下一直喧傳的熊希齡名流內閣垮臺在即的事。從前一年總統解散國會開始,熊的名流內閣就在風雨飄搖之中,隨著熊希齡頒布的大量內政外交方針一一在袁世凱的威權下化為廢紙,政敵給他起的外號“條例內閣”也愈發地恰如其分起來。到1914年1月10日,袁世凱終于決定根據政治會議的決意,下令停止民國第一屆國會全體國會議員的職務,每人發給旅費四百元,遣散回籍。這群倒運的國會議員有不少當初花了成千上萬的高價才買得這個民意代表的位子。袁世凱選舉民國大總統購買選票時更是許以重金購買選票,更使這些議員感到當初的政治投資是筆絕佳買賣,有的干脆就在北京花街柳巷一擲千金。不意最后不僅袁世凱許諾的重金化為烏有,遣散費也才不過區區四百,丟了差事的議員只得典衣當被才湊足川資狼狽還鄉。國會一倒,則內閣完全暴露在袁世凱的射程之內,熊希齡的名流班子危乎險哉。
“將倒!將倒!不日將倒!此京中一般之擬議也。”但有趣的是,這一次,政府再一次站到了社會輿論的對立面上,但官方各級表述卻有微妙的差別——“總統府人則稱絕無此事,政府自身亦不知有此事,與官中關系略為密切之報紙亦稱似無此事”,看起來離著社會輿論越近,其與民間的議論就越貼合。黃遠生在《搖落乎?不搖落乎?——最近之內閣命運》的開頭將官方民間兩種說法一一臚陳,雖然黃遠生尚且未敢下判斷,但也覺得內閣運命一如演戲,臺下鑼鼓已準備散場,而后臺做戲的人依然如故,這確實是個謎,但謎底揭曉在即。
盡管袁世凱最倚重的紅人梁士詒表示“內閣方上戲臺,并沒有唱戲,如何便倒”。但僅僅一個月后,熊希齡就為內閣披麻戴孝,哀唱挽歌了。1月12日,熊希齡黯然辭職;2月18日,教育總長汪大燮上書請辭;19日司法總長梁啟超也上書求去。黃遠生意味深長地記下了某報刊載的熊在內閣倒臺時說的一句話:“內閣已經病死,我不能看其抬棺材出門”。盡管事實證明熊本人未作此種負氣之言,但這段話實在是民間輿論的一種代表——恐怕死亡的并不僅僅是熊希齡的名流內閣,而是整個內閣制度。熊辭職時寫的一封充滿失敗主義的信中也多少透露出一絲詭異的氣氛,“泛水之舟,操舵者既無駕駛能力,必須易人,才可渡登彼岸”。究竟中途換的舵手是誰,還有這艘泛水之舟是否最終可以上岸,都令人感到別有城府。
熊希齡的“名流內閣”就像罹患一種莫名絕癥,死因離奇,死亡卻理固宜然;但不過半個月,另一樁讓整個北京震動不小的死亡事件卻委實離奇得出乎意料。黃遠生過年時的采訪對象,熊的前任趙秉鈞突然死亡,死因不明。
政府媒體和社會輿論再一次分庭抗禮。政界對趙秉鈞的死諱莫如深,總統府傳出的電文只是說“都督趙秉鈞今早八時痰厥,十二時死”。但民間則喧傳趙秉鈞乃是被人暗害毒殺的,甚至連黃遠生供職的《申報》都言之鑿鑿地聲稱“廣州治盜極嚴之李世桂及張家寶(譯音)二人近皆中毒而死,其毒無色無味,于二十四小時內發作,故信趙亦死于此毒云”。
究竟趙秉鈞是自然死亡還是被人毒殺?對社會大眾來說,“毒殺”更符合喜好八卦的老百姓的口味,因為人們可以大膽猜測究竟誰才是幕后真兇。上一年宋教仁遇刺案,趙秉鈞就被國民黨領袖孫中山一口咬定是二號兇嫌,頭號幕后黑手則是趙秉鈞背后的袁世凱;如此,此次趙秉鈞的死亡大可以被認為是袁世凱為了毀滅殺宋證據而特意等到一年后再殺人滅口。
官媒越是力辯其無,民間就愈信其有,趙秉鈞的死亡也就越是撲朔迷離。但1914年3月1日《申報》在國內要聞頭條刊出的一則時評突然轉向,力言“今者趙秉鈞之死也,揆其情勢,大抵為病,非毒殺也”。而毒殺之說流傳于中國,更是將會“毒死中國無數人之心矣”。政府意志終于征服了社會輿論,對大多數報紙讀者來說,這個事件,也夠離奇。
今天沒有新聞
記者誠實之自白,實無新聞可紀。今姑與諸公談天可乎?
