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7年,弗雷德里克接受了一項非同尋常的任務:陪同一批中國工人前往歐洲,援助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協約國對抗德國。
啟程:踏上未卜的征途
當時協約國在戰事中損失了大量男性人口,勞工嚴重短缺。1915年,中國政府即提議派遣30萬名工人作為非戰斗人員提供支援,期望借此一舉三得:既可省卻派遣軍隊參戰的費用,又能在戰后談判桌上贏得一定地位,同時還可以讓這些工人學習到國家現代化所需要的技術。經過磋商,法國政府首先接受了援助,英國和比利時起初未予回應,其后因為實在缺乏勞動力也接受了中國的支援。英國仿效法國的做法,建立了中國勞工旅(CLC),但由于英國本地工會強烈反對中國勞工進入英國本島,因此這些華工被安排在法國和比利時,為英國和其他協約國提供支持。
英國政府征募的勞工為前線部隊提供各種支持,包括裝卸貨物、建造營房和機場、挖戰壕和填沙袋、鋪設鐵路、修建公路,以及修繕坦克、卡車、摩托車等軍用車輛,維護火炮等武器。他們雖為受雇傭的工人,但也受軍法和軍紀管束。英國政府與勞工簽訂期限3年的合同,承諾提供免費食宿和衣物,以及3年后回鄉的船票。勞工的報酬是每天1法郎,相當于1先令4便士,這個報酬僅相當于英國軍隊中最低級士兵的報酬的三分之一。報酬部分發給勞工本人,其余直接寄給他的家人。勞工旅還有從中國征募的翻譯,他們的報酬和用餐標準比普通勞工高。
1916年5月,法國簽約雇傭5萬名中國勞工,首批勞工在1916年7月離開天津港,在傳教士和會說漢語的法國政府官員的陪同下,3個月后抵達法國。此后,來自天津、山東、河北、浙江、廣東的大批工人乘船從天津、威海、青島、上海和香港出發前往歐洲。大多數勞工是文盲,他們期望能從歐洲掙到一筆可觀的收入帶回家,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即將投入一場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慘烈戰爭,也沒有意識到穿越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的3個月航行多么艱險。
英國政府于1916年秋季開始征募中國勞工,1917年1月18日,首批1088名中國勞工乘運輸船從山東威海港出發,原計劃是走最快航線——取道蘇伊士運河、穿越地中海。不料1917年2月17日突生變故,一艘法國運輸船“阿索斯”號(Athos)在地中海里距馬耳他200海里處被德國潛艇擊沉。這艘船滿載著中國勞工,人命損失極其巨大——543名中國勞工死亡。英國政府得此消息,急令正前往地中海的勞工船調頭,轉而穿越太平洋,繞道加拿大前往大西洋。
至1917年底,英國征募了54000名中國勞工,到1918年11月停火時,增加到96000名。法國征募了4萬名中國勞工,其中1萬名轉調到美國。一戰停火半年后,中國勞工旅仍保留有8萬名工人,繼續擔負清理戰場的任務,諸如填埋炮彈坑、挖掘未爆炸的炮彈、收卷鐵絲網、掩埋尸體等。中國勞工旅是協約國雇傭的數量最龐大的外國工人群體,超過了印度、南非、埃及和西印度群島的勞工數量。戰爭期間,中國勞工住在從前線至后方廣闊地區的封閉營房里。在布倫(Boulogne)、加來(Calais)和敦克爾克(Dunkirk)等法國城市遍布這樣的營房。勞工旅的司令部設置在皮卡第地區(Picardy)的濱海努瓦耶爾(Noyelles-sur-mer),而就在100公里之外的索姆河(Somme),于1916年7月至11月間爆發過一戰期間最慘烈的戰役,傷亡人數達一百五十多萬。
