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英國女作家夏洛蒂在最后一部作品《維萊特》中運用了一系列古希臘修身哲學塑造了一個流落他鄉仍能保持淡定情懷的孤女形象,背離了十九世紀作品的宗教風格,關注現實生活,顯示出強烈的主體哲學色彩。
關鍵詞: 修身哲學 斯多葛主義 操作性技術 主體哲學
十九世紀中期的英國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被譽為“第一個把小說當做披露個人心懷的工具的英國作家”,被視做“普魯斯特和詹姆斯·喬伊斯及所有其他個人意識史家的鼻祖”[1]P303。她生前最后一部小說《維萊特》被稱為她的“真實生平書寫”[1]P183。作者在小說中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一個孤女只身在異國他鄉打拼的故事,闡釋了一種“顛沛流離依然幸?!钡牡ㄇ閼眩魅斯段鳌に怪Z就不同時機、場合對事情進行分析、綜合,并進行策略的選擇,透露出智力的優越感和內心的強大力量。這與十九世紀中期以宗教為主題的小說風格截然不同,顯示出夏洛蒂已從宗教概念中轉移視線,關注現實生活,小說中屢次出現“斯多葛主義”[2]P385、“犬儒主義”[2]P111、“禁欲主義”[2]P200等字眼。在同時期的書信中,她也多次提到“古希臘哲學”、“對哲學的喜愛”,可以推斷,此時的夏洛蒂步入了在哲學思想框架下進行藝術創作與審視人生的階段。古希臘羅馬的修身哲學以犬儒主義和斯多葛主義間雜初期的基督神學思想與行為為原則,強調在生活中通過一系列“修身技術”,即“生存技術”塑造自我,這時的主體自我不再是權力系統的客體,而追求在社會關系中擺脫被奴役的狀態,解放自我,為生活中的各種事件做好準備,面對各種環境正確行事。這種修身哲學的主體觀不拘泥于道德法律與宗教規范的尺度,看重生存中的行為技術,終極目標是追求靈魂的安寧和真知的主體[3]P394-422。下面我們就《維萊特》中不同的“自我”與“他人”關系中使用的不同修身技術看主人公露西·斯諾如何達到智性主體的境界。
一、“查看”的分解、界定與分析
在《維萊特》中貝克夫人是一個熠熠生輝的人物,在夏洛蒂的筆下,這個穿著一雙軟緞拖鞋、做事麻利、身材微胖、氣色清新紅潤的女校長活靈活現地站在我們面前。貝克夫人是主人公露西所在女子學校的校長,露西與她是一種上下級關系,初到維萊特,如果沒有貝克夫人的收留,露西將不知在哪里落腳。但露西遭遇了貝克夫人的權力審查,就是“被窺看”。主體該怎樣從容處理這種來自權力層的壓迫,保持自己的自由呢?斯多葛主義者馬克·奧勒留建議的常規訓練如下:首先截取事物,“向內部看,培養主體洞察秋毫的能力”,即分析和界定它的組成要素,認識到它是由什么構成的,而且知道它的未來會怎樣,它會分解為什么,以及在何時、怎樣,在什么條件下會解體,并進行價值分析。這種訓練使主體理解特定對象的復雜實在和它在時間中的脆弱存在[3]P230。其次,綜合看待每個事物,即綜合地、放在整體中進行考查。把對象納入它所屬的宇宙中,以便發現它有什么用處、地位,發揮的作用是什么[3]P231。最后,基于前兩點人將確定主體對事物的態度,具體為這次事件對我可能有什么作用方式?我在多大程度上依賴它?我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由的?我該采取什么態度[3]P287?
