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是一個封閉的令人向往的世外桃源,而《長河》卻寫到外面世界的變動讓湘西人民變得惶恐和不安。全文充斥著《申報》、《大公報》等各種報刊字和頻繁出現的“新生活”一詞,可見小說中的湘西社會已經逐漸地被外面的新聞資訊所影響。
關鍵詞:現代性;斷裂;《申報》;“新生活”
“湘西世界”是沈從文為我們營造的一個不受現代文明影響的世外桃源。但是這樣一個具有審美性的文學想象世界在現代化強大的沖擊面前顯得不堪一擊。在《邊城》的結尾作為小城標志的白塔的坍塌就隱約暗示出田園牧歌神話的結束,而在《長河》中這種寓意就更加明晰了,小說中寫到了外部的變動對湘西人民生活的影響。
《長河》可以看作是《邊城》的姊妹篇,但它是對湘西風情、人物的一曲挽歌。沈從文湘西系列作品主要是對和諧的自然美、淳樸的人性美、獨特的風俗美的贊美和謳歌。而寫于1938年的《長河》區別于其他作品的最大特點在于作者對于現代文明對古老的鄉村世界的侵染和沖擊的敘述,沈從文曾說過:以他所熟悉的事情和人物為基礎,寫寫當地人民生活中的‘常’與‘變’”。“常”即他作品中永恒的主題,而“變”就是小說中的現代傳媒符碼和政治詞匯的出現。在《長河》中出現了許多現代報刊的字樣,以《申報》為代表,還有在小說中頻繁出現的“新生活”一詞,可見小說中的湘西社會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被外面的新聞資訊所影響并且受到一種外在的強大的力量的支配,這就是“現代”。
吉登斯認為,斷裂就是“現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們拋離了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的軌道,從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態。在外延方面,確立了跨越全球的社會聯系方式;在內涵方面,它們正在改變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熟悉和最帶個人色彩的領域。” 在中國社會現代性的發展進程中,“斷裂”性就表現得尤為突出,從一個時代的結束到另一個時代的開始,這不僅表現在急迫地拋棄過去,追求變遷的速度大等社會變革方面,而且體現在人們生活中的新狀態。這些斷裂對于人們的已經形成價值觀念和思想意識都產生了巨大的沖擊。尤其是思想意識,一直處在現代性變遷的前列,中國的啟蒙思想有力地推動了中國的現代性進程。從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的“文學革命”開始,到采取激進的方式進行階級斗爭和社會變革的“革命文學”,為中國由傳統向現代的轉變中奠定了思想基礎。在中國社會現代性的過程中,文學承擔著變革先驅者的角色,它反映了面對的社會激烈變動,人們出現的精神危機和對于現代性后果的焦慮。
這種困惑在三四十年代的鄉土作家的筆下表現得尤為突出。這些鄉土派的文學與傳統價值體系密切相關,面對現代性的沖擊,在價值判斷上出現了新與舊明顯的分野,現代性的思想觀念納入了革新、進步、未來范疇的事物,而落后保守的傳統思想必然會受到現代性的影響。這種傳統與現代的沖突和矛盾,深刻影響了鄉土作家的審美立場,他們對鄉村社會表現出的“傳統—現代”兼容的審美趨向持一種悖論性的雙重態度。 在《長河》中,“現代性”對于湘西人民來說,具體到事物上是大量“奢侈品”進入這個鄉村社會,文中提到的有廣東的荔枝,南京杭州緞子寧綢,山西汾酒,上好貴重的香煙等等。除了這些非本土化的事物外,《長河》中最引人注目的現象是頻繁出現了報刊的字樣,文中提到的有《創造》、《解放》、《申報》、《中央日報》、《大公報》等,也還有一些涉及到省報、沅陵縣報等地方性報紙。這些作為大眾傳媒符碼的報刊對于我們理解《長河》中體現出的傳統與現代“斷裂”具有重要意義。