傳教:撫慰垂死之人
濱海努瓦耶爾為中國勞工修建了一所2000張病床的醫院,這是當時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中國醫院,設施齊全,由會說中文的英國醫生和護士提供醫療服務,他們中許多人是從中國招回的傳教士醫生。這所醫院還設有精神病區,收治因無法承受戰爭的殘酷壓力而精神失常的病人。在醫院旁邊,還有一處臨時拘留所。
工人們住在由士兵守衛的營房里,每500人組成一支勞工隊,其中25人是承擔管理職責的英國官員。中國勞工每天工作10小時,每周工作6天半,逢中國傳統節日放假。他們每天吃兩頓飯,可以吃到中國食物。中國勞工未經允許不能離開營區,不能和士兵、當地工人乃至平民交往。他們被告知不能使用英國士兵的洗手間,據說是因為中國人中流行沙眼病。走出營房時,他們必須身穿制服,頭戴制式帽,以便和平民區分。他們每個月最多可以寫兩封信,按戰時規矩,這些信件在法國和中國兩頭要經過軍方檢查。
這些華工平生第一次遠離家鄉親友、置身于萬里之外的陌生之地,身陷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戰爭,承受著疾病、負傷、狂轟濫炸帶來的巨大壓力,起初他們很少休息和娛樂,由此產生的問題之一是賭博泛濫。華工之間有時因賭博引發沖突,甚至發生命案。在英國政府的安排下,基督教青年會進駐勞工旅,負責主持工人們的福利工作。基督教青年會從中國招募了40位傳教士志愿者,這些傳教士深入勞工中間和他們交朋友,撫慰心靈,也傳播福音。對于工人們而言,唱詩和聽漢語布道可以打發枯燥的營房生活,因此頗受歡迎。
弗雷德里克被派往濱海努瓦耶爾的那所最大的醫院,他和中國工人們住在一起,他的工作內容包括主持禮拜,撫慰病患,尤其是那些垂死的人,以及在他們去世時主持葬禮。他同時還負責管理基督教青年會的一個組織,他們派出男女會員去營房和工人們聊天、游戲娛樂、放電影等。因為勞工們多數是文盲,他們還幫助工人給家鄉寫信。在1917年的一份報告中,弗雷德里克描述了他第一次向中國工人布道的情景: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5點,“大廳里密密麻麻坐著250位工人,出奇安靜,250雙眼睛聚焦于我,250雙耳朵等待著傾聽我的聲音。我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兩句祈禱詞,教工友們念誦,聽他們平生第一次發出與上帝溝通的聲音。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愉悅的氣氛所感動……后來每逢做禮拜時,醫院大廳總是擠滿了中國工人——他們中的大多數在治療幾天后便要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所以輪換了一撥兒又一撥兒。”
在1918年5月1日出版的另一份文稿里,弗雷德里克描繪了臨近坦克旅司令部的中國勞工營地。“在寬闊的坦克廠周圍有大量的華工營地,刷著瀝青的黑色房子排成長長的一條線,沿著公路向遠處延伸。一隊飛機掠過田野向北飛去,地里一頭孤零零的牛對遠方傳來的槍炮聲早已安之若素,只是偶爾抬起頭溫和地凝視那些忙碌地穿過它的地盤的陌生人……我住的這個鐵絲網圍成的院子里,23個人中近一半受洗做了基督徒,另一半也希望加入。”