1914年6月1日,黃遠生在新聞通訊《談屑》中的開頭讓人倍感訝怪。一個連外交部的一名廚師身上都能搜刮出新聞點的一代名記,且以北京全國政治中心的地位,居然會困惱找不到新聞素材,實在令人難以盡信。但黃遠生這位新聞界惡搞能手的過人之處,正在其擁有化無為有的特殊本領。今天沒有新聞,本身來說就是一則重大新聞。
沒有新聞的原因有很多種,也許真的是像《京報》上所登的那樣“京報有載今日政界為承平無事之日”。回顧1913年的6月,正是各黨各派為爭取國會議員選票如火如荼之時,“議會之龐雜,政局之喧擾,黨會之活動,日日在甚囂塵上之中”。回想那時的新聞資源,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居此光怪陸離時代,黃遠生也自然妙文迭出,就像他在記錄1913年議會選舉丑態的《苦海呻吟錄》中提到的某君奇特的“賣國便宜論”——“今日共和賣國的價錢,比從前便宜得多了……清朝只須有八千銀兩,便能捐得一知縣。將天下州縣缺買盡,至多不過千萬余元。今中華民國之選舉總統,以三分之二計算,只須四五百票,每票萬元,亦不過四五百萬。以四五百萬可買得一國之主權代表者之資格,較之從前捐買天下知縣便宜得多。”各種勢力的角逐、黨會、議會、政客、官僚、還有暗中活動的形形色色之人,甚至販夫走卒都被卷進來,被新聞記者發酵發源成報紙上一篇篇或譏或笑,或諷或罵的文字。到了熊希齡名流內閣不進不退之時,“殘余黨會之血脈的作用。政客之縱橫捭闔,乃至政界中樞之暗潮,某系某系之五花而八門,亦復有鐘漏未歇,余音不盡之慨”。
但等到徐世昌就任國務卿以后,突然就“譬風雨初過,萬籟岑寂”,政治會,約法會,乃至參政院,固無所謂喧擾。黨會與報紙也“寂靜者愈益寂靜。安戢者愈益安戢”,以政治新聞批發集散地著稱的北京城里“前此之北京之忙人,今已十有八九為閑人矣”。搞得這些靠挖政治墻角的“造言生事”為職業的記者“無復有記注之余地”,只得天天嘮叨“承平無事”,真是承平無事了。
看來這位徐世昌國務卿確實有靖海安波之神功。自熊希齡那個“名流內閣”宣告死亡之后,袁大總統就越來越對走馬燈式的內閣輪換感到不耐煩,再找了一個聽話的孫寶琦當過渡之后,隨著新的《約法》的頒布,國家政體終于如袁大總統所愿由內閣制變成了總統制。新的政府沒有了內閣,卻多了一個名字很是文縐縐的“政事堂”的新機構,其長官也有個很古雅的名稱,叫“國務卿”,這是仿效美國的稱呼。據說袁世凱最初聽了這個詞,嘴里很是把“國務卿”的“卿”字好好嚼了幾嚼,最后笑著說:“這個名字好,事就這么定了。”
國務卿最終花落徐世昌這位前清舊相身上,很是讓人驚訝,但卻在黃遠生的意料之中。這位新任徐國務卿對一切都保持無為主義,精員簡政,自是不在話下,就連見客也有特殊的一套,客人唯有第一次把門刺投給門房,由門房計入門簿中,再由徐世昌拿著簿子在客人名字上點點為記,點一點的親見之,兩點他人代見,不點點者不見。徐國務卿就靠這招把大批上門求取一官半職的“運動家”擋在門外,自己躲在里面清閑治政。原先所有政令都鈐“大總統印”,現在則由徐世昌加鈐“政事堂奉策印”,這總讓人想起前清時“內閣奉上諭”的樣子,加上徐世昌在晚清本就入閣為相,所以“徐相國”就這樣叫開了,徐也樂得當他的太平宰相。
徐相國本人的無為而治,加上袁大總統的大權獨攬,一文一武,張弛之道,看來“誠為承平無事矣”。但實際上,新聞記者的紛紛噤聲,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就在這一年4月,袁世凱頒布了《報紙條例》,這道法令總共35條,禁止軍人、官吏、學生和25歲以下者辦報;報紙出版須到警察機關登記并交納保證金;禁止報紙刊登“淆亂政體”“妨害治安”和各級官署禁止刊載的一切文字;每天的報紙在發行前須呈送報樣給警察機關備案。袁世凱對輿論敲骨榨髓的審查使每一名記者在動筆前都必須要掂量掂量自己寫下的字值不值得用自己的工作和腦袋去換。