在《維萊特》中,貝克夫人的“查看行為”經歷了這一復雜的被考證過程。首先露西描述了這一事件:穿著軟底拖鞋的貝克夫人深更半夜出現在露西的房間,細細地檢查了露西的一切私人物品,包括衣物、口袋、錢包、筆記本,還復制了她的鑰匙,從此,露西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連私人信件也在劫難逃[2]P87。讀者期待著突然醒來發覺這一景象的露西會驚慌失措,相繼而來會是沖突。但是沒有,躺在床上假睡的露西“憑直覺推測貝克夫人的行為動機:‘打算從這些衣著,形成對于其穿著者的判斷,她的地位、資產、整潔與否等?!盵2]P87接著,露西對這一行為進行了價值判斷:“其目的并不壞,但很難說是光明正大的和無可訾議的”[2]P87。接著露西將“監視行為”放入更大范圍內進行剖析:貝克夫人把“監視”當做“管理和控制一所較大規模的學?!钡拿孛芄ぞ摺案忝芴交顒?,聽取密探們的報告”,“策劃和擬定對策”[2]P91,露西注意到貝克夫人應用這一手段的時間與場合,“顯然貝克夫人意識到:把姑娘們限制在不信任的束縛之中,沒有時間、沒有地方隱蔽的監視”是不適當的,‘不是使它們成長為誠實和謙虛的女人的最好方法’,所以監視是秘密進行的?!┲浲闲?,像鬼魂一樣在整幢屋子里悄悄飄過,這里張張,那里望望,經過每一個鑰匙孔窺探一下,藏在每一扇門后偷聽一會’”[2]P91-2。學校表面上看來是“一所寬松、安然有序、自由的學?!盵2]P92。所以,露西坦率地承認:貝克夫人對學校管理是有效的,并以嘲諷的口氣認為“她甚至有能力在更大范圍內發揮才智”[2]P93,最終仍要在整體系統中對“貝克夫人的偷窺”進行價值分析,因為這是主體做出反應的基石,“利益”是“貝克夫人動機的主發條”,是“開啟夫人本性的萬能鑰匙”,“沒有憐憫能打動她的心”[2]p92-3。馬克·奧勒留說:“靈魂洞悉到壓制自己事情的結構網絡,判斷自己在多大程度上依賴它,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由的,對它采取什么態度,這樣才能不把事物放在心上,保持心靈的寧靜,符合宇宙和神的理性?!盵3]P230-232露西初到這所學校,舉目無親,她需要這份工作,不論貝克夫人的手段在道德上多么站不住腳,她都把學校管理得生機勃勃,她可以給露西一份工作和相對穩定的生活,倘若揭穿貝克夫人的行為,露西預測了后果“不能再合作共事,今生今世得從此永別”[2]P150。鑒于此,露西選擇了回避,“我既沒有情人,又不期待愛情,我內心的貧窮使我不怕暗探。于是我轉身溜走,用迅捷無聲的步履走下樓梯,正像同一時刻沿著樓梯扶手奔下去的一只蜘蛛一樣”[2]P150。盡管如此,露西對貝克夫人的行為是鄙夷不屑的,她遭受的這一屈辱行為更加重了她的悲涼感。在被監視的過程中,露西的才能被貝克夫人發現并委以重任,當她意識到這是改變命運的機會時,她克服自己內向趨避的行為,毅然走向講臺,獲得更好的生活方式。地位的提升使露西在這所充滿關系爭斗的女校里擁有更多的主動權,使自己進入人生的更高階段。主體性訓練就是裝備個人,讓個人在生活中的各種結構性網絡中能夠游刃有余,在權力的脅迫下采取最合適的方式生存,獲取最大利益的同時,成為理性的主體。
二、抵制誘惑的基督注解模式與理智論辯
在《維萊特》中夏洛蒂展示了露西如何抵制一種誘惑:對青年醫師約翰·布列頓的單相思。約翰醫師幾乎是小說中一個完美的男性形象:英俊、溫和、有頭腦、有能力、有同情心。在露西心中他“高貴得足夠做一個王子”[2]P78。但露西知道,在約翰醫師的眼中,自己只“是一件不顯眼的家具”[2]P122,約翰稱露西為“安靜的露西·斯諾”,“不傷害別人的影子”P414。很顯然,露西對布列頓的感情是她生活中面臨的一種誘惑,而且沒有潛在的積極結果,是必須用理性克制的一種情感。布列頓的良善像溫暖的光源,露西不由得被吸引,但此時的露西不再對自己的理性樂觀,沮喪地嘆息道:“盡管我是個克己制欲的人,但是我現在還不能完全信奉斯多葛學派。”[2]P385在“向天生的性格和心靈的強烈天然傾向作斗爭”[2]P232的過程中,為了使自己“生命更為均衡”,“表面上更為恬靜”[2]P232,露西使用了基督注釋方式規訓自己的感情。露西·斯諾仰望《圣經》,凈化自己。基督注解模式主要指基督教精神性和禁欲模式的修行,用來抵制外界對自身的欲望與誘惑[2]P246。這種方法有如下特征:《圣經》的真理與認識自己之間的循環性;其次否棄自己[3]P200。這里有一個值得思考的有趣現象,即作者夏洛蒂在現實生活中對基督救贖一直是持懷疑態度的,只有遇到類似死亡的大事迫近“才會在困惑中仰望上帝”。[2]P556,當露西慨嘆“把此事交給你的造物主吧,問問他,你將如何忍受他派定給你的痛苦……然后是仰望基督的偉大,蒼天的時間是漫長的,使者們的運行軌道是遼闊的,塵土的生命是短暫而苦難的,最終死神將帶走世人的哀傷”[2]P232。她將宇宙的浩瀚與世人生命的軟弱相對比,希冀可以超然于這份感情。可以看出這段感情對露西來說是難以抑制的,沖擊是強烈的,此時的露西不再自信于自己的理性,唯有仰望上帝。
