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人對年輕人的浪漫情懷嗤之以鼻,但我從沒有這樣的感覺,這一切都是因為羅伯特。1965年夏天的某天,他穿著一件淡黃色的粗織毛衣,拿著一本《麥田里的守望者》(當時叛逆青年自我標榜的標準配置),在一個名叫卡茨基爾的小鎮里閑逛。這個淡黃色的身影看起來跟其他美國年輕人沒什么兩樣,當然了,要說有什么不同的,羅伯特那會兒還不是一個真正的美國人。他從匈牙利來,在一個匈牙利人開的旅店里打工。卡茨基爾有很多這樣的匈牙利人。那一年我17歲,羅伯特比我大2歲。
這個周末,我跟他通了電話:“你還記得有天晚上我們在湖邊,聊著這個世界,聊著上帝。我跟你說我覺得天上什么都沒有,當時我還很自豪自己有這么大膽的想法。”

他已經不記得我說過的話了,不過他也回憶起了一些我徹底忘掉的東西。
“有天我跟其他人說起你,我告訴他們是你把鮑勃·迪倫的歌介紹給了我。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差不多50年了吧,我還在聽鮑勃·迪倫。”
羅伯特現在在布達佩斯生活。幾年前醫生在他的腦子里發現了一塊良性腫瘤,很幸運,手術也成功了,不過因為這次手術羅伯特不能再開車了。一年半前,醫生在我的乳房里發現了一些早期的癌細胞,22年前那里有過一個腫瘤,我不得不接受了一次切除手術,和大量康復治療引發的并發癥。我有沒有跟羅伯特聊過這些并發癥?我想不起來了。我們經常幾個月不說話,但每當我們有機會聊天,一切就像昨天我們剛剛聊完一樣,所以我對他總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羅伯特有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在她的青春期快結束的時候問我:“你們那時候他是什么樣子的?”
“他很有趣”。這話說出口的時候我就發覺我們倆人都不會真的這么認為,羅伯特從來就不是一個“有趣”的家伙。
他很聰明、善于觀察,但從來不是個可以稱得上“有趣”的人。我聽羅伯特說過至少4種語言,他這個人骨子里就帶著一種歷史的厚重,他的母親和哥哥二戰期間都被布達佩斯的納粹圍捕過,后來是混進了人群才僥幸逃脫。在我眼里,羅伯特剛到紐約的時候,是個看起來冷靜又樂天的人,幾年以后我才知道,他當時英語說得很不好,精神壓力很大,并且因此患上了胃病。對于那個17歲的少年來說,青春期是一個痛苦的自我吸收的過程。

“你們年輕的時候肯定經常在湖邊的那片林子里瘋狂做愛。”最近我帶一個朋友在卡茨基爾轉了轉,她在車上跟我說道。
“其實,那會兒這里有很多廢棄的旅館,雖然房間都亂糟糟的,但要找一張床也不難,而且不要錢。”我回答道。
不過,那會兒要找一張舒服的床可不容易,那些無人旅館里的床墊薄得可以卷起來,聞著像什么發了霉的東西。但這沒法澆滅那些懷著浪漫夢想的年輕人的激情的,不是嗎,特別是當他們每個季末才有時間待在一起的時候。沒人為我們寫首歌真是太遺憾了,當然了,只寫我跟羅伯特可能有點顯得小氣,我不介意把歌名寫成《卡茨基爾的孩子們,在廢棄的旅館里瘋狂做愛》。歌詞我都想好了:“男孩子們和女孩子們有了這些小小的愛巢,他們用力打開弗雷施曼旅店的窗戶,他們悄悄闖了進去,他們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一個廚師的大圍裙,還是幾只平底鍋。但他們沒有回味太久,因為小伙子們的時間很多。”
許多年輕女孩上大學以后就會離開她們的男朋友,但我沒有。我去紐約大學的時候,羅伯特也離開了卡茨基爾,他回到紐約皇后區,在他父母的糖果店里打工。在學校里,溫斯坦公寓里的女孩兒們對羅伯特印象很好,因為當時大學里的男孩兒打扮都有點邋遢,剛剛開始從乖乖高中生向嬉皮士轉變,他們穿著寬松的牛仔褲,整天吊兒郎當,還喜歡喝個爛醉。羅伯特喜歡穿緊身的夾克和牛仔褲,我們說他看起來就像從一部叫《Shoot the Piano Player》的法國電影里走出來的歐洲帥哥。
但那時的我,想要的不是一個歐洲帥哥。我想要一個談吐幽默、英語流利的紐約小伙。我想要一個不用在周六晚上11點就回糖果店收拾客人扔下的《紐約時報》的男朋友。現在回憶起當時的想法,真是讓人作嘔。我跟羅伯特提出了分手,然后找了一個英語流利的社會學新生,他有一輛紅色的TR-3,還有一個在波士頓大學讀書的女朋友。這段注定沒有結果的灰色關系充斥著派對、兜風、混亂的性欲和某種放蕩的快感。
羅伯特后來拿到了紐約大學的獎學金,他是個聰明又有魅力的人,很快就認識了一個在巴黎長大的美國女孩兒露西,是個聰明又漂亮的姑娘。在我大三還是大四的時候,我聽到了他跟露西結婚的消息,他們整個夏天都在歐洲度蜜月,這讓我感覺很失落,更直接地說,沮喪。后來直到32歲,我才帶著男朋友道納爾去布達佩斯拜訪羅伯特和露西,那時我終于明白其實我跟羅伯特有這么多相似之處。
事情就是這樣的,后來什么也沒發生,在成人的世界里,并非唯有浪漫的關系才能維系愛情。見到露西以后我就知道她比我更適合羅伯特,我很喜歡她。露西單獨來紐約的時候,我們會出去約會,當你到了40歲以后,某些東西就會變得跟青年時代完全不同,跟男女朋友在面對新朋友時那種小心翼翼完全不同。后來,他們的孩子長大了,到了紐約。毫無疑問,我對他們有點過分關心了,看著他們令人驚嘆地成長,在某個瞬間我會遐想,如果那年夏天,我沒有為了一個有輛紅色跑車的男人跟羅伯特分手,我們的孩子會是什么樣子。

另一個值得回憶的夏天是在1998年。我跟朋友赫伯剛剛在法國古堡區完成了一趟自行車旅行,等著羅伯特和露西來和我們匯合。見面后的一路上,我們又一次向1965年的夏天那樣,暢快地聊天了。下午3點我們到了普羅旺斯,預訂的那家小旅館的老板告知我們午飯時間已經過了,但如果我們愿意等的話,她可以幫我們臨時準備一些吃的。40分鐘后,我們坐到了一張小木桌前,吃了這輩子吃過的最新鮮的沙拉。
羅伯特說:“這棵生菜20分鐘前還在地里呢。”
我跟羅伯特說了無數的話,為什么我獨獨記得這句關于一棵生菜的。可就是那個夏天,我吃了一棵了不起的生菜,跟我的初戀男友、他的妻子和我最好的朋友坐在一張桌子上。我一直珍藏著那天下午我們拍的照片,在普羅旺斯的小旅館里,四個人笑著。
所以,如果你在一個悶熱潮濕的夏天午后,看見一個17歲的女孩兒跟一個男孩兒坐在湖邊或是別的什么地方,說著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請不要打攪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