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走族|頹靡青年的歸宿

葉月從薄荷煙盒里抽出一根煙，你可以看到他被切斷的小指，從他黝黑的面龐和染得金黃的頭發來看，你也許會覺得他是一個沖浪手，而他漿洗過頭的夾克和皮褲又總讓人想到搖滾樂手。幾年前，當他還是個一頭卷發、成天騎著自己懸掛式摩托的少年時，“暴走族”這個身份是他最引以為豪的。“他們把車騎到校區去，”葉月回憶他第一次看到“暴走族”的活動時說，“我覺得他們太酷了，每到夜晚降臨，他們就是公路之王。”

“嚴格意義上來說，暴走族中的年輕人從沒想過要繼承日本傳統中的寂價值觀，在他們自己看來暴走族活得更像武士——把每一天當作最后一天來過。”一個長期關注這個群體的攝影師雅之吉說。在他的影像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雅之吉似乎更愿意向大眾展現這個團體的稚嫩和無辜的方面，而非通常人們印象中暴力和無賴的一面。80年代末，葉月曾經作為“幽靈”社團的成員主要在千葉地區活動，作為首領作用的存在，他稱號是“OB”，根據一些暴走族成員回憶，“OB”代表的含義是“Old Boy”。如今，在訓練業余自由搏擊手——他的日常工作——之外，他同時也在把他們當作新的暴走族成員培養。“暴走族已經完蛋了，但我仍想把這種精神保留下去。”當然，他的路并不好走。如今，他的徒弟中至少有兩人正在少管所服刑，這個少管所專為以交通相關暴力批捕的青少年而設，警察已經準備清繳所有的暴走族集團，而大部分團伙的成員數量也已經來到了歷史上的最低點。

二戰結束之后，日本本土的新勢力成功地在傳統儒家思想與西方現代經濟思想交融的環境下生根發芽，創造了一個奇跡般的白手起家故事，直到1989年之前，這個時代都完全可以與明治維新時期相媲美。然后美夢在1989年的日本經濟危機下完全破碎，這場經濟危機讓戰后抑郁和恐慌的情緒在年輕人中間死灰復燃，年輕的這一代希望從父母身上找到答案，當然他們什么也得不到。于是，曾經風靡過的種種生活方式，又重新被這一代年輕人拾起。

全亞洲就數日本青少年亞文化中的玩法最多，很多約定俗成的習慣和逐漸發展開來的團體都在很早就有了發跡之勢。無法在驟變的社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無法習慣下來的方式生活下去，“離經叛道”當然就出現了。1960年代日本經濟開始回暖，人們的注意力可以稍從溫飽問題上轉移，加之西方個人主義思潮的傾入，這一代年輕人的價值觀開始轉變，他們開始關注自我內心的探索。以前每個人信仰的集體主義——不屈的工作熱情，以儒家思想為基礎的忠誠態度，承擔社會義務的自覺性開始逐漸消失，而“金錢解決一切”的想法則越發被人接受，年輕人開始在彰顯個性的時尚消費上投入大量精力財力，這也為個人主義大行其道鋪平道路，隨之而來的大量青少年團體開始出現，朋克、哥特、Gyaru（不良少女）和Cosplay（角色扮演）終日游蕩在各區街道，他們仿佛就是為了侵擾正在經濟困境中的傳統老一代人而存在的。

然而這些彰顯另類的外觀多是為了突出時尚而存在的，與這種光鮮的“白領同行”不同，他們的前輩——暴走族出現的意義則更為深遠。與那些溫順的另類分子不同，“如果你在街上不小心撞到他們，他們可不會給你鞠躬道歉”。盡管人們可以很容易用消費主義至上者描述前者，同時把后者當作一群瞎胡鬧的輟學或者離家出走的年輕人。但著眼于暴走族現象的核心，一系列令人不安的統計數據還是引發了日本社會對這個極端時期出現的極端青少年群體抱以極大的好奇心。

1950年代中期，一種新型的機車黨團伙在日本悄然興起，他們自稱為“雷族”，這個名字來自他們改裝后響徹數公里的機車發動機聲響。剛剛開始時全日本的摩托黨在思想上共同點很少，但有一些摩托黨的元老是神風敢死隊前飛行員，他們并沒有在戰場上得到為天皇獻身的機會，活了下來，卻依舊渴望在車隊中找到天上排陣的快感。另外一個顯著的影響來自美國黑幫，隨著《飛車黨》這樣的電影在日本的上映，片中的馬龍·白蘭度迅速成為當時日本摩托黨的模仿對象。

