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文人非凡領袖

2014-04-29 00:00:00何懼

理論觀察 2014年8期

[摘要]陳晉先生的《文人毛澤東》是一部人物研究領域的佳作，它為毛澤東研究提供了從文人形象切入的視角。從兩個層面分析本書，可以發現其在微觀上論證嚴密扎實，但仍有欠缺之處；宏觀上視角獨特，但尚有進一步深入的空間。毛澤東是一個具有雙重形象的領袖，這是中國近代以來獨特的政治與文化的關系造就的，他的這一身份對新中國的文化轉型也產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毛澤東；領袖形象；文化轉型

[中圖分類號]A7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4）08 — 0017 — 03

在歷史研究中，歷史人物占據著相當重要的位置，具體到中國近現代史和中共黨史中，毛澤東的研究又是重中之重。然而，他又是一個頗為復雜的研究對象，相關成果如汗牛充棟，得出的結論卻莫衷一是。那么，究竟如何塑造一個更加貼近本真形象的毛澤東？應該說，陳晉先生的這本《文人毛澤東》提供了可供借鑒的一種新視角。他關注到了過去不是特別引人注目的文人形象。這可以使我們不僅僅局限于以一個政治領袖的身份來品評毛澤東，也能更好地思考他雙重形象背后的宏大問題。

一、毛澤東研究領域的突破之作

有學者評價本書時說，它在三個方面豐富和深化了毛澤東研究，即：視角的獨特性，史料的豐富性和觀點的創新性。①筆者認為，這些稱贊總體上還是得當的。特別是本書初版正式發行是在1997年12月，考慮到當時對毛澤東的研究多局限于政治領域，《文人毛澤東》關注到了毛澤東作為“文人”的心路歷程，確實可以說是填補了這一領域的空白。

本書較為詳細地介紹了毛澤東創作修改詩詞、散文等文學活動的前前后后，交待了毛澤東和文化人的交往，解讀了他與文化界的是是非非。這樣視角獨特、見解深刻的研究，需要建立在大量歷史和文藝知識的基礎上，一個單純的歷史學者或者一個單純的文藝工作者都很難完成這樣一項任務。幸運的是，陳晉先生在這兩方面都頗有造詣，成功地將這兩者統一了起來。他筆下的毛澤東形象生動飽滿，性格鮮明獨特，實在是難能可貴。

對這本書筆者主要計劃從微觀和宏觀兩個層面進行分析，受限于水平和能力，本文難免存在不足。但筆者認為進行這種宏觀和微觀相結合的分析，把個人經歷和宏觀歷史結合起來，從特殊性中歸納出普遍性，還是有利于加深對這部書的理解。

二、論證嚴密扎實，但仍有欠缺之處

應當說陳先生對毛澤東的研究還是頗為扎實的，這本書也比較突出地體現了他的優勢。誠如他自己在后記中所說，這本書是他“費時最多用力最勤的一本”。在材料的準備上他顯然下了一番苦功。

除了材料之外，文章的結構框架也非常重要。毛澤東的一生錯綜復雜，即使選擇了從文人的角度切入，仍有相當的研究難度。本書采用了傳記普遍使用的時間順序，按年份分別記述毛澤東的活動和思想。這樣一種類似編年體的寫法，其好處在于可以比較清晰地展現出毛澤東的一生，同時有利于讀者與特定時代的歷史背景相結合，更深入地理解毛澤東的活動，把握其思想動態。

但同時作者又不完全拘泥于時間順序。比如最后的第46到第50節，作者就把1965年以來毛澤東的文化創作特別是詩詞創作獨立編為一章，以“晚年心曲”之名放在了全書最后。而在之前兩章“風騷別出”和“文化革命”中主要談及毛澤東60年代前后的政治活動（當然，此時的政治活動也與文化密切相關，這是后話）。這就幫助了讀者的閱讀，使大家不必費力在毛澤東個人的詩詞創作和他領導發動的各種運動中反復穿梭，有利于盡可能地區分他在不同方面的活動，對傳主形象有更全面的把握。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盡管作者潛心收集整合了為數眾多的有關毛澤東的資料，但是書中還是出現了一些史實錯誤。

