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還不清楚,有多少人會真的去讀托馬斯·匹克迪的巨著《二十一世紀資本主義》,畢竟這部著作的正文達577頁,注釋也有78頁,內容更是“事無巨細”。
不過毫無疑問的是,匹克迪寫出了這個時代最重大的作品。它登上了紐約時報的暢銷書榜,最近又拿下了亞馬遜銷售榜的榜首。出版該書的哈佛大學出版社完全沒有預料到這樣的盛況,因而拼命加印還是難以滿足需求。
“我們同時在六個地方印刷。”出版人說。其中美國、英國、印度各有兩個。
與此同時,剛剛在華盛頓大獲成功的匹克迪(他會見了奧巴馬政府的官員)來到了紐約,聲音出現在有線臺和公共臺的節目中。Twitter上甚至還有鐵桿粉絲收集他的照片。匹克迪今年42歲,有一種少年般的英俊,有很多人在爭論他“到底算不算帥”。

匹克迪絕不是第一個成為超級名流的知識分子,但他也許是第一個親見自己的觀點得到病毒式傳播的學者。當蘇珊·桑塔格于1964年以《坎普札記》爆得大名時,世界上還沒有Twitter這種東西,雖然她的長相應該不會有什么爭議。克里斯托弗·拉什的《自戀文化》在1979年問世時,也沒有“早安,喬”這樣的談話節目給他去出席。即使在1987年,艾倫·布魯姆囊括了當時整個時代精神的名著《美國精神的封閉》也沒有機會出現在5分鐘更新一次的亞馬遜暢銷書榜上。
所有這些都告訴我們,雖然匹克迪的經濟學觀點極富新意,但他只是踏上了許多前輩明星學人都走過的道路:一夜之間引爆某種知識分子情緒,其明星效應反映了時下的潮流和人們的感受。
一個月前,只有經濟學家和一些政策專家聽說過他。現在,他可以說是填補了某種空白。他對自由市場的不義所進行的無情剖析發端于15年前,取材自稅務部門的檔案和種種數學公式。但他現在卻登上了電視節目的嘉賓席,甚至還成為了時尚雜志的主角。
當然,成就大業的是匹克迪,而不是他的著作。他書中對“李嘉圖等價定理”的討論,對大部分讀者來說顯然是過分深奧了。但這并不重要。他已經成為了極少數有能力操縱公共舞臺的嚴肅思想家中的一員。我們沒有匹克迪那樣強大的數據挖掘能力,只能猜測這樣的人物有多么罕見。我們的猜測是:10年里能出兩三個這樣的人就不錯了。
為什么這樣的人這么少?因為,對知識分子,光有宏大的論題是不足以成就霸業的,即使其觀點能引起巨大爭議也不行。無論是學界英雄還是搖滾明星,僅僅抓住時代精神都是不夠的。要成為明星,他們要讓自己成為時代精神的化身。
當桑塔格的《坎普札記》發表時,披頭士樂隊和安迪·沃霍爾這樣的人物已經顛覆了藝術與美學的規則。當桑塔格研究非法藝術的歷史時,她把自己和自己對其研究對象的回應納入到了她的研究中。“我被坎普強烈地吸引了,”她寫道,“這就是我想討論它、而且能討論它的原因。”
然后她就在嚴肅而沉悶的《黨人評論》談論了它,以此加深了其文章的吸引力。此外,桑塔格驚人的美貌和黑色的裝束也起到了作用。最終,她在伍迪·艾倫的《齊利格》扮演了自己,還充當了攝影師安妮·萊伯維茨的模特。直至今日,沒有一個知識分子曾經如此優雅地扮演過她所身體力行的那個角色。
如果說桑塔格契合了輕逸的60年代,那么牢騷滿腹的拉什就是滿足了那個自私、各療其傷的70年代。布魯姆的例子則較為特別,他是里根時代文化戰爭的哲人王,象征了哪個時代的道德與無度的混雜精神。他在里根時代的知識圣殿芝加哥大學教書,讓公眾第一次見識了所謂的海德公園知識人:他有著兼容并包的世界觀,從各路偉大的著作中提取文獻。在一定程度上說,布魯姆像是奧利佛·斯通的《華爾街》里哥頓·蓋科的學院版本——和蓋科一樣,他也是一個生活作風隨便卻好說教的人。

布魯姆的另一個非凡之處,是他親自帶出了另一位知識明星,那就是1992年出版《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的弗蘭西斯·福山。騰達還是在克林頓時期,那是政策專家們的黃金時代。
布魯姆還擁有他自己的烏托邦設想——蘇氏共產主義崩潰,一個世紀的意識形態斗爭到此結束,最終實現“經濟政治自由化的大膽勝利”。這反映了90年代“和平紅利”帶來的希望。20世紀似乎以高音結束,而福山則傳播了勝利的福音。
相比之下,21世紀對大思想家們就不這么客氣了。網絡和社交媒體更喜歡比特級的思想,而不喜歡宏大的設想。像政治學者羅伯特·普特南和哲學家丹尼爾·卡尼曼這樣的天才思想家主要是由于科普作家們的推廣而聞名,而不是因為他們自己的作品。這個時代屬于精通各種觀點的記者,而不是學者和知識分子。

填補了空白的是薩曼莎·鮑爾的《來自地獄的問題:美國和種族屠殺時代》,此書為“9·11”恐怖襲擊后的外交政策討論定下了基調。
鮑爾也是一個切合時勢的英雄。她的時代渴望行動,而不是被動的旁觀者。她協助創立了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的卡特人權政策中心,現在還是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她還經常成為時尚攝影師的拍攝對象。
匹克迪呢?一個學界明星所需的一切特質,他都已經具備了。他以平順易讀的文風,闡明了“富者恒富”這一論點,使之不再只是窮人的憤激之詞,而成了自由市場體制的一條鐵律。在這個收入不平等已經成為最主要的公共話題、“反貧困戰爭”已滿50周年的時期,他警告說,我們有“滑向寡頭政治”的危險,這把我們帶回了曾經那個無畏于對抗社會頑疾的行動派政府的時代。
如果說匹克迪的直率正好契合了這個時代,那么他對數據的熱愛更可謂是錦上添花。在這個極客與統計學大行其道的時代,匹克迪在這方面的能量還要勝過其他數據極客一籌,畢竟他用了15年的時間研究了30個國家。與此同時,他又沒有強迫讀者去領教其“數據建模”的細節(他讓有興趣的讀者去網上看),這反映了他熟悉21世紀人民的閱讀和思考習慣。
匹克迪是否能像桑塔格那樣,成為常青的學界明星?還是會像拉什和福山那樣退回到他的學術領地里去?這既取決于匹克迪又取決于公眾。人們的興趣點總是變化無常,而且,偉大的思想家有時也會跟不上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