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館藏造像看唐代天水地區密教十一面觀音信仰

[摘要]從南北朝開始，天水一直是隴右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之一，這里寺院林立、石窟遍布，是佛教東漸關中的最后一站。尤其在唐朝中期，“開元三大士”把密宗傳到長安，成為佛教八大宗派之一。天水市博物館館藏的十一面鎦金銅觀音造像，用實物證明了在唐朝初期，密教十一面觀音信仰在天水一帶的盛行，代表了特定的時代背景下隴右百姓的精神訴求和大唐帝國的政治需求。

[關鍵詞]十一面觀音造像；密宗信仰；天水；佛教文化

[中圖分類號]K879.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3115（2014）10-0043-03

天水東扼關中，西通西域，北依河套，南控巴蜀，是隴右“大都會”，更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元鼎三年（前114），漢武帝分隴西而設天水郡。南北朝時期，天水都督隴右諸州。隋唐時期，秦總管府作為隴右地區的高級軍政建制存在了約170 年。在它的極盛期，“隴右諸州盡隸焉”。《舊唐書·地理志》載：“貞觀元年，悉令并省。始于山河形便，分為十道。”①隴右道便為“貞觀十道”之一，道中秦總管府領十二州，其駐地天水是隴右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后來，唐政府改置秦州，仍立總管府，治上邽縣（今甘肅天水市），初領秦、渭、岷、洮、疊、文、武、成、康、蘭、宕、扶十二州。②《元和郡縣圖志》載：“秦州，天水。中府。開元戶二萬五千七。鄉二十九。”這正與詩圣杜甫隴右行吟中的“降虜兼千帳，居人有萬家”的描述相互佐證，說明盛唐時期，天水人口繁密，百姓富庶。

天水的繁華和富庶主要得益于古絲綢之路對當地經濟的帶動。天水所處的渭河谷地是絲綢之路出關入隴比較平坦的道路，從長安西出關隴道經天水可達西域，而佛教也正是沿著這條路東漸中原。早在十六國時期，過往的僧旅、商賈已經在此開鑿石窟，麥積山石窟、仙人崖石窟、拉稍寺石窟、大象山石窟見證了往日佛教信仰在這一地區的輝煌。天水也是我國建寺比較早的地區之一，《魏書》載：“（秦州刺史張）彝敷政隴右，多所制立，宣布新風，革其舊俗，民庶愛仰之。為國造佛寺名曰興皇。”③開元時期，各地置寺實行定數內預申請額制，無額寺院不被認可，所以方志中隴右道只有二十三寺，僅秦州就有八寺，約占隴右官方定額寺院總數的1/3。但根據敦煌文書記載，盛唐時期敦煌一地就有佛寺13所，有5所僧尼寺，還有“私有小寺”——蘭若20所，私家佛堂16所。④這進一步說明，在盛唐時期秦州寺院要遠遠超過8所，這里應該是隴東南佛教文化的中心。

根植于豐厚的佛教文化底蘊，以天水為中心的隴右地區更孕育了許多高僧大德。學者研究指出，唐代前期籍貫可考的高僧共440人，除45人來自周邊諸國外，十道共有高僧395人，其中隴右道13人，占3.3%，而僅秦州就有3人。唐代西行求法高僧68人，其籍貫可考者54人，其中國內十道占44人。隴右道有2人，占國內西行求法高僧的5.5%。⑤據《宋高僧傳》卷6記載，釋端甫正是天水籍著名高僧之一，他“貴臣盛族皆所依慕，豪俠工賈莫不瞻向”，“經律論無敵于當時”。除此之外，像釋端甫這樣富有影響力的高僧還有釋慧立、釋愛同等。

重要的地理位置，特殊的因緣，眾多的石窟、寺院和有影響力的大德、高僧是天水佛教文化底蘊深厚的見證，它進一步證明了天水是佛教文化東漸過程中重要的節點，更是佛教文化從西域到關中或從關中往隴右傳播的前沿。在深厚的佛教文化背景中，以天水為代表的隴右地區當是國內最早奉行十一面觀音信仰的地區之一。