比如第102頁，作者在寫到第五次反“圍剿”時提到：“1934年4月，紅軍在廣昌打了打敗仗，廣昌丟失，蘇區的南大門洞開在敵人面前。紅色國家的命運危在旦夕”。

廣昌之戰是第五次反“圍剿”中的關鍵一戰，紅軍在陣地戰中損失慘重，紅色政權也確實“危在旦夕”。然而問題在于，廣昌是蘇區的北大門而非南大門。就邏輯上說，在第五次“圍剿”部署中，蔣介石坐鎮南昌，自然主要從北方進攻。而當時中央蘇區南方的廣東省由地方軍閥陳濟棠把持，他不會輕易允許蔣介石中央軍進入廣東。另外回顧廣昌之戰，當時的中共中央提出的口號就是“誓死保衛蘇區北大門”。軍方后來編定的比較權威的戰史研究著作中也有“廣昌是中央蘇區重要的北部門戶”等相關的記載①。由此可見，廣昌的位置相對與當時中央蘇區首都瑞金來說，必定在其北方無疑。

需要說明的是，這個大門的“朝向”可能確實算不上一個大問題，更無礙于作者的整體論述，筆者在此也無意吹毛求疵。實在是本書作為一部學術著作，沒有理由不保持嚴謹審慎的態度。

另外，書中在一些細節的交待上也存在些許不盡人意之處。比如在第三節第19頁毛澤東以“二十八畫生”為筆名征友的記載中，作者談到毛澤東交到了“兩個半朋友”，其中包括后來同樣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羅章龍和“半個朋友”李立三，作者還在下文中頗為詳細地講述了這兩個人和毛澤東之間的交往和相互的影響。那么作者對另外一個朋友為何卻只字不提呢？

1936年毛澤東在延安與斯諾談話，回憶征友廣告的事，這樣說到這段經歷：“我感到自己心情舒暢，需要結交幾個親密朋友，于是有一天我就在長沙一家報紙上登了一個廣告，邀請有志于愛國工作的青年同我聯系。我指明要結交堅強剛毅、隨時準備為國捐軀的青年。我從這個廣告得到三個半人響應。一個是羅章龍，他后來參加了共產黨，但是以后轉向了。另外兩個青年后來變成極端反動的分子。那‘半’個響應來自一個沒有明確表態的青年，名叫李立三。李聽了我要說的一切之后，沒有提出任何明確建議就走了”。②

由于缺乏更多的資料進行比對考證，這時期毛澤東以“二十八畫生”的筆名征友究竟征到了兩個半還是三個半朋友尚不清楚。但是我們知道《西行漫記》中的記錄根據的是斯諾在延安對毛澤東的當面采訪，也是目前公開的毛澤東對其青年時代最早的較為完整的回憶，可信度很高。本書既然采用與之不同的說法，又缺乏有足夠說服力的相關證據，恐怕就不是太能令人信服了。

最后一個微觀問題是本書的注釋和參考書目有待完善。對比同樣研究毛澤東的名作羅斯·特里爾的《毛澤東傳》，本書在這個方面還有較大差距。雖然研究著作不能說注釋越多越好，但這畢竟反映了史料的詳實程度和作者對相關研究的熟悉程度。作者在重版后記中也曾提到，最近涌現出一些這方面新的材料和新的認識。筆者尊重陳晉先生重版而非再版的選擇，也不會以此書沒有考慮到后來出現的大量成果來責難作者。但是筆者認為，再版時在史料方面增添一些新的研究成果，并同時多做一些引證方面的功夫，不僅不會損害原意，還會使全書增色不少。

三、視角獨特，但仍可進一步深入

以上談到的都是一些微觀甚至可以說是細節問題。本書主要研究的宏觀問題如后記所說，還是兩個方面：一是毛澤東作為一個詩人或者說文化人一生的心路歷程，二是他作為政治領袖進入文壇時給文化界帶來的福音和災難。

