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土匪與詩意的“人”:
尤鳳偉的文化自覺
“七爺的隊伍無聲無息朝大山進發,沿途的村莊漸漸隱沒于夜色中……”在作家尤鳳偉的小說《石門夜話》中,一干土匪的山路,竟是那樣的蒙太奇。
匪首二爺為了將一個有殺親滅家之仇的女人黃家兒媳“和平過渡”到床上,滔滔不絕說了三個晚上,最后竟然得逞。《石門夜話》多少改變了人們對土匪這樣一種群態生存的傳統定性的看法,是對過去只認為是殺人不眨眼心冷手辣的這一群落的另一種文化解說。
女人眼中:“被擄上山之前她從未見過強盜土匪,想象中的歹人個個都青面獠牙,惡鬼一般。而眼前這個殺人魔王卻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像個滿腹經文的書生。”
尤鳳偉借二爺的話表達對世道和人心的穿透。“世上干哪行哪當的沒罪過?且說官府,正大光明的殺人,堂而皇之的作惡……這個世界本來便晝夜不分善惡不明荒誕無比。”
尤鳳偉出生于上世紀40年代,膠東土匪的民間傳說伴隨著他的童年。一次,老人給他講述了一個“土匪媳婦買龜放生”的故事,這讓他感到了一種觸動,而前蘇聯文學和海明威的深刻影響,讓他對于人性有著深刻的思考。
作為一個小說家,尤鳳偉的創作在80年代末有一個轉型,“當時的文壇也處于一個清冷期”,他從當代躍入了歷史,表面上看是題材的變化,但也包含了文化的自覺。這一時期的的“石門系列”、土匪人系列,便是對上世紀世紀初至二三十年代的另類梳理。
1994年出版的《石門夜話》后記,他是這樣寫的:曾幾何時,作家們懷著崇高的使命感責任感,試圖充當“醫生”、“法官”和“代言人”的角色,而后經過一個漫長的歷程。便開始意識到這僅是作家的一廂情愿,生活并沒因那么多“深刻”小說的“干預”而改變步履,這很叫作家們困惑,無奈與自卑。于是只好以退為進,回歸文學的“本土”。
糾結于尤鳳偉內心中的那種無奈,是歷史尚不得解的一塊舊傷疤。
而諸如此類的歷史舊傷,卻默默地存于他的心里:“回顧苦難是一樁痛苦不堪的事, 而忘記這種苦難有可能使之重演,兩相比較, 還是記住了為好。我是這樣想的。”
戰爭“極境”下的草根圖景:對英雄主義和血性的呼喚
“鄉野民眾的哲學就是活著,但我想表達活著哲學中的一種血性。”
尤鳳偉的抗戰文學,離不開小說《生存》,小說開篇講的是饑餓,先是全村的孩子一個接一個地陷入昏睡,然后是老人被餓死,更悲慘的是一對孿生子因饑餓偷吃供品雙雙被撐死。對山東崩潰的鄉村表達,構成了戰爭下的大時代圖景。
他們的人生在戰爭這個特殊的“極境”下大放異彩,從《戰爭往事》里的高金豹,《姥爺是個好鞋匠》里的姥爺……被生活閹割的卑微平庸的他們俱無可選擇地被置身于戰爭、置身于苦難與死亡的境地。但他們選擇了自己石破天驚的行為方式,盡管與死亡連結在一起。
上世紀80年代末至90年代,尤鳳偉勾劃給人們的是新的“人”的面孔。
之前的抗戰文學中,如劉知俠的《鐵道游擊隊》,他們的描繪主體是敵后武裝人員,有很深的意識形態烙印,尤鳳偉打破了傳統抗日小說的敘述模式和言說方式,將目光投向了一個大的戰爭背景下的個體。
從《生命通道》中的醫生蘇原,《五月鄉戰》中的高鳳山、高金豹父子,《生存》中以趙武為首的一村子人,還有“二爺”、“五爺”等,這些稱呼與符號在人文意義上帶有20世紀以前的中國家族文化特征,都是名不見經傳的小老百姓。小說中,他們卻被賦予了顯赫的位置,主人的位置。就是這樣一些無名無姓的人,組合成了一個民族。
“這是一種對英雄主義的呼喚。”尤鳳偉說,他對現在這個趨利避害、物欲橫流的時代感到陌生。戰爭遠去,一度曾大放光彩的英雄主義也隨之遠去。在沒有戰爭的歲月里人們的精神將以什么作為支撐?
“與影視相比,寂寞的是文字;與影視、文學作品相比,寂寞的是歷史。” 盡管“文以載道”在許多人眼里已成過時皇歷,但尤鳳偉依然認為作家應該介入歷史,并具有一種清醒,通過作品將這種清醒傳遞出來。在真正的史學家缺席的情況下,這種傳遞尤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