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前,有關《論語》的注本里,對于“六十而耳順”的理解,沒有一個權威的說法。尤其是對于句中“耳順”的解釋,都比較模糊。然而,同樣記載孔子言行的《孔子家語》一書中,那句人人所熟知的“忠言逆耳利于行”的句意卻是毫無爭議的,“逆耳”的意思更是清楚明了。《孔子家語》的成書年代與《論語》幾乎為同一時期,“逆”與“順”也早在春秋時期就是一對反義詞,所以,根據“逆耳”之意來推論“耳順”的準確意思是可行的。
[關鍵詞]《論語》;《孔子家語》;“六十而耳順”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4)10-0048-02
在《論語·為政》里,記載了孔子說過的一段很有名的話:“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楊伯峻先生在他的著作《論語譯注》里,將此段話翻譯為:“我十五歲,有志于學問;三十歲,說話做事都有把握;四十歲,不致迷惑;五十歲,得知天命;六十歲,一聽別人言語,便可以分別真假,判明是非;到了七十歲,便隨心所欲,任何念頭不越出規矩。”①以上的翻譯中,除“六十而耳順”一句外,其他都譯得較為精準。楊伯峻先生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他在注釋“耳順”一詞時又進一步解釋道:“這兩個字很難講,企圖把它講通的也有很多人,但都覺得牽強,譯者姑且作此講解。”②
為什么楊伯峻說它很難講呢?我們查一些較為權威的《論語》注本中有關“六十而耳順”的解釋即可知曉答案。
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里把此句翻譯為:“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③這個解釋屬于理解層面上的解釋,還不能夠證明這是不是孔子說這話的原意。
《論語注疏》中是這么解釋的:“鄭曰:‘耳聞其言,而知其微旨。’正義曰:‘六十而耳順’者,順,不逆也。耳聞其言,則知其微旨而不逆也。”④此處應當是古代有關于《論語》的注疏中,把“耳順”之意講得最好的了,如其曰:“順,不逆也。”從訓詁學的角度,就“順”字而言,固然就是“不逆”的意思了,但其最后一句“耳聞其言,則知其微旨”卻又講得模糊了。
康有為在《論語注》中對“耳順”一句解釋道:“耳順者,神氣風霆,聞聲皆徹,通于人天也。耳順之文甚異,孔子神人,誠非淺儒所能測。”⑤從中可以看出康有為對“六十而耳順”這句話也很費解,所以才說“耳順之意甚異,孔子神人”之類的話,當然這也道出了文人們的普遍感覺。
近年來,中國古典文化的影響開始逐漸得到世界各國的關注,尤其是孔子學院在很多國家已經開設,將《論語》翻譯成各國語言就顯得尤為重要,我國著名翻譯家林戊蓀的譯作《論語新譯》就屬于很多《論語》英譯本中的集大成者。林戊蓀在《論語新譯》中將“六十而耳順”一句翻譯為“At 60,I was able to distinguish right from wrong in what other people told me”。⑥中文的意思就是“到了60歲,一聽別人言語,便可以分別真假,判明是非”。林戊蓀在翻譯《論語》時,雖然是在吸納和糾正前人的基礎之上,也參考了古今《論語》各類權威注本,但有關“六十而耳順”的翻譯很顯然還是承襲了楊伯峻先生的觀點。
那么,孔子所講的“六十而耳順”究竟是什么意思,有沒有更為權威的證據來解釋這句話?說到這里,有部重要的文獻資料就不得不提,那就是同樣記載了孔子言行的《孔子家語》。《孔子家語·六本》載:“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這句話的意思我們再熟悉不過了,也正是這句話中“逆耳”二字讓我對于“耳順”之意有了新的認識,我們可否通過已熟知其義的“逆耳”來推出詞義仍模糊的“耳順”之意呢?孔子是春秋后期的人物,而早在春秋前期,“逆”與“順”就已經是一對反義詞了,《左傳·隱公三年》記載了衛國的大夫石碏勸諫衛莊公時所說的一段話,石碏列舉了針對性較強的“六逆”和“六順”的例子來警醒莊公不可因“去順效逆”的做法而快速招惹禍端,原文如下:“石碏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于邪……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⑦由原文中例舉的“貴賤”、“少長”、“遠親”、“新舊”、“小大”、“淫義”等反義詞便可推測出至少在春秋前期“逆”與“順”已是一對反義詞了,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逆耳”與“耳順”也應是反義無疑,我們知道“逆耳”二字就是話語“不中聽”、“不好聽”的意思,那么“耳順”的意思自然就是話語“中聽”了。
《孔子家語》一書最早著錄于《漢書·藝文志》,凡20卷,是由孔子門人所撰。由于《孔子家語》原書早佚,故有學者認為現存《孔子家語》是后來儒者的偽作,王柏的《家語考》、姚際恒的《古今偽書考》、范家相的《家語證偽》、孫志祖的《家語疏證》均認為《孔子家語》是偽書,而朱熹的《朱子語錄》、陳士珂和錢馥的《孔子家語疏證》序跋、黃震的《黃氏日抄》等則持有異議。
