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阿拉斯加的印象,最早來自杰克·倫敦筆下那些具有傳奇色彩的文字:捕鯨的小船、變成狼的狗、閃閃發光的金塊和呼嘯著時刻都要把你吞沒的風雪,遙遠、荒蠻、恐怖。后來,在電視上看到茫茫雪原上十幾條不停奔跑的狗、飛速疾馳的雪橇和幾千公里孤獨的日與夜,這些全部都充滿了激情,也充滿了許許多多的驚心動魄,顯示著人的力量、信念和大自然的無盡魅力。
終于,我來到了阿拉斯加。
我們先是乘游輪溯流而上,拍攝峽灣里的小鎮、回游的大馬哈魚和壯麗的冰川。阿拉斯加有3萬多條冰河,流到大洋的盡頭便是冰川,人們只能乘船而來匆匆地一睹它們的容顏。其中,威廉王子灣的冰川最為壯闊和震撼,船上的很多人都是為它而來的。每年7月是大馬哈魚回游的時候,成群的魚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溪流??ㄟ~勒國家公園內,眾多的灰熊從四面八方趕來,享受一年一度的盛宴。
我們下船后先乘車趕到安克雷奇換乘小飛機,再換乘幾人座的水上飛機才到達這里?;倚苁沁@塊領地真正的主人,它們對于造訪的人幾乎視而不見,只是一味貪婪地尋覓著食物,積累足夠多的脂肪,以便順利渡過漫長的冬季。我們來得似乎晚了些,大多數熊已吃飽了向山里撤去。大雪降臨時,它們將在那里冬眠。
我在海邊長大,也曾在渤海深處的一個海島上生活和工作過兩年,海上的情景見過許多,對大海有著獨特的感情。當身心又一次被熟悉的海風抽打時,當目光又一次被深邃的藍色震撼撫慰時,我全然沒有此岸或彼岸的分辨,時常把腳下的甲板想象成在BBC片子里看到的那條在滔天的波浪中前行的漁船——那艘不曾回頭的船。我想,一定還要再來阿拉斯加,租一臺車,不分秋天冬天,不分白天黑夜,不分刮風下雪,在這片土地上慢慢地游蕩。
郵輪上的樹
去阿拉斯加,有幾天是在郵輪上渡過的。郵輪很大,近十萬噸,因而承載的人很多。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孩子,也有老人;有黑人,也有白人;有歐洲人,也有亞洲人。楊麗萍的舞蹈《兩棵樹》,很唯美地描繪了人們激情飛揚的一個段落。如果一個人就是一棵樹,那這船上2000多人就是一片林子了,是一片物種多樣、千媚百態、跨越國界、帶來許多故事的樹林。
郵輪很平穩,基本上是晚上行駛,黎明時分靠上錨地,白天讓人們下船游玩,即使不下地的人們也可以在船上吃喝玩樂。作為成熟的郵輪文化,這是其經久不衰的基本保證。船上兩個地方的人最多,一個是餐廳,另一個就是中央甲板。這里有游泳池和露天影院,還有24小時供應的餐吧,披薩、薯條、啤酒和冷熱飲應有盡有。
郵輪上老人比較多。一位老者蹣跚地推著自己的老伴在長長的甲板上緩緩走過,從云隙間透下的陽光顯得特別珍貴和溫暖。兩位老人平靜地望著海面,望著比他(她)都老許多許多的冰川在坍塌、消失,他們對生命的起始跌宕似乎又多了些感嘆和釋然。推車的老人從輪椅的包里取出個小相機,請旁邊的人幫他們拍照,謝過之后就推著車繼續走去。生命在他們的身后又留下了一個瞬間,一個不再被人們記起的瞬間。楊麗萍的那支舞蹈,寫的是一對年輕的樹,如果來寫這兩棵老樹呢?胡楊樹千年不死,千年不倒,千年不爛,如果這就是兩棵胡楊樹,他們生命的激情又該如何闡述?三千年,不用。三百年后又該到哪里去找尋他們的靈魂,去找尋我們自己的靈魂?
