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我與布拉德利·加勒特約在倫敦橋見面,他告訴我他會跟我講一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精彩紛呈的故事。
“這橋下面是空的,”他說,同時跺了跺腳下的地面。“北邊的橋頭下面有個控制室,如果你能進去你就能從里邊穿過泰晤士河,來吧,我演示給你看。”
我們走下北段的階梯,在中途停了下來。加勒特翻過階梯旁的欄桿開始沿著橋一側伸出的窄道往前走,他雙手貼著垂直的磚墻,這窄窄的邊沿只有半只腳的寬度,而在他身下10英尺的地方則是混凝土和天線。
“跟我一起來吧,怎么樣?”
不怎么樣。而且天氣開始下雨了,他行走的窄邊變得又濕又滑,我可不想在去學校接孩子的時候還拄著拐杖。
“沒關系,”加勒特說,“我們在另一頭見。”我繼續沿著樓梯走,來到橋下我看到一個鋼制大門,一把鐵鏈大鎖把門鎖得死死的。加勒特從他的口袋里拿出一串鑰匙,從里邊挑出一把,在一秒鐘之內就打開了鎖,接著就把我迎了進去。他在我身后輕輕地關上門。

“你倒是哪兒的鑰匙都有啊。”我說,隨即看到一個頭燈掛在旁邊,意識到我們已經來了他所說的控制室。你可以看到四周布滿了管道和電纜的扎帶,還有兩個壁掛式表盤和閘門。
“如果你跟著這些管道往南走,你就進入橋的內部了。”加勒特說,“穿過這條河,在南端,你會來到一個更大的控制室,從里邊打開緊急出口的門,你想讓誰進就讓誰進。我們前幾年拍了一部關于‘城市探索’的電影,叫《打破表面》,它的首映式就是在那兒舉行的,來了86個人,我們搬進來一臺發電機,一個銀幕和投影儀,當然還有很多啤酒,搞了個特別棒的派對。”
轉悠了一會兒我們離開了這里,加勒特反身鎖門的時候兩個西服革履的男人疑惑地看著我們,卻絲毫沒有停下他們的腳步。
從倫敦橋出來,加勒特帶著我在這個城市四處游走,我們經過的大部分倫敦主要建筑幾乎都被他攀爬過,他和其他的“城市探險家”已經爬過“碎片”大廈四次,“奶酪刨”摩天樓兩次,“勞合社”大樓一次(安裝了多部閉路電視監控,卻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以及無數次“對講機”樓。“小黃瓜”大樓在加勒特抵達倫敦前施工完成,沒能在建造過程中爬上它成為了加勒特永遠的遺憾。相比摩天大樓,他更喜歡攀爬這種高度適中的建筑。“‘碎片’這樣的大樓已經和這座城市關系不大了,站在上邊往下看,整個倫敦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冰冷的電路板,你看不到整個城市的任何生活氣息。”他說。
應該確定的是,布拉德利·加勒特感知城市的方式與我認識的每一個人都不同。從他的視角看過去,整個城市在這個獨特的角度下都變得截然不同,多孔狀的俯視圖景充滿了過去位于盲點的未知景色。過道,弧頂,橋面,道路甚至汽車和人群——站在地面上你通常根本不會注意到的東西。不管是物理還是法律上的約束都沒有辦法限制“城市探險者”前進的步伐,下至下水道、掩體或者隧道,上至摩天大樓與起重機的頂端都是他們的活動區域,而我們日常所待的街面的高度,只不過是立體城市中的一個平面而已。我們站在“對講機”大廈的墻根,這條街叫作芬丘奇街。“看,腳手架下邊剛好有個大垃圾箱,如果你今晚可以待在這邊,我們晚點再過來,從垃圾箱攀上腳手架就可以進到建筑物里了,到那以后我們的目標就是盡量到最高處、最深處和沒人到過的地方,然后我們就算成功了。”
圍住整個工地的紫色圍板上寫著施工方自我感覺良好的標語諸如“加快施工進度”“工程精益求精”“來自頂層的美景屬于任何人”等等。“這風景可不是誰都能看的,”加勒特指著標語說,“上‘碎片’大廈你得花25英鎊,這樓蓋成了,到時候也一樣,他們起碼得弄成免費的才好意思說這話吧——不過他們當然不會這么做了,所以我們得靠自己去欣賞免費的高處風景。”
加勒特出生于加利福尼亞,2001年,只有19歲的他在河濱市與人一同開了一家滑板店,兩年后他轉讓了自己的股權,用轉讓費開始在澳大利亞學習海洋考古學,然后又來到夏威夷開了一家所謂“文化資源管理”的公司,專門研究無人探索的地球空間,自此他開始考慮研究地理學,最終以學生的身份來到倫敦。他也許看上去像個小混混,但事實上他現在已經有歷史學和人類學的學士學位,社會學和文化地理學的博士學位。根據我的觀察,他什么都能摻和的原因其實就是,沒有什么事情會讓他感到害怕。
在筆者看來,塔可夫斯基的《潛行者》,J·G·巴拉德的小說,蒸汽朋克文化的傳播甚至《碟中諜》電影都可算做啟發現代年輕人進行城市探索的因素。如果探索者沒出現,柴納·米歇維一定會在自己的小說中生造出一個來啟發他們。