那天他拜訪了另一個院子,“這里住著一隊從前方回來的工人,他們剛剛經歷了最近一次大戰役,離白熱化的激戰中心僅幾英里遠。他們修建的那段公路落下了上百發炮彈,他們不時要根據炮彈的落點規律四處躲避,最危險的一次是有枚炮彈在離他們50碼的地方爆炸。后來命令改變,讓他們放棄裝備立即撤退。沒有交通工具,他們日夜跋涉趕路,困了倒在路邊地下就睡。雖然撤退得相當倉皇,但大家相互扶持,照顧那些掉隊的人。路遇美軍向他們支援了食物,后來他們坐上了火車。一周后,這隊工人終于回到了中國旅,奇跡是,竟然無一人受傷。經過數日短暫休整,他們換上新制服,配上新工具,重新投入新的任務”。弗雷德里克還生動地描述了他們聽布道的情景:“我熱情贊揚了他們在戰爭中的勇敢和貢獻,他們禁不住喜笑顏開。接著,當我講到上帝和耶穌的愛,講到危險、恐懼和死亡如何能轉變成不朽,講到我們宗教里唯一的救贖之路時,他們睜大的眼睛里滿是熱切。在他們來歐洲之前,沒人能想象到他們的命運和信念會經歷如此大的波折起伏。戰爭的體驗和沖擊仿佛是上帝之犁翻動了他們沉寂已久的心靈之田,現在是播種的時候了。”
活潑的基督教青年會干了一件有趣的事——他們發起組織了一場京劇演出,演員和樂師均是中國工人。演出在圣誕節那天舉行,露天的場地被圍得人山人海,好幾個小時的表演過程中,觀眾們如癡如醉。基督教青年會還在勞工旅組織其他表演節目、以及娛樂和教育內容——當然要在英國政府的審查監督之下——包括音樂劇、足球賽、寫信課、英文課等,還組織大家探望醫院工友。弗雷德里克評價道:“基督教青年會展現了真摯的兄弟之情。這十萬華工,真的令我們百感交集。”
華工:苦難與榮耀并存
1918年11月戰爭結束后,法國依然需要成千上萬的勞動力,于是中國工人繼續在工廠、醫院、建房點里工作。部分工人則被派去清理戰場、掩埋尸體。與為英國政府工作的華工相比,效力于法國的華工獲得了較多的自由。在工作之余,他們和法國公民一樣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據估,約有3000名中國勞工適應并留在了法國,其中小部分人還娶了法國人做妻子。戰爭使法國損失了近200萬婚齡男子,造成嚴重的性別失衡,于是法國婦女的身影也出現在那些生產機器設備、坦克和其它武器的車間里,一些中國工人就是這樣接觸到了他們未來的法國妻子。為英國干活的勞工則未能獲得融入當地社會的機會,英國政府把他們全部遣返回國了。那些在戰爭中負傷致殘的華工得到了一筆補助,相當于他們12個月的報酬,除此以外,他們回國后就再也得不到其他照顧了。
相比于犧牲的同伴,活下來已算幸運。部分工人還沒登陸歐洲就離世了:德國潛艇殺死了543人,航路上死于疾病的人員數字則沒有統計,甚至還有一些勞工在船靠岸之前因為無法忍受擁擠狹小的空間和暈船而跳海。勞工旅中的傳教士也有損失,例如有一位在“阿索斯”號船被擊沉時為搭救中國工人而死。
中國勞工在歐洲傷亡的數字,缺少準確的統計。在四個專為華工開辟的墓地里,有大約2000座墓碑,當時有60多位工人在戰爭結束兩年后才回國——因為他們要把犧牲的同伴名字刻在墓碑上。在這2000座墓碑之外,有不少中國勞工分散埋葬在各軍事公墓里,甚至還有的未留下墓碑。在濱海努瓦耶爾的華工墓地的大門上刻著一行字:“一千九百十四年至十八年世界大戰,中華工人死于戰地或積勞殉身者九千九百余人,遺骸業藏于法境諾埃爾勒(努瓦耶爾)”。想想他們的命運真的很悲慘:勇敢地離開家鄉,奔赴陌生的數萬里之外,經過一番掙扎,卻葬身于異鄉,他們的家人無法來此憑吊,甚至連他們的墓碑在哪里都不知道。當戰爭結束,士兵們為幸存而歡慶時,華工們則在清理戰場上未引爆的炮彈時繼續犧牲。