夏洛蒂花大量筆墨描繪的這位年輕有為、英俊文雅、責任心和事業心都很強的約翰醫生就是她的出版商喬治·斯密斯先生。夏洛蒂生平去過倫敦五次,每次都是喬治·斯密斯盛情款待。夏洛蒂性格內向、木訥,但是斯密斯還是帶她到一些社交圈中,結識了一些知名作家、詩人和社會名流。宴會、觀劇、參觀博物館畫廊也是斯密斯的熱心安排,他還與夏洛蒂去愛丁堡遠游。夏洛蒂對喬治·斯密斯有好感,斯密斯先生的熱心和殷勤也超過了一位出版商與其投稿人之間的關系。但斯密斯的母親對這段關系不贊同,夏洛蒂也對自己的容貌和家庭經濟情況有自卑感,所以夏洛蒂知道自己必須克制這種情感。小說中露西運用種種修身技術克制自己:“想象”與“理智”進行斗爭,最終想象獲勝,在夢中勾畫甜美的愛情,但美夢醒來,“理智解除了守衛”[2]P300,她“責成自己依賴信仰,使自己對于一直喜愛的偶像崇拜沖動平息下來?!盵2]P301她讓自己分析布列頓的缺點,“他不是一個偏重于思想的人……他的眼睛和嘴唇會流露出歡快的、柔和的,甜蜜的影響……凡是屬于暴風雨的東西,他都不同情,對之沒有感情上的交流”[2]P340。她告誡自己,布列頓的“溫和、親切”是他的性情,“他把它在他四周發放,就像芬芳的植物散發香氣一樣,不要被這種甜蜜誘惑”[2]P476。喬治·斯密斯母子在舒適講究的家中的招待帶給一直踐行清教主義、苦行主義的夏洛蒂一種別樣的溫暖,但她也意識到自己與他們之間只能是“有節制的感情,有節制的期望”。從小說中可以看出夏洛蒂對這種情愫的控制不是太有效,此時的她對自己的管理不再那么自信。
三、查看、緘默與去權力虛飾的技術運用
修身派不排斥愛情,但強調簡潔、公正的主體更能在豐滿充盈的關系中保持心靈的幸福和靈魂的安寧[3]P158-60。露西·斯諾與文法教授保羅的愛情經歷了這一系列過程。露西追求真知、冷靜、理性,保羅真誠、富有獻身精神,但性格暴躁、愛猜疑。通過“查看”技術,保羅看到了露西真誠、優秀的一面;而露西則在緘默與聆聽中觀察保羅,最終的完美愛情則在追求至簡、真知觀上達到了精神的融合。
在第一階段,伊曼·紐埃爾通過“查看技術”發現了露西的純真與掩飾在冰冷外表下的熱情。但與貝克夫人的查看不同,保羅坦率地告訴露西,他是通過查看了解露西的。他的房間俯瞰著整個女校的教室,“那所房間,名義上作為一間書房,實際上是一個觀察哨所,我坐在那里看書……我的書就是這座花園;它的內容就是人性——婦女的人性”[2]P478。在這里他看到了法國女教師圣·比埃爾的虛偽,貝克夫人偷窺的行蹤,露西的謙遜與真誠[2]P479-81。露西對保羅的發現之旅則是通過聆聽與緘默進行的,“主體精神修行的首要之處在于真相主體化的緘默和聆聽”[3]P258。斯多葛學派認為:接受貴族和偉大教育的孩子,首先學會保持緘默與話語節制,認為這樣可以獲得言說者話語中的“邏各斯”——獲取事情的真相;其次積極的身體態度是重要的,必須保持身體絕對的安靜確保靈魂的安寧[3]P264。保羅生日的那天,幾乎所有人都拿出禮物祝福,唯有露西因為翟麗的一句話而沉默著拒不拿出精心準備的禮物。保羅很失望,對英國女人進行嘲諷,但露西面不改色,像石塊那樣坐著,不給自己做過多辯解。盡管保羅感到傷心,他仍一如既往地關心露西,這讓露西看到自己在保羅心中的分量和地位,所以保持沉默得以讓露西看到保羅對自己的感情是熾熱的、真誠的。
真正完善的感情關系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無足輕重的行為,主體間的公正、簡單、純粹是重要的,這樣才能與他人保持理性關系的同時自己獲得幸福安然狀態[3]P160。保羅是有著虔誠信仰的天主教徒,天主教教徒重形式、禮儀,而露西的宗教觀是包容的,追求本真的靈魂救贖,“露西輪流去過維萊特的三個新教小教堂——法國的、德國的、和英國的,也就是長老會的、路德會的和主教制教會的”[2]P554。露西認為,“它們在至關重要的教義上具有整體性和一致性”[2]P554。保羅沖破天主教教義僵硬教規的“奴役”和對教義的盲從,是勢在必行的。露西與保羅在宗教真理觀的論辯中,批駁了教會組織機構對權力與政治的貪婪欲望,闡述了自己本真的信仰:不注重外表形式、剝去虛飾外表的“遵循人類本性應該遵循的形式……在自己靈魂能力與神的理性中找出幸福和最高的善”[2]p558-59。露西的宗教觀顯然深深打動了保羅,他認識到信仰就是“遵照上帝的圣靈的一種精神的正直和忠誠”[2]P559。限制保羅視野的障礙最終培育出了一種真知主體間的愛情。
夏洛蒂在最后一部小說《維萊特》中用了大量古希臘修身哲學展示一個顛沛流離在異鄉仍能保持安然、淡定、睿智的孤單女子,顯示了內心的強大力量和極強的主體哲學色彩。這種修身方法在作品中的運用使作品問世以來一直帶有一種高貴純真的格調,并隨著時間的流逝愈來愈顯示出作品深厚的哲學文化色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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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夏洛蒂·勃朗特著.鈞陶譯.維萊特.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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