一、天水地區十一面觀音信仰的因緣

在歷史上，佛教十一面觀音信仰有兩次高潮，第一次高潮是在北周時期，它以保定四年（564）天竺僧人耶舍崛多翻譯《十一面觀音神咒經》為主要標志，初次把十一面觀音經典引入中國。第二次高潮是在唐代，這個時期曾四度重譯十一面觀音經典，把十一面觀音信仰推到高潮。具有深厚的佛教文化底蘊和氛圍的隴右地區，正是十一面觀音信仰的重要區域之一。自北周譯經后，初唐高宗、武周時僅三年間即翻譯出兩部經，而十一面觀音畫像亦隨之出現，并且在隴右地區似乎更為流行，如敦煌石窟就從初期直到西夏，都有此經變壁畫流行。在敦煌文書中，大唐三藏法師玄奘翻譯的《十一面神咒經》就有S.3007、S.3185V、S.3432、P.2952、P.7353等多種抄卷。莫高窟有關十一面觀音的壁畫類經變有32幅，紙畫則有P.2265、P.3958等。另外，卷畫也有不少，現分藏于英、俄、日、法等國博物館。⑥說明在初唐時期，隴右地區是全國十一面觀音信仰的中心區域。而天水市博物館館藏的唐代鎦金十一面觀音銅造像，應該是當時天水地區十一面觀音信仰遺存的珍貴實物資料。

二、天水市博物館館藏十一面觀音造像

天水市博物館館藏十一面觀音造像高81厘米，造像分上、下兩層，下面為四層七寶臺，上為十一面觀音立像，整件造像由青銅鑄造，渾身鎦金，顯得高貴典雅。菩薩頭戴天冠，身生六臂十一面。十一面呈三、四、一、二、一排列，其中九個菩薩頭像分四層布于主面的天冠之上，菩薩主面寶冠中有阿彌陀佛結跏趺坐像。六臂在身體兩側呈三層排列，其中最上面兩手向上托舉；中間兩手虛合掌，雙拇指并豎，兩食指彎曲如鉤，結佛眼根本大印；下方兩臂下垂，拇指與中指相捻，結滅惡趣印。觀音主面慈祥和善，她身披天衣，下身著裙，掛飾瓔珞，腕戴臂玔，具有菩薩造像的種種莊嚴。其眉宇、眼神、嘴角之間的表情極其微妙，孕育著潛在精神的種種可能性。菩薩表情似喜似責，欲語卻休，既高大威武，但又平靜慈祥，具有洞察人心、普渡眾生的神秘力量。

觀音在中國佛教信仰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形象從印度的Avalokite svara（觀世音）到具有中國特色的guanyin（觀音），再到具有道教色彩的觀音娘娘，將觀音推舉到宗教活動禮拜的主神之一位置。⑦而密教十一面觀音信仰與儀軌、咒語的結合正加速了這一轉變，它代表了印度觀音中國化過程中的轉型階段。十一面觀音又稱大光普照觀世音菩薩、十一面觀自在菩薩，是密教六觀音之一，同時也是密教觀音當中出現最早的形象，主救濟阿修羅道，給眾生以除病、滅罪、求福的現世利益。其形象一般是在觀音的頭上再加十個面相。《楞嚴經》載：“觀世音菩薩，以修證圓通無上道故，能現眾多妙容，由一首乃至一百八首、千首、萬首、八萬四千燦迦羅首。由二臂、四臂乃至一百八臂、千臂、萬臂、八萬四千因陀羅臂，由二目、三目乃至一百八目、千目、萬目、八萬四千清凈寶目。”說明觀音有隨機應化的功能，她能以多首、多臂、多眼的眾多妙容，關照、護持眾生，而十一面觀音其實也是觀音的應身之一。至于十一面觀音的面相，《十一面神咒心經義疏》中這樣記述：“觀音的十一面中前三面慈相，左三面瞋相，右三面白牙上出相。因為世間人面表于心，心出于面，見善色喜，見惡色惡，二十一面觀音能夠隨眾生心的善、惡，和面色的美、丑，現不同的面相。她能夠化善眾生以慈面，化惡眾生以瞋面，化善惡雜穢有情以暴大笑面，化凈業有情以白牙上出面。”說明十一面觀音能開廣大方便法門，通過不同的面相能夠度化和加持不同資質的蕓蕓眾生。

十一面觀音的手印在《十一面觀自在菩薩心密言念誦儀軌經》中只載明四臂，“右邊第一手把念珠，第二手施無畏。左第一手持蓮花，第二手執君持”。但天水市博館藏的十一面觀音為六臂，手中持物有可能遺失，但其手印和經卷中的記載卻有差異。這尊十一面觀音主臂結為佛眼根本大印，上臂兩手向上托舉似有持物，下兩臂結滅惡趣印。多臂正展示了十一面觀音具有宏大的愿力，她能夠切實護持眾生，給他們真實不二的加持，為其消災、賜福、除病。