中國勞工為協約國的戰爭勝利做出了重要貢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戰爭的關鍵時期和關鍵地點,他們建成并維護著加來和布倫的軍事擺渡港。中國勞工在艱危環境下也能保持嚴明的紀律、堅韌的性格和勤奮的工作態度,受到歐洲人的高度稱贊。1918年擔任中國勞工旅第二大隊指揮官的馬尼克·格爾(Manico Gull)曾評價道:“來自山東沿海的這些中國工人是左右著戰局的最重要的因素之一。”中國勞工旅集體獲得了“英國戰爭勛章”,五次獲得“軍功獎章”,兩次獲得“皇家人道集體銅質勛章”。
但是,戰爭結束后,中國并未像它原先所期望的那樣憑借勞工的貢獻而獲得足夠的尊重和承認。戰后在談判桌上,中國并沒有被當作戰勝國來對待。中國的基本要求是收回德國在山東省的特權,考慮到華工主要來自山東省,這種要求似乎難以拒絕。但《凡爾賽條約》第156、157、158條將德國在山東的特權轉讓給了日本,這是強權國家之間玩耍的政治和外交游戲,中國只不過是個受歧視和被犧牲掉的二流國家而已。中國代表團最終拒絕在條約上簽字。不過,華工們的付出和犧牲并非全然白費,中國政府至少憑此獲得了據理力爭的機會和堅持己見的底氣。1921年,中國參加華盛頓會議,再次提出山東問題,經過談判桌斗爭,最終從日本手中收回了山東主權。中國還在會議上正式向英國提出收回山東威海衛租借權,英國雖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與中國展開談判。
常言所謂弱國無外交,但客觀評價,一戰前后,相對于其時困頓虛弱的國情,政府于外交眼界與外交謀略方面,卻足茲稱道。一戰正酣時,德國曾向中國投出橄欖枝,承諾只要結盟,便歸還山東。而中國政府清醒判斷出德國戰敗的概率更高,與之結盟將導致戰后中國成英法等協約國列強俎上之肉,便未應允。凡爾賽會議和華盛頓會議上,中國并未任人宰割,相反頗顯以弱抗強折沖樽俎之能。中國甚至曾在一戰期間提出派兵參戰,雖因費用負擔問題而無果,但轉而布下的勞工棋子,確實為保護未來的外交利益添加了重要籌碼。
中國勞工旅的大多數人在1919年和1920年回國,留下來的三千人在歐洲扎下了根,構成了當時法國和比利時華人社會的核心。他們中許多人來自浙江省的青田和溫州,其中有位名叫葉清元,在1917年底報名參加了勞工旅,他曾解釋其原因:“浙江青田是一個貧窮的小山城,天災人禍,人們無法謀生,我們一批青年聽到這個消息覺得是條生路,一哄而擁去報了名……1918年11月,德國投降,法國政府發給我們每人一筆獎金。我和堂兄在巴黎的里昂火車站附近開了一間小餐館,法國人好奇,都要來嘗嘗中國菜的滋味,生意很好,半年光景后,我們都忙不過來了……”1920年底,他積蓄了一筆錢,回到中國,娶了一位中國妻子,然后帶著三個兄弟再赴巴黎,開設店鋪,一半賣雜貨和青田石雕,另一半開飯店。一直干到1985年才退休,回青田老家安度晚年。
朱桂生算得上中國勞工旅最出名的一位了,他是江蘇省丹陽人,1917年到法國的時候剛剛20歲。一戰結束后,他娶了一位法國妻子,把家安頓在法國北部的朗斯(Lens),生養了一子二女。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他加入法國軍隊,表現卓越。2002年,106歲的朱桂生老人,這位僑居法國的最后一位一戰華工,在法國東部城市拉羅謝爾(La Rochelle)去世,市長贊譽他是外來移民成功融入法國社會的楷模,是拉羅謝爾市民的驕傲。
摘編自《闖關東的愛爾蘭人》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本文圖片由In Flanders Fields Museum, Ypres (Ieper), Belgium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