當民國初建之時,百廢待興,刊行報紙、登載新聞,出于無法無天的時代,無論是革命偉人、都督將領,乃至袁大總統,都是可以隨意批評指摘的對象。那是新聞記者的黃金時代,黃遠生可以寫出像是《遁甲術專門之袁總統》這樣謔近于虐的時評。就連砸報館都砸得有聲有色,1912年7月5日晚,因為該日《國民公報》時評將南京臨時政府稱為“南京假政府”,同盟會派報紙《國風日報》就率領同盟會系統的七家報紙二十余人前往國民公報報館興師問罪,并將該報經理徐佛蘇、藍公武打得“口鼻流血、面青氣喘,兩足跟筋露血出”。這種為了政見不同而上演血腥的全武行到了1914年就只能換上了粉紅色的衣裳。在那一年夏天,引起報壇一陣轟動的是一位藝名金月蘭的青衫女優,因為某報忽載其與師某君有不甚正當之事,而帶領數十男女到此報館打壞招牌。黃遠生在《談屑》中將其稱為北京的一樁“奇事”,并且特意提到了那塊被砸爛招牌的下場是被該女優拿來做了茅廁板。最后,黃遠生不禁贊嘆道:“不意優伶之中亦有此英雄”——這就是這天最奇特的新聞。
還不如今天沒有新聞。
新年閑話
余之始從事于本報也。在民國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其第一通信為《歲暮余聞》。
當1915年來到時,黃遠生心中卻覺得頗多遺憾。想到一年前他方為《申報》撰寫第一篇通信《歲暮余聞》時,“國會業已解散,熊內閣漸將不穩,而財政漸取包辦政策之時也”,如今倏忽一年過去了,但自己的通信卻日漸短少,這是這位以新聞通信聞名的記者最恥恨的一件事。但若是細分責任,則實在是“余之虧其職責者十之二三,由政局及社會思潮之反影者十之七八也”。
回顧過去的1914年,還是發生了很多大事——熊希齡的名流內閣終于如很多人所望的那樣倒臺,也順便帶走了整個內閣制度;《約法》的頒布賦予了袁大總統至高無上的威權;歐陸爆發世界大戰,中國徘徊在戰云的邊上;還有那個一直虎視眈眈的惡鄰日本,借口對德宣戰,出兵德國在山東的殖民地,一路焚掠占領,戰火燃熾黃河兩岸……1914年并不是無事可記,但在黃遠生看來,1914年之前“人龐言雜,各方面之人,惟入于政治之漩渦,雖其醞釀政治上之罪惡也不少,而以此故,即大多數之人皆與新聞之醞釀及發源皆有關系。若黨會,若議會,若新聞記者,若種種暗中活動之人,乃至商販走卒,皆是此”。中國政局雖然看似混亂,但一切卻公開透明,仿佛是在通都大市之中下棋賭輸贏,觀者如堵,人人都有權利對這盤棋局的下一步如何走說三道四。
但1914年的時局,在徐相國出來后,當局卻抱持“不愿政局常有變動”的唯一宗旨,除了早已預訂的變動之外,任何新發生的變動都或被強力消除或遭噤聲,消弭于無形,你可以說是“穩靜不擾”,但政治仿佛與民眾隔了一堵高墻,局內人在墻內主客對弈,喧囂都絕,鎮日不倦,但局外人,只能時聞棋子落下的聲音而已。沒人知道墻內棋盤上的弈局,究竟是輸是贏。
輸也好,贏也罷。無論是無所事事,還是危機未萌,1914年終于是過去了,沒人料到1915年將會成為中國的國恥之年,“二十一條”的簽訂,袁世凱帝制的更進一步,云南起義的爆發……在上一年被投錯的那枚棋子,終于在這一年將這個國家帶入了困局。但事情每天還在發生,新聞也要天天報道下去,作為這個時代記錄者的黃遠生有權力代他的讀者提出這樣的疑問:
這個國家會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