在這些報刊中,《申報》一共出現了16次,是當地最為流行的報刊。依據小說中人物的身份,《申報》的讀者大致可以分為兩種,第一種就是當地的行政人員和士紳,代表人物是滕長順,他們通過報紙了解外面的世界,又把閱讀報刊當成是一種身份的象征。第二種是當地普通民眾,如老水手,小說中寫到他是“老《申報》間接讀者,用耳朵從會長一類人口中讀消息”,這說明同樣都是《申報》的讀者,但第一類可以看作是直接讀者,第二類看作是間接讀者,老水手一類的讀者其實是從會長一類讀者那里獲取消息的。這說明了《申報》對于當地人民的重要影響,連普通民眾都是《申報》的忠實讀者,已經成為當地民眾關注外界的重要媒介。
與具有現代性意象的《申報》相對應,湘西世界還有另外一個傳統的公共輿論空間,而且同樣作為傳播消息的渠道,這種傳統的輿論空間在小說中占據了主導地位,這就是當地人民的口耳相傳消息。同樣,這一渠道的領軍人物甚至是“權威”的人物就是老水手。他可以說是傳統傳媒符碼的代表,他自己就可以看做是一個消息的集散地。文中多處寫到老水手消息的靈通和對消息的散播,如在《秋》中,老水手聽到兩個鄉下的趕路人和一個婦人的談話后,打算
“把這個重要消息報告給這個一村中頭目知道,好事先準備一番,免得臨時措手不及,弄得個手忙腳亂。”
“他又想先到鎮上去看看,或者還有些新消息,可從吃水上飯的人方面得到。”
老水手憑借其優越的地理位置,他一邊坐守祠堂,一邊在祠堂前的樹下擺攤子,順便聽聞各方消息。這種消息傳播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傳統小道消息散布的大眾輿論空間,一種是以《申報》為代表的現代傳媒符碼,看似對立的兩種傳媒符碼,卻又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系,《申報》正是在這種傳統口耳相傳的具體語境中登場。湘西底層民眾關注外面世界是通過民間口頭相傳的一些小道消息,而這些消息其實是以謠言為主,不足以讓人信服,當這些小道消息傳到那些關心國家大事的當地士紳階層耳里時,他們為了了解到的更真實可靠的消息時,就通過閱讀代表現代傳媒符碼的《申報》獲取有關外部世界的重要新聞。比如小說寫到商會會長:
“會長原是個老《申報》讀者,二十年來天下大事,都是從老《申報》知道的。”
當有人和他說“上面恐怕又要打仗了”,他不僅不相信還有點不服,因為他有更權威、更準確的消息來源:
“世界大戰要民國三十年發生,現在才二十五年,早得很!天津《大公報》上就說起過!”
對于鄉民的小道消息,會長一直是持懷疑態度,他認為他在看報,《申報》上沒有提起的事情,就缺乏可信度。
通過人物的言行,不難發現,以《申報》為代表的現代傳媒符碼,為湘西人帶來一種具有真實性的話語空間,這是不同于傳統口頭傳聞的傳媒符碼,它使湘西人得以了解到“真實”的天下大事。而且,在這種現代性媒介的影響下,湘西民眾越來越渴望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長河》的敘事中,無論是鄉間口頭相傳的輿論還是現代傳媒帶來的權威話語,都說明了湘西民眾對外部世界的關注,而且不同的傳播方式塑造了民眾不同的想象方式,因為不同的輿論空間對外部消息的改造和變形不同,同樣對民眾生活的影響程度也不同。在《長河》中還有一個出現了五十多次的詞,就是“新生活”。兩種不同的傳播媒介在當地的表現主要集中于民眾對于“新生活”的討論。對“新生活”運動傳播的途徑:一是民間傳聞和道聽途說這種傳統方式,二是通過讀《申報》所獲得的信息。
在《秋》中,老水手聽幾個過路的鄉下人談論“新生活”運動,當地民眾表現出的是如大難臨頭般的憂慮和恐慌。而那些《申報》的讀者們,面對“新生活”運動卻顯得非常從容,尤其是商會商會,他所有的推測都是依據《申報》上的意見。