《神風騎行隊》一書的作者佐藤郁也認為，除了來自外部影響下的無意識模仿和來自內部矛盾制造的反社會情緒，讓暴走族興起的還有一個原因是戰后新近的財富增長。這個定義第一次出現在1972年，當報紙報道一起發生在本州富山市火車站的摩托黨火并案時首次用“暴走族”描述這些年紀不大卻心狠手辣的壞分子。“暴”字表明他們慣于使用暴力解決問題，“走”字表明他們一直在公路上騎行的活動狀態，“族”字彰顯媒體態度，表明他們對于這個日益龐大的青年團伙非常憂慮。很快，“暴走族”的適用范圍開始擴大，一些媒體在描述職業犯罪團伙“極道”時也會捎帶一提。隨著這個定義被一次次媒體曝光而壓制成型之后，一個新的生活方式誕生了，被刻板的學校體制束縛住的年輕人渴望用這種聞所未聞的刺激方式改變這一切。和再后來的朋克文化差不多類似，年輕人在為自己正名之前先就早早地跨上了自己的“坐騎”。當然他們和媒體的關系是共生的，迅速地加入進這個媒體制造且被媒體關注的群體當中大大滿足了他們的優越感。

然而，這并非只因為這些年輕人在外表和行為上展現出了日本社會階層衰敗的一面，更多的是因為暴走族的興起與日本長久以來的社會問題直接關聯——受過教育的人自然形成的封閉精英階層由此帶來的階級歧視不言自明，年輕人看不到奮斗之后能帶來什么期望，當然還有家庭結構的不斷破裂。暴走族中的年輕人拒絕成為這種體制下的受害者。他們可能是來自破碎家庭兒時遭受暴力的輟學少年，但是當他們騎上自己那輛早已過度改裝的機車時，他們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超過30年，大量媒體亦給予暴走族們刺耳的發動機聲和永不停歇的暴力以全方位的關注和報道，聚集的聚光燈是把雙刃劍。幾十年前暴走族們正是因為被關注而形成如此龐大的群體的，如今，他們又在過度的曝光下成為了警方的活靶子。“暴走族們向來在光天化日之下直來直去，”佐藤說，“然而真正的犯罪都是悄然發生的。”

媒體不斷煽風點火，暴走族的勢力不斷加強，常常有超過數百輛摩托車加入到他們的迅游大潮中，發動機聲震耳欲聾達到撕裂耳膜的地步。佐藤說，到這個時候，街道已經成為舞臺，路線成為腳本，整個暴走族活動變成大家關注的一場大戲。所以演員，當然要穿上他們的戲服。暴走族成員多穿空軍夾克戰服和空軍靴，其影響來源可以很明顯地追溯到神風敢死隊。總之，統一的著裝讓他們看起來不再只是一群普通機車黨，軍隊化潛質已經滲入期間。

統一的制服上通常繡有組織的名字，這些名字通常是關乎戰斗和精神的漢字內容，一些與愿意相近，一些用其他的文法表達，甚至也會有英文表述。比如葉月曾經效忠的團伙“幽靈”，還有迄今為止名聲與影響力最大的“黑暗帝王”，這個帶有納粹傾向的暴走族團伙使用萬字符做他們的標志，然而名字卻來源于桑塔納的一張專輯，在此之后為他們拍攝的紀錄片《黑暗帝王風馳電掣》（Godspeed You！ Black Emperor）也成為另外一個影響力巨大的樂隊名字。

萬字符、紅日和帝王菊等等元素的大量出現，加上他們一貫“誰敢惹我”的態度都在推進日本新右翼的發展進程。但事實上，除了共享這些符號化元素和在街上制造噪音之外，暴走族和躲在黑色兩廂車里的日本右翼并無多少共同點，他們選擇這些東西作為彰顯自己的標識除了轟擊主流價值之外其實別無所求。

然而，暴走族在制造事端和恐嚇上的能力卻讓極道產生了招募的意向。名古屋某個暴走族團伙年僅19歲的年輕首領Ryo非常得意地告訴我們，接下來他要成為一個街頭流氓。Ryo的墨鏡是個浮夸的便宜貨，這讓他看上去更像一個演員而非流氓，事實上我們在談話的時候，他甚至還脫下制服藏進一個包里。

Ryo告訴我們，為了請他們希望搭上線的極道成員喝酒，團伙里每個成員都掏了20000日元，根據警方的數據，從1999年至今，暴走族向極道所交保護費金額已經翻了一倍，直接成為極道的一個可靠保護費繳納來源。這也是為什么警方在清繳暴走族時會一直保持高壓政策的原因。

并不是所有的暴走族都想加入極道，來自橫濱的Makoto擁有一個500人的暴走族團伙以及一個花店——盡管他對于花是一無所知。Makoto一直反對極道對暴走族的侵入，他自始至終就是個反極道主義者，或許，除了他自己加入極道的那天。Makoto仍然記得在極道擴充他們的人手時他自己的小弟紛紛脅迫加入，他只得親自上門求情換得手下的自由，不過代價是他自己得加入極道。他同意了這個條件卻沒有按照要求出現，一根斬斷的手指算是撫慰極道老大被侮辱的尊嚴，同樣也算捍衛了Makoto自己的榮譽。“我們不是黑社會，但是想要讓我們的發動機停止旋轉，除非你弄死駕駛它的騎士。”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