三、從十一面觀音造像看天水地區的密宗觀音信仰

天水作為隴東南佛教文化的中心，佛教密宗沿著絲綢之路傳入中國時，便在這里生根發芽。作為連接西域與中原的重要節點，天水具有重要的戰略意義，所以歷代統治者十分重視對這一地區的治理。尤其在唐朝初年吐蕃、突厥、吐谷渾對西北邊境不斷騷擾，“除兇避兵”成為唐王朝和這一地區人民最迫切的愿望。而十一面觀音信仰恰好能夠慰藉國家和百姓這一期望。目前所知，紀年最早的十一面觀音像是武周天授二年（691）孝門上護軍杜山威等，為圣神皇帝武則天及父母所造的單尊十一面觀音像，造此像的目的是“上為圣神皇帝道化無窮，鴻基永保。下為七代父母、法界蒼生及一切含靈，乘是福辦，等逢善友，發菩提心，一時共成佛”。⑧從題記中可以明確看出，十一面觀音信仰與政治需求已經水乳交融。1984年，在天水出土了“大唐舍利塔之碑”，碑文中有“皇帝是以今輪定國，遠播天門，邊境停戈，戍夷乏戟”的記載，這正反映了唐王朝和隴右眾生希望邊境安定、民族和睦的訴求，同時也反映了國家的政治需求與當地百姓生活訴求之間已經高度融合。⑨在佛經中，用信仰來解決國家危機的內容也開始出現并得到強調，據《佛說十一面觀世音神咒經》記載：“若有他方怨賊欲來侵境，以此觀世音像面正向之。種種香華而為供養，取煙脂大如大豆，誦咒一千八遍，涂像左廂嗔面，令彼怨敵不能前進。”而在歷史上確實有用十一面觀音退兵的事例，武則天神功元年“契丹拒命”，“特詔（法）藏依經教遏寇虐”，大臣上奏“若令摧伏怨敵請約左道諸法”，于是法藏和尚“盥浴更衣，建立十一面道場置光音像行道。始數日羯虜睹王師無數神王之眾。或矚觀音之像浮空而至。犬羊之群相次逗撓月捷以聞”。⑩所以，在唐朝武周時期十一面觀音“除兇避兵”的功能得到強化，與當時國家的政治需求不謀而合，從此十一面觀音信仰得到了國家的倡導。

從十一面觀音經典的翻譯時間來看，北周僅譯經一部，而唐朝從永徽到天寶年間譯經三部，注疏一部。為何這段時期是十一面觀音信仰的高峰呢？因為這一段時間自然災害頻發，百姓心中充滿恐懼。《新唐書》記載，從武德到開元年間的百余年，京師共地震7次，約平均每15年就有一次地震。尤其在開元二十二年（734）二月壬寅，秦州地震，“西北隱隱有聲，坼而復合，經時不止，壞廬舍殆盡，壓死四千余人”，慘烈異常。從貞觀元年到開元十六年（627～728），全國有饑荒12次，其中有6次是關中饑。{11}天水與關中地域毗鄰，應該也受到了重大的影響。頻繁的天災會摧毀人的精神，而與天災相伴的往往是疾病和瘟疫，這必然給當地百姓造成極大的精神壓力。在這樣的境況下，超脫和往生凈土的吸引力逐漸降低，而解決當下的苦難和疾病成為最迫切的宗教訴求，這一訴求的經典依托正是北周時期所譯的《佛說十一面觀世音神咒經》。因此，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許多大德高僧致力于重譯十一面觀音經典。唐永徽四年（653），大唐天竺高僧三藏法師阿地瞿多重譯《十一面觀世音神咒經》1卷（《陀羅尼集經》卷4）；唐顯慶元年（656），三藏高僧玄奘譯《十一面觀音神咒心經》，慧沼法師又作《十一面神咒心經義疏》；唐玄宗天寶年間（742～756），不空法師翻譯《十一面觀自在菩薩心密言念誦儀軌經》2卷，把十一面觀音信仰推到高潮。