雖然作者在書中并未詳細分析評價這兩個問題，但字里行間的論述中可以看出，毛澤東是一個兼具文人領袖雙重形象的偉人，同時，毛澤東時代的文化經歷了一個逐漸喪失獨立性，淪為政治附庸的過程。

先說第一個問題，毛澤東文人和領袖的雙重形象是緊密聯系交互作用的。他早年受到了頗多文言的熏陶和文字的訓練，對于文學和歷史也有著相當的愛好。這些都使得他擁有了較高的文學素養和寫作水平，可稱得上是一個文人。這種文人身份使得他獲得了獨特的魅力，贏得了更多來自知識分子領域的支持，也在無形之中鞏固了他政治領袖的地位。

同時，毛澤東的優勢主要在于他宏觀把握全局的視野和建立在事實基礎上的預見性，這些特質使得他具備了一個杰出領袖應有的條件，也決定了他文學創作的方向。僅以文學能力論，毛澤東算不上最杰出的文人，而是以巨大的激情和磅礴的氣勢見長的。1957年3月11日，胡適在讀到毛澤東的《蝶戀花·答李淑一》后，尤為反感，竟說“沒有一句通的”。他還在日記里抄錄了這首詞，隨后又記云：“我請趙元任看此詞押的舞、虎、雨，如何能與‘有’韻字相押。他也說，湖南韻也無如此通韻法。”③拋開胡適和毛澤東幾十年前在北大的恩怨不論，胡適的意見還是切中要害的。毛澤東自己也深知此問題，后來到了1958年12月，他在這首詞的“作者自注”中曾說：“上下兩韻，不可改，只得仍之”。顯然，深諳此道的毛澤東在這里并非不懂音律，而是怕因韻害意，破壞了全詞的意蘊氣勢。

權杖與詩書，在毛澤東的身上得到了高度的統一。他是一個“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另類文人，因為他是一個社會主義大國的締造者和領路人，詩詞創作中也盡顯霸氣。他又是一個“為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的非凡領袖，因為很少會有一個黨和國家的領袖會對文藝界的建設如此關心和親自投入其中，甚至為修改自己秘書寫作的詩詞煞費心血。④

似乎，新中國應該為有這樣一位文武雙全的領導人而慶幸。因為他似乎不僅能重新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還能重塑一個多彩的文藝界。然而事實上，他帶給文藝界的，除了獨特的關注之外，還有一場場疾風暴雨式的運動，這也是本書旨在說明的第二個主要問題。

從書中不難看出，毛澤東的關注和重視給文藝界帶來的影響是雙重性的。一方面，文藝界獲得了來自高層的鼓勵和支持，在建國以后曾經獲得了空前的發展。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毛澤東的重視，它也成為了建國后歷次政治運動的突破口，也淪為了反復斗爭的重災區。

筆者認為新中國的文化轉型中存在一系列的問題：毛澤東能擁有文化人心中的崇高形象和文化界舉足輕重的地位，肯定是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那么其中他自身文學創作成就占有多大比重？除了毛澤東個人的關注之外，文藝界被選為歷次運動的突破口還有無其他深層次原因？中共在執政中究竟應該如何實現意識形態控制和文化多元發展的有機統一？

其實以上這些問題，本書都有所涉及，作者也零星地提出了一些自己頗為獨到的見解。比如在介紹對電影《武訓傳》的批判過程中，作者認為“從建國初期開始，毛澤東的意見對文藝界的走向（一些涉及民主人士和老先生的作品及觀點除外）便開始起著決定性的支配作用。”①但遺憾的是，他并未給出足夠的論證和這一現象后續影響的分析。比如，毛的意見又是何時開始支配民主人士和老先生觀點的呢？此類見解還有不少，但分散于全書各處，難免不夠系統，也很難充分挖掘到毛澤東形象背后的深層次問題。

依筆者所見，其實上述所有這些問題最終指向的，都是一個問題：那就是在中共領導下的新中國文化，在由“舊文化”向“新文化”轉型的過程中，應該如何厘清政治和文化之間的界限？