我每天都起得很早,起床后就乘電梯來到后甲板,這里是籃球場和孩子們的活動場,白天的時候很喧鬧,這時卻只有零星的幾個人來看日出和晨霧里岸邊的景色。天氣不好時,我就從這兒沿船舷徑直走到船頭的自助餐廳,端一杯熱茶,在高大的舷窗下找一個座位,靜靜地看著船劃開被雨打濕的海面悄無聲息地向前飄去。這時,你閉上眼睛,船就消失了,是你的心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飄。悠悠地,每一下顛簸都被抽動一下,并不是害怕,也不辨方向,就那么茫然然而又享受著又一個海上的清晨。
5點多鐘,餐廳的人很少,大多數是像我這樣來聽海的,一個人一張桌子,默默地發呆。左手靠邊的桌子,常坐著一個高高大大的紅頭發女人。她大多數時間比我來得早,有時帶一本書,有時帶繡活兒來做,偶爾才抬起頭來看一眼。仿佛這兒就是她自家的廚房,早起的她在等著貪睡的丈夫和孩子。當然,船上也有很多熱鬧的地方,歌廳、賭場、劇院,供人們肆意地宣泄,肆意地狂放,肆意地演繹著一場又一場浪漫的故事。
在船上,我還結識了一對年過半百的中國夫婦,他們來美國生活已經二十多年了,還沒有自己的房子和車,每年有一點積蓄就到處走走。我注意到那位先生藏藍色西裝的胸前醒目地戴著一枚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徽,這是他剛參加過船長歡迎晚宴還沒來得及換下的正裝。阿拉斯加清冽的海風吹拂著他倚靠在舷邊瘦高的身軀,就像吹拂著遠處荒野里生長在凍土之上的樹。它們的根須永遠不可能深深地扎下去。
為了避免擁擠,下船的時間從早上6點開始便做了分批安排,通知我們的時間是8點半。可能是走在最后了,船艙里靜悄悄的,甲板上也空無一人,吧臺邊的椅子被整齊地摞了起來,游泳池也被放干了水、罩上了網罩。樹都各奔東西了,帶走了綠色,也就帶走了生機。郵輪像窒息了一般。然而這又是一瞬間,明天新的樹上來,終點成為起點,它又要起航。
麥金利山之掠影
海拔6193米的麥金利山是北美最高的山峰,位于阿拉斯加山脈中段,構造上屬太平洋邊緣山帶。終年白雪皚皚的主峰和在云霧中時隱時現的山脈,就像一只展開翅翼的白頭鷹,從穹空鳥瞰著樹林、河流和阿拉斯加廣袤的曠野。
其實,我們那天從安克雷奇乘火車到丹奈利的路上就已經看到它了。這是一列豪華的觀光火車,沿途遇到風光就減慢速度,讓你細細地欣賞。我們乘坐的這一節,又是全列車最豪華的:上層坐人,下層獨用餐車,尾部是敞篷車,可以一路拍照。這一天,我們這些端著長槍短炮的人進進出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這兒。當麥金利金字塔形的主峰從樹叢后面露出來時,快門聲更是響成一片。這個地區多雨,山峰大多時間都隱匿在云里,所以能看到時就趕快抓拍。
飛到麥金利山上近距離拍雪山的行程安排在我們這次阿拉斯加之行的最后一天。前一天我們在丹奈利國家公園拍到了鹿、熊、山羊等野生動物和原住民淘金后,就等著這最后的一拍了。
我們預定的飛行時間在傍晚,所以趕到山腳下的小機場時,已是下午3點多了。麥金利山被云霧纏繞著,看不清面目,從云里鉆出的小飛機像蜻蜓一樣滑到我們面前,跳下了一群興奮的人們,揮舞著手臂喊叫著。機場給我們這個攝影團安排了三架飛機,十座的、六座的和四座的。每架飛機有幾個座,就有幾張紙條作機票,只是顏色不同,十座的是紅色,六座的是黃色,四座的是藍色,擺在柜臺上讓我們自己選。我選了六座的,誰叫咱姓黃呢!