依據《十一面觀世音神咒經》，觀音說法是“為一切眾生故，欲令一切眾生念善法故，欲令一切眾生無憂惱故，為除一切眾生病故，為一切障難災怪惡夢悉除滅故，欲除一切橫病死故，欲除一切諸惡心者令調柔故，欲除一切諸魔鬼神障難不起故”。同時，持誦此咒可得“十種果報”，其第一是“身常無病”，其第三是“一切財物衣服飲食。自然充足恒無乏少”。說明菩薩說此經的因緣是為了一切眾生，為了讓眾生沒有憂愁煩惱、沒有疾病、不遭橫死、生活富足，這正好與百姓面對自然災害時的精神訴求不謀而合。

為了把這種愿望落到實處，僧人依據經典設十一面觀音壇場，以咒為手段，通過特殊的儀軌來實現這種訴求。《十一面觀自在菩薩心密言念誦儀軌經》對壇場、咒及其儀軌有詳細的說明。對于除病，“復次密言者，于月蝕時取酥一兩置于銀器，對像前誦密言七遍，自吃及與他，一切疾病皆得除愈”。對于退敵兵，“心復次若他方怨賊欲來侵境，應取燕脂一顆，誦此咒咒之一百八遍莊點此像，左邊嗔面正向彼方，令怨賊軍不得前進”。這種儀軌一般是在特殊的場合完成，具有神秘性。并且把訴求用儀軌表現出來并用儀軌完成，體現了信眾與菩薩的直觀交流，以此使其心理壓力得到釋放，完成對現實苦難的超脫。

佛、菩薩及本尊的手印，象征其特殊的愿力與因緣，這和佛菩薩及本尊修證的本位力量的身心狀況是相應的，因此從佛、菩薩造像的手印上就能夠反映其特殊原力，同時也能夠間接反映信眾的訴求。天水市博物館館藏的這件十一面觀音造像，據傳為水月寺的傳世品，她主臂結為佛眼根本大印，此印為密教本尊佛眼佛母根本大印之一，修持佛眼佛母之法門，可以平息災障，增長福德、壽命。此印相為“雙手虛心合掌，兩食指稍微彎曲，各捻兩中指第二節之背側”。這在其他經中卻略有不同，《瑜祗經》中有言，兩小指微開，而《大日經》是將兩小指、無名指置于掌中，此印乃五眼具足之印。下兩臂結滅惡趣印。佛教以地獄、餓鬼、畜生三趣稱為三惡趣，又稱三途、三惡道，為純粹惡業趣往之處。滅惡趣印即十一面觀音可滅六道中一切惡趣。

綜上所述，通過以上對天水地區的區位、歷史背景及十一面觀音手印分析可知，天水作為西域通向關中的西門戶，具有重要的戰略地位，這一地區的安寧關系到帝國的安危。但深重的災難給天水地區的百姓帶來了極大的心理壓力，超脫現實、解除災難便成了最強烈的宗教訴求。最終，十一面觀音信仰正好充當了政治需求和百姓訴求之間的均衡點，它既能于一切有情，作歸依救護安慰，讓百姓獲得諸如“離諸疾病”、“任運獲得金銀財寶諸谷麥等”，“不生于惡趣”等現世或往生利益，又能滿足國家期望安寧、“除兇避兵”的政治需求。天水市博物館館藏鎦金六臂十一面觀音立像，正是初唐時期隴右地區密宗觀音信仰的實物見證，它代表了特定歷史時期和時代背景下大唐帝國和天水百姓期望天下太平、百姓安樂的政治需求和精神訴求。

[注 釋]

①②后晉·劉昫：《舊唐書》卷38《志第十八·地理一》，中華書局2002年版。

③杜斗成：《正史佛教資料類編》，甘肅文化出版社2006年版，第193頁。

④胡同慶、安忠義：《佛教藝術》，敦煌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頁。

⑤李映輝：《唐代佛教地理研究》，湖南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頁。

⑥魏迎春：《敦煌菩薩漫談》，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頁。

⑦李翎：《中國國家博物館藏〈十一面觀音變相〉的闡釋》，《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2年第2期，第86～100頁。

⑧顏娟英：《唐代十一面觀音信仰》，《佛學研究中心學報》，2006年第11期，第98頁。

⑨張津梁：《瑰寶遺珍》，甘肅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93～94頁。

⑩《唐大薦福寺故寺主翻經大德法藏和尚傳》，新修大正大藏經第50冊。

{11}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35《志第二十五·五行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