四、領袖背后——政治同文化的交織

如何明確政治和文化各自的領域并在制度構建中保持二者之間足夠的張力，是中國近代以來的一個縈繞難解的問題，也是毛澤東這個文人領袖身上表現出種種矛盾的根源所在。

從普遍意義上講，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因為二者在定義上本有比較明確的分野，也有各自的運行規律。但是一旦我們把問題具體到中國共產黨和1949年成立的新中國身上，其復雜性則要大得多。這種復雜性是由中國的歷史演進特點和中共的獨特性質所造成的。

一方面，在中國傳統社會中，政治上的最高統治者往往都以“外儒內法”的方式進行統治，雖然朝代更迭頻繁，但孔子和儒學的地位還是相對比較穩定的。這種傳統文化的巨大歷史慣性使得一種新的學說很難在中國深深扎根。于是我們看到鴉片戰爭以來西方思想如潮水般急劇涌入，但是多為曇花一現，極難留下深遠持續的影響。

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作為一個宣傳以馬克思列寧主義為正統意識形態的政黨，高度強調意識形態的一元化統治地位。中國共產黨依靠毛澤東思想這一馬克思列寧主義中國化的成果取得了革命的勝利，可以想見，它不會輕易放棄這樣一種思想力量。既然必須堅持下去，那么新中國建立后繼續堅持馬克思主義并強化其對國家文化領域一元化的領導地位，就成為一項重大任務。

綜上我們發現，這一時期歷史演進規律和現實政治需要發生碰撞，中國和中共的特點決定了在這個擁有悠久歷史卻剛剛建成的社會主義國家，想要鞏固馬克思主義在意識形態領域的絕對權威，政治對文化不可能不做外部性的干預。再加之領袖自身對這一領域的愛好和關注，這種干預的力度被提升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于是，政治和文化運轉的邏輯產生了劇烈的沖突。政治正確和意識形態標準成為本不需要最終絕對判斷標準的文化領域的最終裁決依據，政治權力被不斷擴大，文化最終淪為了政治的附庸。

《文人毛澤東》使我們看到了另類文人和非凡領袖兩種形象在毛澤東身上展現到近乎極致狀態下的內在矛盾性。傳統文人的特質極大增加了他的個人魅力和權威，而以強大個人魅力支持下的領袖身份又要求他必須破舊立新。豪放自由的文人性格使他希望不受束縛的獨立創作，而執政黨領袖的身份又使他不得不為文藝發展親手打上重重枷鎖。

從某種意義上講，毛澤東能夠成為最高領袖，和他身上的這種內在矛盾性也有很大關聯。就像作者所說，“具有深遠長久的文化傳統的泱泱大國的子民，對領袖人物的要求與選擇，還是比較苛刻的……（這個領袖）不僅有統領雄兵百萬的元戎之氣，還要有儒雅溫恭的飄灑氣派和文人作風。”②從這個意義上說，毛澤東這個文人領袖本身就是近代中國獨特條件塑造的獨一無二的領袖，而他又反過來極大地改變了中國文化的風貌，在新中國文化轉型的過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這就是本文最終的結論。

本書引用了不少毛澤東的詩詞，也激發了筆者對詩詞的極大興趣。在文章的最后，以一首評論毛澤東一生的七律拙作作結，借此表達對這位另類文人和非凡領袖思考：

九州風雨起蒼黃，半卷狼煙半華章。

南贛州中聚龍嘯，井岡山外挫鷹揚。

運籌帷幄蓋諸葛，倚馬千言賽袁郎。

莫道文人遠廟堂，一入廟堂寫滄桑。

〔參考文獻〕

〔1〕陳晉.文人毛澤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2〕〔美〕埃德加·斯諾.西行漫記〔M〕. 董樂山，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美〕羅斯·特里爾.毛澤東傳〔M〕. 何宇光，劉加英，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4〕陳東林.國史專家解讀毛澤東詩詞背后的人生〔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5〕賴某深，岳蘇明.讀《文人毛澤東》〔J〕.毛澤東思想研究，1999，（05）.

〔6〕楊鳳城.新中國建立初期的文化轉型研究〔J〕.黨史研究與教學，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