城市攀爬者或城市探險者團體是一個近些年在世界范圍內興起的地下團體,正如某些登山者喜歡花崗巖或粗砂巖,某些洞穴探險者喜歡地下水道系統,城市探險者們則有他們自己的選擇。在批評者看來,這幫年輕人極其危險,幼稚且喜歡自我吹噓,他們極其容易變成某種激進的犯罪組織。在他們自己看來,城市探險者或許激進,卻絕無破壞性。
全球的探險者都在堅守一些基本規則,不觸犯刑事法律,如果自己發生意外不控訴任何人,而且除了人工制造的建筑之外,用影像記錄下他們的行為過程也非常重要,他們通常把這些成功的視頻記錄稱作“英雄瞬間”,你會從視頻里看到這些不要命的年輕人命懸一線,可能是雙手拽住塔吊頂部的橫向結構,腳下是城市上空的煙云,又或者是他們抬起雙手做平衡木,行走在數百米高的一根空懸橫梁上,用他們的話說,城市探索者“帶走的只有照片,留下的只有腳印”。
這些年輕人大多是男性,他們的政治傾向很難簡單說清楚,不過有一點一定是共通的,他們都是無政府的自由意志主義者,而且作為一個秘密組織,他們創造了大量只有自己才理解的縮寫和俚語,比如他們會把保安稱作“Seccas”,把污水稱作“Fresh”,井蓋則是“Lids”,通常為了完成一次探索,他們會像攀爬上海大廈的俄羅斯組合瓦迪姆和維塔利那樣在建筑物中過夜,這被稱作“Going pro-hobo”(與流浪漢共眠)。你幾乎會毫不猶疑地斷定擁有這些俚語的城市探索者們平均年齡一定不會超過25歲,然而Urbex(同樣是一句俚語,城市探索者們通常以此自稱)并不適合每一個人,事實上,對于所有年輕人而言成為一個城市探索者的難度要高過成為其他極限運動的愛好者。目前全球約有20000名探索者,他們擁有你難以想象的身體素質和心理素質,背后則是自己過去的經歷和一套完整的對于生命和城市生活的哲學思考。他們面對的是無數可能性都極其可怕且難以想象,從高處墜落或者淹死在污水里,被鋼索斬斷或被鋼筋穿透,就算你沒有在探索的時候意外死亡,長期的危害諸如粉塵和低氧環境也會極大地損害你的身體。

所以,他們為什么還要這么做?
除了腎上腺素刺激下對高危險性所得到的生理反應外,加勒特著重描述了自由自在行走所帶來的至高無上的自由體驗。站在城市的中心,周圍每一條街上都裝滿了政府為了監控民眾活動而設置的閉路監控攝像,他們的行為就是一種反抗。在他所寫的《探索無止境》一書中加,勒特曾經說:“不管大門是否被關閉,我們都能找到通行之路,不管歷史是否被掩埋,我們都會發現真相。”
不管是威權國家還是民主國家,躍出平均海拔一倍以上的超級建筑都被視作經濟實力或者超級大國威嚴的象征。城市探索者們登上那些本不該屬于他們的地方,像是一次原始的空間回收戰略,而越是在社會監督嚴重的國家,他們可去的地方就越少,自此,他們正在抗爭的東西好像變成了某種普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