前面兩架飛機一前一后飛走了,急促促地,像是那些趕場子的藝人,漸行漸遠的轟鳴便是他們撒落的放浪。又等了許久,我們要坐的飛機才降了下來。小飛機紅藍相間,像是馬戲團的一個物件,夸張得奪目,又有一點紳士的詼諧,特別是當我被塞進狹窄的機艙最后一排時,想到的是被塞進了一只煙斗,坐著煙斗去拍麥金利山。飛機還沒有拉平,伙計們就對著下面干開了,連拍掃射,先是湖泊、樹叢,當綠色消失出現斑駁裸露的山體和灰褐石塊掩映著殘斷的冰川時,我意識到進山了。
麥金利山原名迪那利峰,印第安語的意思是太陽之家。1896年第一支阿拉斯加探險隊以第二十五屆美國總統威廉·麥金利的名字重新命名了這座山峰。1917年麥金利山成為美國國家公園,面積6800多平方公里,是僅次于黃石公園的第二大國家公園。從這里向北400公里就進入了北極圈。由于這座山獨特的位置和風光,每年都吸引著眾多的游人和登山者。但來這登山必須提前預約,因為每年只允許1500人上去。這既是為了保護登山人的安全,也是保護自然環境。登山有一條全長58公里的小路,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登頂,折戟而歸的既有專業登山人,也有普通的愛好者。所以,來到這兒的更多的是我們這樣的,或遠遠地觀之,用心與它對話;或乘小飛機匆匆地上去遛個彎兒,拍幾張照。飛行路線有三條,穿行于不同的山谷間,當然,除了銀子還要看當時的天氣。
當小飛機紅色的翅膀從云霧中再一次晃出來時,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條寬闊的冰河,蜿蜒著從山腳一直甩向目之可及的云里。刀刻般的流痕和湛綠的冰湖,昭告著歲月的亙古和謎一樣的童話。透過相機鏡頭,能感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沖擊著你。這時,一架小飛機貼著冰面飛過,其身軀小得還不如一只螞蟻。
盡管有氣流,飛機時而顛簸,但飛行員還是很自如地操縱著這個“大蜻蜓”,在一條條縫隙和一座座山尖上翻飛。有時是順著傾瀉而下的冰川,像登臺階一樣一層一層地向上拉;有時則斜乜機身,像人揚起手臂一樣,讓翅膀滑過凸起的冰峰;有時還會在空曠的地方回過機頭將剛才的線路再飛一遍,讓兩邊的人們都能拍到外面的景色。飛到了高處,從云霧中露出的冰峰一個接一個地撲面而來,有的裹著厚厚的積雪,近了便清晰地可見萬年陳冰夢幻般的幽藍;有的起起疊疊相擁而立,在厚厚的云層上面抻出一個奇妙的陣仗。太陽也很給力,大把大把地揮灑著光芒,將麥金利山的壯麗和奇峻盡可能多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當飛機在一座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得嚴嚴實實的山峰飛過第二次時,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就是麥金利的主峰。它在飛機的側前方,并不顯得高大雄偉,甚至還有些隨意和漠然,我卻不由地放下了端著的相機,默默地與它凝視,想聽到些什么,也想告訴些什么,但具體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在國內也去拍過不少雪山,梅里、貢嘎、央邁勇、岡仁波齊、阿尼瑪卿等等,但如此的近距離,還是第一次,沖撞感真的很強烈。
活動預定的是來回飛行一個小時,在冰面上停留半個小時。我們兩眼緊盯著景色,誰都沒在意過去的時間。每個人都戴著耳機和對講,隨時可以與飛行員對話。每個人都在等著下到冰面上的拍攝。然而,當山間的冰雪越來越稀薄,山體和冰河皺褶的顏色越來越重,甚至遠遠地出現綠色時,我們猛地意識到飛機在返航。我們還沒在山頂降落呢?一切都由不得我們了,飛機落下,早飛的同伴早已等候在那兒。這時我們才被告知,山上的氣象條件不夠降落標準,飛機只好多轉了一會兒就返航了。
于是,我們的麥金利山上的拍攝稀里糊涂地變成了一次掠影。掠是掠過的掠,飛快地閃過;影是影像的影,瞬間消失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