而商會會長之所以會作出如此肯定的判斷實際上是由于現代傳媒所具有的權威性。在小說中以《申報》為代表的一系列現代報刊上報道的新聞在當地被視為真理。報刊的“權威性”和“真實性”主導了傳統的口頭相傳。所以,我們可以看出,雖然是湘西這樣偏遠保守的地區,在現代性傳媒符碼介入之后對當地的生活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小說中對于呂家坪人來說,雖然他們不懂“新生活”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運動,但是通過民眾對“新生活”運動反映,可以看出在當地人看來,這無異于是一場災難。外面世界的變動會影響和波及到他們的正常生活。外部變動必然會引起湘西人民的惶恐和慌亂,并且這些年來,當地的民眾不僅要面對這樣的社會,而且時刻被不可預知的突發事件威脅著。因此,即使湘西人民還生活在他們故有的土地上,但外面世界的變動必然會打破他們的寧靜。《長河》中描述的湘西世界不再是與外界隔絕的世外桃源,已經逐漸開始和外面的天地發生著某種聯系。換句話說,就是隨著現代傳媒技術的發展,湘西的人民知道了外面的新聞資訊,并且對它產生信任,形成依賴。在《長河》中,以《申報》為代表的現代性傳媒符碼價值根基在于它具有的普遍意義,它不僅在上海等這樣的大城市中擁有大量的讀者,而且在湘西這種偏遠山區也產生了重要意義,消解了與傳統相關的話語權的建構,這足以能說明現代性變遷范圍之廣。現代性的意義對于主體而言在于它精神品格的反思性,而對于客體而言是其歷史存在方式的“斷裂性”。作為鄉土作家,一方面,沈從文始終保持著一種傳統的審美態度,對現代性產生的歷史變革表示質疑,對現代性所帶來的人精神家園的喪失進行了反思,他一直迷戀于歷史的傳統性;另一方面,在小說中他又把各種報刊作為表達先進思想的武器,直接表現了現代性對于人民的重要意義和對大眾對于現代性的渴求,加強了傳統與現代之間斷裂的鴻溝。
通過《長河》,我們不難發現當傳統與現代發生激烈碰撞時,沈從文卻與現代性不謀而合,通過報刊這種大眾傳媒的媒介讓湘西人民走出他們傳統的生活世界,開始接觸和了解外面的社會,并且對于外面的變動格外關心。而不再是田園牧歌式的湘西世界。這點也是《長河》與他其他作品如《邊城》這類純牧歌式小說的最大不同。在《邊城》中,沈從文塑造的是一個景美、情美、人更美的純碎唯美的世外桃源。當地的人民自給自足,他們生活安逸、穩定,完全沉醉于自己的世界,很少與外部世界發生聯系,對于社會的變動無從知曉也毫不關心。而在《長河》中這種安定的生活已經被打擾,小說圍繞著《申報》、《大公報》等各種報刊和“新生活”等新鮮詞匯展開敘述。而民眾的反映讓我們明顯地感覺到“現代”性的影響已經從社會上層波及到鄉間底層。而且在面對這種“現代”大潮時,傳統文化變得無能為力,逐漸喪失了其主導性地位。
注釋:
① [英]安東尼·吉登斯著,田禾譯,黃平校.《現代性的后果》.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2.P4.
② 沈從文著,《沈從文選集》(第四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P448.
③ 同上
④ 沈從文著,《沈從文選集》(第四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P482.
⑤ 沈從文著,《沈從文選集》(第四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P484.
參考文獻:
[1][英]安東尼·吉登斯著,田禾譯,黃平校.現代性的后果【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2
[2]沈從文著,《沈從文選集》(第四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3]國家瑋,《現代性:對抗與共謀——沈從文與中國文學現代性研究》.《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