近幾年學者們的研究成果表明,《孔子家語》不僅保存了一大批比較原始的文獻資料,有許多地方明顯地勝于其他相關古籍,具有重要的版本、校勘價值。代表性的研究成果有王承略的《論〈孔子家語〉的真偽及其文獻價值》(《煙臺師范學院學報》,2001年第3期)。也有學者不僅研究證實了《孔子家語》的真實性,而且提出《孔子家語》是“孟子以前遺物,絕非后人偽造所成”。此說詳見龐樸的《話說“五至三無”》一文(《文史哲》,2004年第1期)。
退一步講,縱使《孔子家語》里有部分內容是后世偽作的,但絕不能否定其全部內容的真實性。例如《孔子家語·六本》中的這句:“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應當就是原本《孔子家語》保留下來的內容。早在西漢前期司馬遷的《史記·留侯世家》中就已記載道:“沛公入秦宮,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出舍,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為無道,故沛公得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毒藥苦口利于病’,原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⑧從文中就可以知道,生活在戰國末期的歷史人物張良已經熟練地引用這句話來勸諫,而且是脫口而出,可見這句話在當時就已經是流行的名言警句了,說明“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的確是散佚之前的原本《孔子家語》中就有的內容。理由如下:第一,由于司馬遷是西漢前期的歷史人物,故可以推測出,至少在西漢前期,《孔子家語》中的一些經典語錄已經成為當時人們寫文章及說話的口頭語。這些經典的口頭語可能是被口耳相傳地保留下來,有幸沒有隨著文獻的損毀而流失。第二,西漢武帝之時,董仲舒提出了“春秋大一統”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那么有關儒家的一些經典便有條件被廣泛地搜集和整理并且流傳,所以司馬遷引用《孔子家語》中的名言也是符合情理之事。第三,《史記》是中國古代最權威的信史之一,作者司馬遷身為西漢初期的史官,是能夠大量接觸和閱讀西漢王室秘藏史書的,故司馬遷對西漢初期史料的搜集相比同時期的其他歷史人物而言就更為權威。《史記·留侯世家》中沛公與張良對話時所引用的“忠言逆耳利于行”這句話,很明顯司馬遷是不持懷疑態度的。這也就充分說明“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這句口頭語在劉邦、張良時期已經相當盛行,而劉邦、張良則屬于戰國末期的人物,這就更加說明了“良藥苦于口而利于病,忠言逆于耳而利于行”這句話在先秦時期就已經流傳的很廣了。
所以,“忠言逆耳利于行”中的“逆耳”二字是可以用來推敲“耳順”之意的。很顯然,在“忠言逆耳利于行”一句中,名詞“耳”字被活用作動詞“聽”了,所謂“逆耳”就是“逆聽”的意思。逆者,不順也。那么“忠言逆耳”的意思就是忠言聽起來不順耳、不中聽。反之,“耳順”之意就是“聽順”、“中聽”、“聽起來順耳”的意思。那么孔子所說的“六十而耳順”其實就是“六十而忠言耳順”的省略,由于“忠言逆耳”在當時已經人人皆知,故省略“忠言”二字以后,當時的人們也能理解孔子所說“耳順”表達的就是“忠言耳順”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我)60歲的時候,任何忠言,都能聽得進去了。”這也就精確地反映了60歲的孔子在擁有了豐富的人生閱歷之后,已經能夠清楚地辨別哪些話屬于“忠言”、哪些話是“利于行”的了。且退一步講,對于60歲的孔子來說,無論聽到的這些話是否是忠言或者中聽與否,已經沒必要去作什么激烈辯解了,因為60歲的他已經心如明鏡,對利益的追求已如浮云般淡泊,儼然是一位慈祥而又睿智的老人,與世無爭,舉止之間盡顯包容天地的廣闊胸懷,又能有什么話會讓這位老者感到不順呢?這也許就是孔子之所以說“六十而耳順”的原因吧。
[注 釋]
①②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2頁、第13頁。
③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56頁。
④李學勤主編:《論語注疏》,《十三經注疏》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頁。
⑤清·康有為:《論語注》,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19頁。
⑥林戊蓀:《論語新注》,外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39頁。
⑦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2頁。
⑧漢·司馬遷:《史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58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